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這是容述入獄的第三天。

牢獄裏不見光,只有牢房外一盞白熾燈吊着,燈光慘白,不見日夜,不知哪間牢房裏傳出的慘叫,一聲又一聲,漸漸消弭于無,分外磨人。

容述安靜地坐着,他一直在想張成宴為什麽會在這個時間抓他,可仔細一想,張成宴沒有理由找他的麻煩。如果只是私人恩怨,他們已經不對付很多年了,沒必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他,何況如果只是單單一個張成宴,根本不敢動他。

只能是因為上面察覺了什麽。

容述想到了謝遠行,謝遠行匆忙之下舉家遠遁港城,此人老謀深算,一定是有了危機,方才先下手為強,直接來了個金蟬脫殼。謝家——謝家,容述自從查到謝家大抵和地下黨關系匪淺之後,就抹去了謝遠行在寶豐錢莊留下的痕跡,想來是上頭查到了寶豐錢莊。

他們懷疑他。

如今只怕趁他身陷囹圄,将容氏旗下的企業都查了個透,可查又如何,只是懷疑罷了。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也不敢輕易動他。

容述不只是滬城名伶,更是容氏的當家人。他在特務處待一日,特務處的壓力就大一日。

容述眯着眼睛看向吊着的白熾燈,不怕惡狗,就怕狗急跳牆。

容述又想起了謝洛生。他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謝洛生,可心不由己,他想,謝洛生怕是吓壞了,擔心壞了。

牽挂這種情緒微妙極了,尤其是不受自控的牽挂,容述生性淡漠,自他母親去世後,便沒什麽可挂念了。

即便是容氏,那也只是他必須擔負起的責任罷了。

謝洛生不一樣。

誠如容述所想,張成宴壓力确實很大,容述被捕的消息已經占據了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容述不是普通人,這些年容氏很低調,口碑卻極好,民間輿論,政界施壓,無不沉甸甸地壓在張成宴身上。

張成宴有點惱火。

上頭查到了一個代號名為“長丘”的地下黨,就活躍于滬城一帶,秘密籌集物資錢財。張成宴循着線,抓捕到了一個接頭人,那個男人捱了嚴刑,又受了一針,神志不清之下才吐出了寶豐錢莊。

寶豐錢莊是容氏的財庫。

張成宴乍聽之下,壓根兒不信容述會是那個所謂的“長丘”,他和容述自小相識,容述冷心冷情,就是滬城毀了,容述眼皮都不見得會眨一下,怎麽會是共黨。

可查到寶豐錢莊,所有線索就斷了,想起上頭給的時限,張成宴煩得摔了電話,擡腿就去了關押容述的地牢。他惡意地想,容述從小到大就裝模作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大概沒想到有一天會跌落雲端,沾上牢獄之災。

地牢髒,隐約還能見竄動的老鼠,都是吃牢裏死囚的血肉大的,機靈,膽子又大,窸窸窣窣地鬧出動靜。張成宴走過去的時候,容述靠牆坐着,已經閉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

張成宴站在幾步外一言不發地盯着容述,半晌,吩咐候在一旁的人,“把他帶出來。”

容述睜開了眼睛,波瀾不驚的一雙眼,看着張成宴。

張成宴拿着手中的馬鞭敲了敲掌心,說:“容述,想清楚了嗎?”

容述淡淡道:“該我問你,拿到證據了麽?”

張成宴神色一冷,說:“你他媽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容述,我耐心有限。”

容述扯了扯嘴角,反問道:“你還能關我幾天?”

張成宴陰沉地盯着容述,倏然笑了笑,說:“行啊,那就看你能受幾日。”

容述在特務處的每一日,謝洛生都提心吊膽,輾轉反側夙夜難眠,只要一閉眼,就都是曾聽聞的那些特務處的酷刑,心都疼得要命。

容述被捕的事情鬧得大,韓宿知道後,幫謝洛生告了假,他看着謝洛生蒼白的臉色,只是嘆了口氣,拍了拍謝洛生的肩膀,說:“有事要師兄幫忙的話,盡管開口。”

謝洛生嗯了聲,說:“謝謝師兄。”

謝洛生這幾日和薛明汝忙着上下打點,想盡了辦法,可容述依舊被關在特務處的牢裏,兩廂僵持。謝洛生雖然明白事情難辦,到底是特務處,他們即便不敢真對容述下殺手,可謝洛生依舊覺得煎熬。容述那樣的人,心氣高,每一分折辱于他而言都是莫大的侮辱折磨,謝洛生無法接受。

他從未痛恨過自己的渺小,謝洛生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即便是在國外,也有謝家做他的後盾。如今來了滬城,又有容述庇佑,可謂前二十餘年順遂如意。

恍惚間,他似乎明白了為什麽父親一定要讓他們接着這偌大的家業,為什麽容述自小就要學着自保,學着經營容氏。

這亂世裏的現實遠比他所想的沉重殘酷。

離開了謝氏,謝洛生三個字什麽都不是。其實他和顧培沒什麽兩樣,謝洛生茫茫然地想。

“謝少爺,吃點東西吧,”青姨端了份銀耳湯上來,輕聲說。

謝洛生回過神,看着青姨,青姨眼眶通紅,一向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都亂了,老了幾歲一般。謝洛生将舌尖的話咽了下去,下意識地應了,開口道:“青姨,別擔心,容先生很快就回來了。”

他一說話,聲音都是啞的。

青姨勉強地笑了笑,“嗯,先生就回來了。”

“謝少爺,你快吃些東西吧,都憔悴了,先生回來見了要心疼的。”

謝洛生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銀耳湯,擡起手一口喝了下去,分明是甜的,五髒六腑卻抽搐似的漫起了尖銳的苦味,他再忍不住跑去衛生間哇地一聲吐了個幹淨。

謝洛生撐着盥洗池,他這幾日沒吃什麽東西,已經沒什麽可吐了,鏡子裏映出一張蒼白的臉,瞳仁漆黑,游魂似的。

謝洛生面無表情地審視着鏡中的自己,他看見了自己這乏善可陳的二十二年,不知怎的,竟想起他曾對容述說,他會陪着他,護着他。

如今再想,只像個笑話,何其天真!

謝洛生仿佛聽見一記聲音冷冷地審問自己,謝洛生,你憑什麽護着容述?

剎那間,謝洛生仿佛終于從夢中驚醒,拂開了雲霧,望見了這個亂世虎狼環伺的真實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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