第50章

沒過兩日,謝沅生就像謝洛生提出了他要離開滬城的事,謝洛生一聽想也不想就反對。謝沅生在滬城,他尚能照看一二,他一個人去了北方,要是出了什麽事,所有人都鞭長莫及,更不要說現在到處都在打仗。

謝沅生說:“洛生,不用擔心哥哥,我此去是受一個好友的邀請,有他照應,沒事的。”

謝洛生皺緊眉,道:“什麽好友?哪裏的?他這個時候請你去,是想讓你去做什麽?”

謝沅生笑笑,“你這樣子,簡直和爸爸一模一樣。”

謝洛生眉毛皺得更緊,說:“哥,我不是在說笑。”

謝沅生看着謝洛生,神情認真,道:“哥哥也不是說笑。”

“我不能一直躲在滬城,這樣也不知道要躲多久,”謝沅生說,“如今局勢緊張,我雖是一介文人,卻也該盡我綿薄之力,怎能就這麽龜縮在滬城?我這麽躲着,還不如回港城去。”

謝洛生眉宇間有幾分擔憂,道:“哥,等過了這個風頭……”

“這個風頭什麽時候過去?”謝沅生說,“哥今年二十七了,洛生,從我出生起,這個國家就在風雨飄搖之中,飽受列強欺辱,戰火紛飛,百姓流離……洛生,我們有幸在這亂世裏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甚至還能在爸媽的庇護下,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有多少人連活下去都是奢求?”

“我離開港城回到大陸,一路北上滬城,洛生,我原以為蘇州城裏的小乞丐食不果腹就已經是慘極了,可見了他們,方知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間煉獄。”

“我們幼時所讀的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些都不再是一句句詩,不再是輕描淡寫的文字,那是再真實不過的事,就發生在我的眼前。”謝沅生想起那一路颠沛所見,眼睛微紅,啞聲說,“切膚之痛啊。”

謝洛生一言不發。

謝沅生說:“我那時就想,我一定要做點什麽,一定要做點什麽,不然我來這世上就白活了這一遭。”

兄弟二人沉默了許久,謝洛生輕聲說:“哥,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只是……千萬小心,保護好自己,”謝洛生眼睛也紅了,說,“爸媽,我,都等着你呢。”

謝沅生笑了,湊過去抱了謝洛生一下,道:“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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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哪一天戰争結束了,哥就回來,到時候咱們全家團聚,一起陪爸爸喝酒,陪媽媽去聽評彈。”

謝洛生也笑了下,用力地抱緊謝沅生,說:“好。”

謝沅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都是大人了,怎麽還像個小孩子?”

謝洛生不說話,過了許久,突然道:“哥,我陪你一起去吧。”

謝沅生哭笑不得,說:“胡鬧。”

“怎麽就是胡鬧了,”謝洛生說,“哥去得,我也能去,我還是醫生。”

謝沅生看着謝洛生年輕的面容,長長地嘆了一聲,道:“洛生,別胡鬧,這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情。我要去,是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做什麽事情,深思熟慮過了,不是一時沖動。”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謝沅生聲音輕緩,道:“而且,你要是跟我去了,你想過爸媽嗎?這些年你一直不在家,不知道,其實爸媽也見老了,你總不忍心他們身邊一個可依靠的人都沒有。他們已經五年沒有見過你了。”

謝洛生躊躇道:“……可我——”

“容先生你不要了?”謝沅生瞥他,“前一天還同我說要和別人過一輩子,現在就要跟我走,你舍得?”

謝洛生耳朵微紅,喃喃道:“……只是分開,又不是不在一起了。”

謝沅生搖搖頭,認真地說:“我當然知道我們洛生也是有大志向的人,可現在時機不對,再等等吧,等你想明白了。到時候你想做什麽,哥都會支持你。”

夜裏,謝洛生就将謝沅生的打算和容述講了,青年面上掩不住的擔憂,蔫蔫的,霜打了似的趴在枕頭上。

容述倒是不意外,道:“到時候讓你哥跟着容家的商船離開滬城吧。”

謝洛生低低地嗯了一聲,容述伸手摸了摸青年柔軟的發絲,謝洛生仰起頭看着他,索性就挪上了他的腿趴着,如同悶悶不樂的小寵物。容述捏了捏他的後頸,道:“人各有選擇。”

