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這是動蕩不安的一年。

宛平城受到攻擊的消息如同一顆炸彈狠狠砸入了滬城,報紙上鋪天蓋地的都是緊張的局勢戰況,滬城也變得人心惶惶起來。

七月初時丁默山接任宋會長成了滬城商會的新會長,丁默山新官上任三把火,當即召集商會內的商人募捐錢款,積極響應抗戰。謝洛生以謝氏紡織公司的名義捐了大筆錢。

近來他和容述都忙得很,謝洛生忙着公司,醫院兩頭跑,容述更是無暇唱戲,就連謝洛生都極少見着他的身影。

這一日,謝洛生在醫院裏巡查完病房,剛出門,就碰見了顧培。

顧培看見謝洛生也有些詫異,二人還是在謝洛生剛回國時見過一面,雖同在滬城,算起來,也有大半年沒見了。

顧培看着謝洛生身上穿的白大褂,道:“洛生,你在這裏?”

謝洛生将鋼筆扣在口袋,說:“嗯,我在這裏上班。”

顧培還是頭一回見謝洛生穿着白大褂的模樣,他母親和謝洛生的母親是手帕交,二人自小相識,年前顧培曾約過謝洛生幾回,謝洛生不愛湊熱鬧,推了兩回,顧培是滬城紙醉金迷裏長大的纨绔,卻也不是傻子,各有各的路,他們路不同,二人便慢慢淡了下來。

顧培有些不自在,謝洛生道:“你怎麽在醫院?”

“老爺子在這兒住院呢,”顧培摸了摸鼻尖,說,“年紀大了,心髒出了點問題。”

謝洛生了然,道:“伯父還好嗎?”

顧培笑了笑,說:“做了個手術,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謝洛生說:“那就好。”

二人寒暄了兩句,顧培不知說些什麽,目光轉了兩圈,道:“洛生,等老爺子出院,我們也要走了。”

謝洛生愣了下,道:“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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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城吧,”顧培無所謂道,他壓低了聲音對謝洛生說,“我聽人說,北平要守不住了,日本人遲早要打到滬城,洛生,趁現在能走,盡早走吧。”

謝洛生呆了呆,沒有說話,顧培說:“你爸媽和你哥不是在港城嗎?老爺子有路子弄了幾張機票,”他頓了頓,看着謝洛生,“我們可以帶上你。”

“到時候你去了港城,就可以和你爸媽團聚了。”

謝洛生看着顧培,說:“就這麽走?”

“洛生,你別這麽看着我,”顧培嘆了一聲,道:“不走能這麽辦?走了,換個地方還能潇灑過日子,留在這兒……誰知道日軍什麽時候打過來,我可聽說日本人簡直不是人,兇殘得很。”

謝洛生沉默了片刻,道:“顧培,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顧培哪兒不知道他的意思,說:“洛生,你別犯傻,你就是個醫生,現在多少人想走還走不了了呢。”

謝洛生笑了笑,說:“我曉得的。”

他拍了拍顧培的肩膀,說:“要是你們去了港城,代我探望一下我父母。我還有事,先走了。”說罷,轉身就走了。

顧培看着他的修長挺拔的背影,臉上浮現一抹茫然。

七月末,北平、津門相繼淪陷,戰火的硝煙如陰雲籠罩着整個滬城。

八月初的時候,丁默山死了。他是在離開顧園回家的時候死的,連車帶人,活生生被炸死在家門口。宋老知道消息的時候,驚怒交加,當場昏厥送進了醫院。

商會一下子變得群龍無主了。

一到八月,天氣悶熱得不像話,謝洛生睡不着,靠在床頭看了許久的醫學文獻依舊沒有半點睡意。容述還沒有回來,他看了眼床頭的鐘,已經是淩晨一點了。丁默山一死,宋老進了醫院,商會徹底亂了套,容述連着兩天都沒有回家,只來過電話,叮囑青姨做些消暑的吃食,要謝洛生好好吃飯。

