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容述在容公館中養病,第三天的時候,張家人來過一趟,是張成宴的父親張世宗親自來的。容林得了容述吩咐,說容述傷重,還在床上躺着,見不了客,話說得不軟不硬,語氣卻是實打實的冷淡。
都是人精,張世宗頓時知道這回将容述得罪狠了。
張世宗認識容述的母親容莳,容莳就是個離經叛道的,她這個兒子比她還更勝一籌,他們打了十多年交道了,張世宗還是拿捏不準容述的性子。可他卻明白,容述從來不是一個好說話的。當初容述接手容家時,不過十幾歲,多少人等着看熱鬧,想着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成什麽事,容家完了。
沒成想,就是這麽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愣是緊緊攥住了容家。張世宗還記得容述第一次出席滬城商會時,偌大的廳裏,只他一個少年人,偏偏不露半點怯,後來還染上了穿女人衣服的癖好,乍見他穿着那麽一身旗袍坐在顧園,張世宗駭了一大跳,幾乎以為看見了容莳。
容述生得像極了他的母親,比他母親還透着股子邪乎勁兒。
容張兩家俱是滬城百年大族,滬城就這麽大,一道經商,利益盤根錯節自不必說。張成宴一将容述逮捕入特務處,張世宗就知道要壞事,果不其然,容家就跟瘋了似的,短短幾日,張家生意處處受阻,幾個管事都告到他頭上來了。
張世宗曾叮囑過張成宴不要和容述交惡,不過他這個兒子,大抵是和容述八字不合。尤其是現在張成宴擔着軍職,壓根兒不将他的話放在心上。
張世宗看着容林的臉色,一時面上也有些火辣辣的,惱怒又煩躁,忍了忍,還是留下幾句軟硬兼施的話便走了。
他一走,容林就把話都傳給了容述,容述絲毫不意外,張世宗是張家的主事人,他已經老了。
人老了,就會瞻前顧後,失去鋒芒。
張世宗有所顧忌,而容述可以肆無忌憚,張家就已經落了下風。
滬城的商界因着丁默山的死,宋會長的住院,本就亂成了一鍋粥,如今容張兩家争鋒相對,亂上加亂,所有人都聞着了滬城商界百年來的格局要真正打破重立的氣息。
八月酷暑,赤日高懸,戰火悄無聲息地蔓延到了滬城,日本人的軍艦驟然對滬城發起了進攻,如同一顆驚雷,憑空在炎炎烈日下轟然炸響。
國難當頭,私人恩怨,利益争奪一下子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炮火和轟炸聲遠遠傳入滬城,重逾千鈞,沉甸甸地壓在頭頂,滬城上下無不人心惶惶,戰戰兢兢。從未想過,戰争會離得這樣近,仿佛一閉眼,炮彈便要砸碎他們的屋頂,徹徹底底毀去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所。
容述當日是在喜悅樓被帶走的,他出了特務處,戲班子裏的人都來看過他,等着他養好身體再登臺唱戲,可誰都沒想到戰争就這麽來了。戰火迫在眉睫,沒有人再有心思飲茶聽戲,他們也無心再唱戲了。
這一日,容述和謝洛生一道去了喜悅樓。滬城寬闊的路上行人寥寥,無不面色倉惶,天熱極了,偶爾一縷熱風都似乎能聞着硝煙的味道。容述看着原本熱鬧的長街,臉上沒什麽變化,謝洛生卻有些恻然。
二人都沒說話,不一會兒,喜悅樓就近在眼前。
門前原本擺着劇目的牌子也收了起來,門開着,容述和謝洛生擡腿進去,裏頭冷冷清清的,不見一個客人。茶博士正在收拾着樓裏的桌椅,戲班子裏的人站在一旁,三三兩兩,春迎正和掌櫃的說着什麽,一見容述,叫了聲,“班主!”
她這麽一叫,戲班子裏的老老少少都像找着了主心骨,一齊擁了過來,“班主!”
容述嗯了聲,說:“這是在做什麽?”
掌櫃的臉色有些遲疑,春迎心直口快,藏不住話,說:“班主,掌櫃的說他要把喜悅樓關了,回老家。”
一旁有人小聲說:“班主,喜悅樓關了,我們去哪兒唱戲?”
掌櫃的面露憂愁,長長地嘆了聲,說:“容老板,我這……我這也是沒辦法,現在日本人都打到滬城了,我聽說日本人都是羅剎惡鬼,吃人的,萬一他們打進來,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是……不敢再在滬城待下去了。”
容述沉默不言,一時間,茶博士和戲班子的都安靜了下來。
掌櫃道:“當初要不是容老板,我這店早關了,今年的進賬我已經算好了,我一分不要,稍後就送過去,權當給各位賠罪了。”
“容老板,真對不住,”掌櫃的五十來歲了,說着,眼睛也紅了。
容述靜了片刻,開口道:“沒什麽對不住的。”
“打算去哪兒?”
