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逼仄的刑訊室,白熾燈亮得晃眼,隐約傳出細碎的電流聲。
張成宴一言不發地盯着幾步外被綁着的容述,他手腳都被拷着,椅子是特制的,能通電,是個折磨人的東西。要是意志不堅定的坐上去,受不住兩輪,就什麽都招了。
偏容述嘴硬,骨頭也硬,已經捱了幾遭了,愣是一聲不吭。
張成宴抿緊削薄的嘴唇,愈發煩躁,軍靴踏在地上,聲音分外清晰,叩在人心尖兒上幾乎讓人心神膽顫。容述垂着眼睛,盛夏天,渾身都是汗,指尖兒都隐隐發顫。
他蓄了長發,大抵是骨子裏流着洋人的血,頭發卷曲,不是純粹的黑,濕噠噠的黏着脖頸,透出幾分虛弱的意味。張成宴俯視着容述,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容述這麽狼狽,卻意外的,沒有半分快意,只是覺得焦躁。
張成宴的目光落在容述的脖子上,旗袍衣襟扣子開了兩顆,露出男人分明的喉結。容述長得好,從小就漂亮,張成宴記得他頭一回見容述時,就是在顧園。那時容述七八歲的樣子,和自己一般年齡,穿着西裝,安靜地跟在他母親身邊。張成宴一見就驚為天人,容述簡直漂亮得像個女孩兒,似乎是察覺了他的目光,容述擡起眼睛淡淡地看了過來,一雙灰藍色的眼瞳,琉璃似的,張成宴心癢癢的,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他目光大膽放肆,容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張成宴有些不悅。他和容述似乎天生就不對付,容述永遠那副冷淡矜貴的樣子頂不入張成宴的眼,後來容述自甘下賤去學了戲,成了戲子,還穿起了旗袍,打扮得像個女人——張成宴對容述就稱得上厭惡了。
在薛明汝巴巴地跟在容述身後,容述還将他當成了好友、兄弟,厭惡一下子就變成了憎惡。
他是真讨厭容述。
張成宴拿鞭柄拍了拍容述的臉頰,說:“痛苦嗎?”
容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閉上了眼睛,張成宴登時就惱了,攥着容述的脖子,說:“容述,你真他媽不知好歹。”
“真當老子拿你沒辦法是嗎?”張成宴咬牙切齒道,“這兒多的是折騰人的法子,在你身上不留半點傷,別逼我。”
容述聲音嘶啞,淡淡道:“第四天了。”
張成宴怒火騰的一下就燒了起來,手中馬鞭直接就甩在了容述身上,鞭子是馬鞭,下手狠,甩下去旗袍都裂了,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痕。容述手指倏然攥緊,渾身都繃緊了,臉色也發白,沉沉地盯着張成宴。張成宴對上他的目光,心顫了顫,反而激起了經年藏着的不甘怨怼,狠狠甩了好幾鞭子才冷靜下來。他看着容述,鞭子都是落在身上的,鞭鞭到肉,已經滲出了血。
張成宴心裏掠過一絲懊惱,他走近了兩步,說:“容述,你說你何必自找苦吃?”
“早早交代了,你體面不遭罪,不好嗎?”
容述一言不發。
張成宴一只手撐在扶手上,看着容述,道:“要說你是共黨,說實話,我一個字都不信,可經了寶豐錢莊的手,我就不信你一點都沒察覺。”
“何必沾上不該沾的東西?還是說,你是想護着什誰?”
容述垂下眼睛短促地喘了口氣,倏然,低低地笑了一聲,“張成宴,你知不知道你每次看着我的眼神有多可笑。”
“憤怒,嫉妒,不甘心……”他說着,擡起頭看着張成宴,慢慢地說:“你連鳳卿都嫉妒。”
張成宴臉色驟變,冷笑道:“哈,我嫉妒?嫉妒什麽?嫉妒你是個雜種,還是嫉妒薛明汝他媽是個婊子?容述,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不過一個戲子,”張成宴咬着戲子兩個字,審視着容述,嘲道,“你去聽聽外面的人都怎麽說的?不男不女,變态——容述,你是戲臺上當了女人,到了臺下,都忘了自己是男人嗎?”