謝洛生那時正在醫院,話是回容公館後青姨轉述的,他怔了怔,沒有多說什麽。

他将手裏的書放在一邊,想将床頭燈關了,可盯着燈看了半晌,又收回了手,由它亮着了。謝洛生輾轉難眠,一閉上眼,倏而是丁家靈堂上停着的棺椁,一會兒是北平的戰火,折騰了不知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謝洛生只覺身邊挨上一具帶着水汽的軀體,下意識地靠近了,咕哝了一聲,“容叔叔。”

謝洛生還往對方脖頸間蹭了蹭,聞着了他身上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過了幾息,直接睜開了眼睛,就看見容述正看着他。

容述伸手輕輕拍着他的後背,說:“接着睡吧。”

謝洛生一眼不眨地看了片刻,伸手摟住容述的腰,說:“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容述被他黏人的樣子逗笑了,神情變得放松,道:“丁默山死了,宋叔不在,商會有些事情需要人處理。”

謝洛生想起橫死的丁默山,沉默了須臾,說:“容先生,身邊多帶幾個人吧。”

“嗯,”容述應了聲,又道,“我安排了兩個人接送你。”

謝洛生小聲說:“誰能打我主意?我就是一個小醫生。”

容述低頭親了親他的鼻尖,道:“謝醫生可是我的心肝兒。”

謝洛生耳根微紅,二人挨着小聲地說着話,夜深了,別有一番靜谧,恍惚間,籠罩的陰霾似乎都無法侵入這方寸之地,透着股子溶溶的溫情。

謝洛生挨着容述,聽着他一把低沉的,舒緩悅耳的嗓音,不知不覺竟有了幾分困意,恍惚間,他聽容述說:“洛生,想你父母嗎?”

謝洛生一個激靈,頓時就清醒了,他看着容述,容述神色平靜,說,“想不想離開滬城?”

謝洛生騰的坐直身,直勾勾地盯着容述,“容先生什麽意思?”

容述捏了捏他的掌心,說:“我只是問問你,想不想家。”

謝洛生沉默了一會兒,“容先生,我不會離開滬城,離開你。”

他盯着容述,說:“我不會走。”

二人目光對視了片刻,容述笑了,捉着他的手湊唇邊親了下,道:“緊張什麽,你想走,我還舍不得放你走。”

謝洛生眉毛緊皺,說:“我認真的。”

“我知道,”容述說,“躺下。”

謝洛生這才慢慢躺了回去,掌心裏卻還緊緊攥着容述的手指,他看着容述,容述心顫了顫,擡手覆在他的眼睛上,道:“問一問罷了,急成這樣。”

他揉開謝洛生的眉心,說:“好了,很晚了,快睡吧。”

謝洛生抓着容述的手貼臉頰蹭了蹭,他看着容述,很認真地道:“不管怎麽樣,我都是要和容先生在一起的。”

容述頓了頓,看着謝洛生的眼睛,想起今夜和薛明汝所說的,如今北平、津門已經淪陷了,日本人野心勃勃,滬城一定會成為下一個戰場。

不走就不走吧,容述想,在這滬城,他總能護住謝洛生的。

沒成想,還是出事了。

一場雨來得突如其來,大雨磅礴,豆大的雨滴一顆一顆地砸下,綿密如織。天色昏暗,狹長的紫電将将落下,轟隆幾聲雷鳴緊随而來。

謝洛生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雨,不知怎的,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他端起桌上已經冷了的茶喝了一口,陡然又是一記驚雷,似震在他心尖兒上,謝洛生手抖了抖,再坐不住,索性站了起來,剛想出辦公室,就見韓宿帶着一個人急匆匆地推門進來。

春迎整個人都濕透了,狼狽不堪,眼睛也哭紅了,一見謝洛生淚水簌簌往下掉,說:“謝少爺……班主,班主他……”

謝洛生心猛地一沉,寒聲道:“容述怎麽了?”

春迎哽咽道:“特務處的人闖進戲班,把班主……把班主抓走了。”

謝洛生臉色驟然變得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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