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車穩穩當當地駛入容公館,下車時,謝洛生小心地扶着容述,動作輕緩,生怕觸着了他身上的傷。一路上,容述很是疲倦,靠在謝洛生,謝洛生和薛明汝都沒有開口打擾容述休息。
大門外,青姨和容林早早地等着了,地上還擺了個小小的火盆。
青姨一見容述眼淚就掉了,心疼壞了,口中不住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容述說:“青姨,我沒事。”
青姨忙點頭,讓開路,容述看了一眼地上的火盆,心裏有些無奈,卻也沒有拒絕青姨的好意。青姨一邊抹着眼淚,一邊道:“好好好,去了晦氣,以後小人都離得遠遠的,平平安安。”
容林也在一旁叫了聲,“先生。”他看着容述蒼白的臉色,道:“陳醫生馬上就來了。”
陳醫生是容家的家庭醫生。
容述道:“讓他回去吧,有洛生在。”
容林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薛明汝看着容述到了家,懸起的心落了地,對容述說:“毓青,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容述說:“好。”
“辛苦了,”他看着薛明汝這不修邊幅的模樣,大抵這幾日沒少操心,話裏便多了幾分外露的真心誠意。
薛明汝笑了聲,“說什麽呢,我過兩日我再來找你,”
言罷,轉身就走了。
直到上了樓,進了屋子,容述緊繃的神經才堪堪松緩了下來。謝洛生一關上門,就去解容述身上的衣裳,他眉毛皺得緊,仿佛在做一件極痛苦的事。容述垂眼看着謝洛生,不過短短幾天,謝洛生瘦了一圈,眼下發青,半點都沒有平日裏的意氣風發,挺拔自信。
容述目光沉甸甸的,看得謝洛生手都抖了,攥着襯衫扣子怎麽都解不開。一用力,一顆扣子崩壞了,自敞開的衣襟裏,他看見了容述胸口的鞭痕,心口驟疼,手指頓時顫得厲害。
容述嘆了聲,握着謝洛生的手指,道:“沒什麽的。”
“他們怎麽敢——”謝洛生嗓子啞得說不出話,“怎麽能……這麽對你?”
容述笑了下,摩挲着謝洛生顫抖的指尖,道:“只是一點皮肉傷罷了,你想想,特務處那種地方,有幾個人能站着走出來的?”
“你老公多厲害,”容述玩笑道。
謝洛生卻受不住,他臉色繃着,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不說話,只上手去脫容述的衣服。正當盛夏,衣服穿得薄,解了襯衫,容述身上的傷再無遮掩,謝洛生心口疼得狠。那是鞭傷,有幾道甩得重,皮開肉綻,大抵是新撕裂的,草草地灑了止血的藥粉,難怪他身上那白襯衣上幹幹淨淨的。
容述手腕和腳踝都有磨破的傷痕,謝洛生到底是醫生,看着容述的傷就能猜出他遭了什麽罪。可總覺得不對,他仔細地檢查着容述的身體,還是發現容述受了電刑。謝洛生一下子變了臉色,容述已經昏睡了過去,他伸手摸了摸容述的額頭,直接走出了卧室。
電刑非同小可,謝洛生不放心。
容家家業大,謝洛生将将吩咐完容林,不多時,容林直接帶人将儀器搬來了容家。
直到親自徹徹底底檢查了容述的身體,又處理了容述身上的傷口,吊上水,謝洛生才放了心。不知是不是張成宴有所顧忌,電刑竟沒有對容述的身體造成太大的傷害,不會留下後遺症。謝洛生一眼不眨地看着床上的容述,分明已經很疲倦了,精神卻依舊緊繃着,沒有半點睡意。
下午的時候,容述突然發起了燒,高燒,謝洛生見過很多病人,也曾處理過很多棘手或血腥的傷病,可沒有哪一次這樣心驚膽戰。容林看着謝洛生蒼白的臉色,有些擔憂,低聲說,要不要将陳醫生叫來?