“容家的臉都被你丢盡了!”
張成宴焦躁又憤怒,狠聲笑道:“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真讓人惡心,真該讓他們看看,名揚滬城的容老板,成了一副什麽樣子!”
突然,審訊室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張成宴的副将,不敢進,只守在門口急聲道:“少爺,老爺請您回去一趟。”
張成宴不耐煩道:“滾,老子沒空。”
副将道:“老爺說了,請您現在務必回去。”
張成宴沒吭聲,直直地盯着容述,容述慢慢放松脊背靠着椅背,似笑非笑地看着張成宴。
張成宴咬了咬牙,罵道:“滾!”
他一下子扼住容述的脖頸,一字一字都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道:“容述!”
容述笑了,被掐得幾乎說不出話,眉宇間卻透着股子亡命之徒的瘋狂兇狠,說:“張成宴,你猜猜張家這四天虧了多少?”
“容家不怕玉石俱焚,張家……”容述森然道:“你做不了張家的主——哈。”
張成宴恨不得将容述弄死,如果不是事情緊急,老爺子根本不會在這個時候讓他回去,容述——好樣的。
張成宴聽着他嘶啞的聲音,突兀地笑了聲,道:“容述,你喜歡唱戲啊。”
“壞了嗓子還能唱嗎?”
容述冷冷地盯着張成宴,張成宴終于在這場對峙中扳回了一局,神情愉悅,道:“容老板,紅極一時的名伶,因壞了嗓子而不得不謝幕,啧,多令人惋惜。”
二人對視了片刻,容述也笑了,張成宴面無表情道:“你笑什麽?”
容述說:“你今日加諸于我身上的,張成宴,我會一筆一筆清算回來。”
“不急。”容述慢吞吞地道。
張成宴看着容述,心頭沒來由的一寒,突然想起很久遠以前的一樁事,那時他還沒有去軍校,容述的母親過世了,張家前去吊唁,張成宴也去了。張容兩家都是滬城大族,留得久,他也看到了容述在他母親靈堂親手槍殺觊觎容家家業的人。
堪稱血濺靈堂。
容述做了太久的容老板,幾乎都讓人忘了他的殺伐果決。
在那一瞬間,張成宴後背都冒了一層冷汗,甚至生出殺了容述以絕後患的心思。可心念不過一動,門口有人道:“上校,電話。”
張成宴面色陰沉,腳下不動,門外的人直接推門進來,飛快道:“南京來的。”
過了半晌,張成宴重重呼出一口氣,深深地看了眼容述,擡腿頭也不回地出了審訊室。他走後,那人看着容述,客客氣氣道:“容先生,得罪了。”
容述出獄那日是個陰雨天,也是他進特務處的第五天。
天陰陰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着,拂散了仲夏的暑熱。容述身上穿着特務處的人給他備下的衣服,衣服是簡單的襯衫長褲,棉質的,男款。
他一走出去,就看見謝洛生和薛明汝站在遠處,二人都打着傘,見了他,當即跑了上來。謝洛生上上下下地看着容述,眼睛紅了,喉頭滾動,卻說不出一句話。
容述看着謝洛生,而後将目光投向薛明汝,道:“鳳卿,謝了。”
薛明汝一見他身上換了的衣服心都沉了沉,他是軍政部的人,見得多,自然知道容述身上有傷,要不是有傷,不會平白換衣服。好在人沒事,薛明汝長長地松了口氣,道:“說什麽謝,先回家吧。”
容述嗯了聲,謝洛生沉默地替他打着傘,幾人朝外走去。走出特務處,薛明汝去開車,容述對謝洛生說:“寶貝兒,扶我一把,站不住了。”
謝洛生眼睛一酸,險些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