謝洛生說:“我知道,我只是放心不下。”

容述笑了聲,道:“你哥哥便是為了你的放不下,也會保重自己的。”

謝沅生這人看着是個直愣愣的讀書人,還有些酸腐氣,不是個頂聰明的人。可他出身商賈世家,自小衣食無憂,本可以做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卻能為了心中所求舍了一身富貴,委實難得。

謝洛生說:“其實父親從小就對哥哥比對我嚴格,他是長子,父親想讓哥哥接他的班,但是哥哥喜歡讀書,不喜歡經商,那時哥哥沒少挨父親的罰。我身體不好,父親母親偏寵于我,哥哥也對我極好。”

“就是我後來要出國,家中人都不同意,只有哥哥支持我。”謝洛生抿着嘴唇笑笑,道,“哥說人這一輩子能有一件喜歡做的事就已經難得了,他偷偷替我打算,還給我尋先生教我說法語。”

容述看着謝洛生,青年一截脖頸白皙修長,聲音裏有幾分緬懷,整個人都透着股子幹淨。容述想,這人倒真是蜜罐子裏浸大的,才養了這麽一顆玲珑心,剔透的骨,不摻半分雜志。

容家嫡系只容述一個,他生性冷淡,對旁系不親,對這種手足之情自然無法感同身受。容述沒有說話,只安靜地聽着,輕輕摩挲着謝洛生柔軟的發絲。

突然,他聽謝洛生說:“容先生,你會覺得孤單嗎?”

容述一怔,垂下眼睛看着謝洛生,道:“不會。”

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做,顧不上孤單,謝洛生卻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容述慢慢道:“我母親在世時,我要照顧她,還要學着如何管理容家,後來學了戲,便要兼顧着唱戲。”

“忙,”容述說。

謝洛生眨了眨眼睛,道:“容先生為什麽會去學唱戲?”

容述想了想,道:“母親喜歡。”

容述的母親喜歡聽戲,有時會請了人來唱堂會,容家後花園裏的戲臺就是那時搭的。他站在母親身邊,聽着臺上咿咿呀呀的戲,看着那一折折或喜或悲的恩怨情仇,神思恍惚,仿佛也踏入了那一方玄妙的世界。

母親神态放松,手指搭在扶手上,輕輕地應着節拍,專注而認真。

容述記得有一回臺上唱的是一折《游園》,臺上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他母親望着,潸然落淚。

容述怔怔地看着,那一滴淚仿佛落到他心裏去了,下意識地伸手擦去了母親臉上的眼淚。

謝洛生頓時想起了容述早逝的母親,低聲道:“容先生的母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容述擡起眼睛,道:“美麗,孱弱,但是又很剛強。”

他說得很冷靜,仿佛只是一個和自己無關的評價,謝洛生忍不住想起他在公寓裏見過的那張照片,那真是頂漂亮的。

容述長得像他的母親。

可她卻早早地去世了,謝洛生想起她一意孤行,和一個英國人結了婚,後來又以一己之力挑起了整個容家,還将容述培養得這麽好——一定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人。

謝洛生将這話說出了口,容述不置可否,卻有些意興闌珊,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玩笑道:“怎麽,容太太想見婆婆了?”

謝洛生愣了愣,臉頰刷的紅了,咕哝道:“什麽容太太……”

“誰要做你的容太太?”

容述說:“不是容太太,那是什麽?謝先生你說說。”

謝洛生看着容述,想起謝沅生問他的,你舍得?謝洛生想,自然是舍不得的。他這樣喜歡容述,喜歡得只消一想分別,心都發疼,怎麽舍得離開容述。

他恨不得把容述和自己綁在一起。

要以前有人說他會這麽喜歡一個人,謝洛生是絕對不信的,他素來理智,感情于他,是潺潺流水,溫溫吞吞。可真要喜歡一個人,才發現喜歡是不理智,是滔天海浪,讓他變得不再是自己。

可謝洛生甘之如饴,很滿足,甚至想就這麽下去,真要命。

謝洛生湊過去輕輕吻了吻容述,低聲說:“是容先生的容太太,也是容先生的謝先生,怎麽都好。”

謝洛生說:“容述,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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