謝洛生盯着容述,搖了搖頭。
所幸容述的燒又慢慢地退了下去,謝洛生寸步不離地守着容述,握着他的手,每一分每一秒都分外煎熬。
翌日,天大亮容述才昏昏沉沉地醒了過來,他偏過頭,就看見了謝洛生坐在床邊,掌心裏還攥着他的手,趴着睡着了。睡也睡不安穩,眉心皺得緊,仿佛陷入了噩夢中。
容述看了謝洛生一會兒,想叫醒他,謝洛生卻蹭的一下坐直了,口中還叫了聲,“容述!”
聲音裏都是恐懼。
容述怔了怔,謝洛生眼睛睜大了,胸口起伏得厲害,渾身也冷,他直直地看着容述,身體僵着,好半晌才回過神,“容叔叔?”
容述嗯了聲,揉了揉他的掌心,道:“做噩夢了?”
皮膚的溫熱透過手掌直抵心口,謝洛生終于走出夢境,抓住了幾分真實——容述沒事,他喉結動了動,啞着嗓子開口道:“容先生,感覺怎麽樣?”
他說着,又想起什麽,起身想去給容述倒水,可坐了一宿,又經了噩夢,腳下一軟險些摔倒,堪堪穩住,急匆匆地去捧了杯溫水回來。他坐在床邊,将容述當成了易碎的琉璃似的,小心地扶着他。
容述就着他的手喝了水,喉嚨才覺得舒服了些,有些頭昏腦漲,說:“沒事,好多了。”
謝洛生又道:“餓不餓?我讓青姨去做些吃的,昨天滴水未進……”
“洛生,”他話還沒有說完,容述就打斷了他,輕輕拍了拍身邊的床榻,說,“上來,陪我再躺會兒。”
謝洛生沉默了一會兒,爬上了床,坐在了容述的身邊。
容述拉了拉他的手臂,謝洛生才僵着身子慢慢躺了下去,二人挨得近,容述捏了捏他的後頸,一下一下地撫着謝洛生的後背。
謝洛生僵硬的肩背慢慢松了,半晌,伸手摟住了容述的腰,卻想着他的傷,不敢抱得太緊。
屋子裏安安靜靜的,誰也沒有說話,容述想着謝洛生的失态,他的小戀人當真吓壞了。
念頭一起,心裏軟了幾分,容述低頭吻了吻謝洛生的頭發。
不過片刻,容述就覺察謝洛生哭了,他哭得很克制隐忍,只肩膀顫動,落了淚,洇濕了容述的頸窩。
容述在心裏嘆了聲,輕輕拍着謝洛生的後背,等他發洩了一會兒,才說:“樹大招風,滬城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容家,特務處的找上我,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容述說的是實話,當初他查到謝遠行暗中做的事,即便抹去了他留下的痕跡,容述還是做了兩手準備。
否則今天他不會這樣輕易就能走出特務處。
容述想了想,又道:“洛生,你知道你哥哥為什麽要離開滬城嗎?”
謝洛生沒擡頭,卻嗯了聲,隐約能聽出幾分沙啞的泣聲,容述道:“你我活在亂世,卻能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已經是幸事了。少時母親還在世,我和她說我要學戲,母親就帶我走了許多戲班子,讓我看看那些學戲的人,聽聽世人是怎麽說戲子的。”
“母親說我即便是學了戲,也有退路,不必如他們一般受人欺辱,淪為別人取樂的玩意兒,這是因為我姓容。”
“世道不由人,”容述說。
謝洛生擡起頭,眼眶通紅,怔怔地望着容述,容述道:“洛生,這個世道不乏世故奸猾,更不缺苦楚磨難。天真是頂珍貴的。”
“若是可以,我希望你永遠不知世道艱難,懷揣理想,堅定,無畏。”
容述說得緩慢,灰藍色的瞳孔裏都是溫柔,謝洛生望着,再忍不住,眼淚簌簌往下掉,“容先生……”
容述嘆了聲,湊過去吻他的眼淚,道:“心肝兒,再哭我這就不是身體疼,是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