掌櫃抹了抹眼睛,道:“過兩天就帶着一家老小回鄉下老家了。”
容述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麽,只道:“保重。”
“多謝容老板,”掌櫃的說,“您也保重,這喜悅樓我不賣了,空着也是空着,您要是瞧得上,容家班的各位可以接着在這唱戲。”
容述環顧了一圈,戲班子裏的一個個都望着他,半晌,容述說:“戲不唱了。”
他話落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班主,這怎麽就不唱了?”
“不唱戲,我們去幹什麽?”
“是啊,我們只會唱戲……”
幾人茫然道,一個青年卻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道:“不唱了。”聲音清越,擲地有聲,謝洛生看了過去,當即認了出來,是當初和容述唱《霸王別姬》的年輕小生,叫長橋,頗有天賦,就是容述也是誇過的。
長橋道:“如今日本人都欺負到咱們眼前了,這個戲,我唱不了,也沒法唱。我不想有一日被人戳着脊梁骨,說咱們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衆人都沉默了下來。
春迎眼眶通紅,哽咽道:“班主,不唱戲,容家班呢……咱們容家班難道要——”她說不出“散了”兩個字,她是被爹娘賣出去的,所幸運氣好,正逢着蘇寒聲要給容述備一個伺候的人,就買下了她。
她是陪着容家班長大的,感情格外深。
容述看着,語氣很平靜,說:“想離開另謀出路的去賬上支一筆銀子,領走自己的“賣身契”,從此生死各由天命。願意留下的,自有你一條活路,來日戰争結束了,再登臺唱戲。”
戲班子裏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容述沒有理會,直接吩咐道:“把東西都收回去吧。”
過了片刻,都應了,“是,班主。”
戲班子常年在喜悅樓唱戲,樓裏有專門的後臺,後臺裏放了許多道具。喜悅樓要空着,他們的東西都是要收走的。不多時,一個一個都去忙了,謝洛生一看,只有春迎和長橋腳下沒動。
春迎小聲對容述說:“班主,我哪兒都不去,就想跟着您。”
容述沒有說話。
春迎眼裏都是淚,膝蓋一彎就跪了下去,道:“當年要不是蘇老板買下我,我就要被賣進窯子裏了,蘇老板和班主的大恩,我念一輩子。求您讓我跟着吧,您不唱戲,我可以給您做丫鬟,幹什麽都行……”
容述眉心微皺,說:“起來。”
春迎淚眼朦胧地望着容述,謝洛生伸手将她扶了起來,容述道:“你去把賣身契拿出來。”
春迎頓時明白了,容述會留下她,又是哭又是笑的,擦着眼淚哎了聲,手忙腳亂地說了句“謝謝謝醫生”就往後臺跑去。
容述擡眼看向長橋,長橋年紀尚輕,比謝洛生還小了幾歲,眉宇間尤見稚氣。長橋道:“班主,我想去打仗。”
容述看着面前的青年,說:“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長橋說,“從日本人進攻滬城的第一天我就在想了,想得很清楚明白。當年我爹娘帶着我逃出奉天,又逃到北平,現在東北丢了,北平也丢了,我不想再逃了。我要上戰場,把日本人趕出去。”
“這些年班主對長橋的栽培,長橋銘記于心,”長橋抿了抿嘴唇,有些羞澀地笑,“就是打仗,我也不會荒了練戲的,班主等着我,等咱們容家班再登臺的那天,我一定回來和您一起唱戲。”
容述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道:“好。”
長橋神情變得認真,擡手朝着容述行了一個大禮,道:“班主,保重。”
容述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長橋很愉快地笑了起來,說:“班主,我先去收拾東西了。”
容述點了點頭,長橋腳步輕快走向後臺,少年身姿挺拔,搖頭晃腦地哼唱着,“我本是卧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爺下南陽禦駕三請,算就了漢家業鼎足三分……”
轉眼間,喜悅樓偌大的大堂就剩下了容述和謝洛生二人,掌櫃的走了,茶博士也不見了蹤影,隐約能聽見後臺搬東西的動靜,平添幾分寂寥。
容述擡頭看向空蕩蕩的戲臺,戲臺是當年他要在這唱戲新搭的,一轉眼,都已經過了這麽多年。
謝洛生望着容述的神色,容述波瀾不驚,神情平靜,可不知怎的,謝洛生心裏有些難過,酸澀難忍。他伸手握住了容述的手,容述偏頭看了他一眼,捏了捏他的掌心,說:“坐會兒吧。”
謝洛生便陪着他一起坐在了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