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弘文館潇湘亭,不見不散。◎

正午的陽光已經開始有些燥了, 但是在廊下室內則剛剛好。

學宮所館閣甚多,中間有廊庑檐舍相連, 間隔亭臺花海修竹, 供學子們高談闊論,談笑往來,倒頗有一番雅致厚重的韻味。

兩人并排走在深深廊庑之下, 心中有諸多言語,到底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非是不想,而是一時不知該從哪句開始。

終于, 在繞過一叢潇湘竹後,謝昉率先打破沉默:“太皇太後的身體好些了嗎?”

郗薇輕輕“嗯”了一聲, 怕他覺得她太冷淡, 又補充了一句, “大好是不能了,只是較之前好上許多,精神頭也不錯, 推着她老人家, 偶爾可以出來曬曬太陽了,不必整日窩在宮裏。”

謝昉颔首,“那就好,難怪你今日來太學了。”

聽得這話,郗薇瞄了他一眼, 語氣似調侃似幽怨,“我不來都不知道, 你來太學授課不過十餘日就這麽受歡迎了, 不僅是弘文館的學子, 連昭文館的女學生都招來了不少,我不過稍稍晚了一點,就連個座兒都沒了。”

謝昉正巧也看了過來,聽她這樣一說,他的心似被羽毛劃過,癢癢的酥酥麻麻的。

他故意斂了笑一本正經,“唔,那以後我給你留個近點的座兒,就在講壇旁邊,上書衡陽翁主專座,可好?”

“我才不要。”郗薇跺腳。

她還沒臉皮厚到這種程度,若真這麽幹,只怕不消第二日,就有參她霸道跋扈不講道理的了,她也不是在乎這個,萬一有人說他以職謀私呢?

謝昉本就是跟她開個玩笑,看她當真急了,忍不住低低笑出了聲。

“你還笑,”郗薇抿唇,一臉郁卒,“我還不是擔心有人參你,我反正是這樣的名聲,才不怕呢,反而是你這少既有才名的麒麟子,不知多少人眼紅盯着呢。”

聽聞此語,謝昉止了笑,十分認真道:“我也不怕。”

接着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為什麽要說‘你反正是這樣的名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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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雙眼睛,灼灼如春日桃花,就這麽直直看了過來,仿佛能洞悉一切。

這目光太多粲然,郗薇移開了眼,只專注的看着一旁的紫色竹斑,半晌,她随手摘下一片竹葉,語調盡可能的放平,“你上京不久,不知道也是常事,世人都道我跋扈任性,奢靡鋪張,非是什麽好相與的。”

“這話未免有失偏頗,在某看來,世人多是人雲亦雲之輩,”謝昉墨眉微挑,“謝某只相信自己的心所感受到的,還有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

他頓了頓,“世人道你跋扈,不過是因你潑了宋舸一臉墨水,卻不知他是何等狼心狗肺,道你鋪張,你花費千金,不過是為了讓一老一少能有所歸,你愛憎分明,何錯之有?若非要說,也不過是你不屑遮掩不願婉轉罷了,偏偏這點,在謝某看來,亦是傻得可愛。”

如果不是因為最後那一句,郗薇還挺感動,她撇了撇嘴,小聲争辯,“你才傻。”

一片萎黃的竹葉在她說話的間隙落在了她的肩上,謝昉彎唇,伸手替她拿了下來。

動作似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他越好,她就越心虛。

她腳尖有些不自在地踢着,謝昉側身看她,語調揚揚,“你再這樣,這地板都給你踢穿了,有什麽話就直說,協議成親都說出來了,你我之間還有什麽不好說的?!”

是啊,還有什麽不好說的......

郗薇劃着手心,有些事情想問個清楚,于是決定實話實說,“你之前不是拒絕我了麽?為什麽在宮宴上又站了出來?”

謝昉眼簾微垂,略帶吐槽,“我拒絕的是你的朋友,不是你。”

“啊?”郗薇擡頭,有些尴尬,她以為大家說我有一個朋友怎麽怎麽樣都是默認是自個兒的,難道在他這兒不是?

看她神色詫異,謝昉以手握拳,掩唇輕咳了一聲,“開玩笑的,但是說實話,若我不知情況,倒也罷了,但你既然開了口,那種情況之下,看你那麽為難,謝某實在是不忍袖手旁觀。”

郗薇聽了這話,心中是既感動又沉重。

謝昉也看了出來,他笑着打岔,“翁主,當時也不知有多少貴女的芳心碎了一地,謝某可是将終身大事的後路都給斷了,日後這婚姻一事就得仰仗着你了。”

說罷,還十分正式地朝她拘了一禮。

郗薇摩挲着手心,這話模棱兩可的,她實在是不知該如何開口,若是從前,她當然可以肆無忌憚直接表現,弄假成真也無事,反正謝昉人品信得過,家裏也沒烏七八糟的事情,前途也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跟他相處起來如沐春風。

但是正是因為覺得他不錯,她現在反而不敢輕易戳破這層窗戶紙了,萬一他當真只是好心替她解圍,對她并沒有那種意思,她說出來豈不是讓他尴尬?說不定兩人連朋友都做不了了。

思前想後,她決定還是就先當做一個協議來處理,這樣如果後面兩人有了情誼,順理成章也不錯,若是不能,大家從來都是朋友也不會覺得尴尬,進可攻退也可守。

至于那些跟李贏的私事,還有前世跟李亘的糾葛,就讓它們暫時成為她一個人的秘密,若有一天有合适的機會,或者應該的時候,再告訴他。

想通了此節,她伸手踮腳毫不在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潇灑道:“好說好說。”

謝昉的目光暗了暗,順着肩膀落下到了她微垂的指尖,“雖則你我早有約定,但該盡的禮節是必不可少的,等過些日子宮裏下了旨意,謝某定會親自上郗府下定,三書六禮,一個都不會少。”

郗薇本想說其實這些都無所謂,說不定等她這次出宮藍序就回來了,她很快就跟大長公主夫婦沒有絲毫關系。

可是轉念一想,還是先別了,萬一謝氏那邊不同意可怎麽辦?雖然謝昉生父母不在了,但他畢竟還有伯父,謝氏還有宗長,總要顧慮到他們的感受,畢竟要借助翁主這個身份,才能堪堪與之相配,總不能給謝昉添麻煩。

于是,她輕輕的“嗯”了一聲。

謝昉也看出來了她顧慮重重的樣子,看出來了他只是她找的一個擺脫親事與郗府的借口。

并不想逼迫于她,他希望她做任何事任何決定,都不是因為被逼無奈,而是發自內心真誠的選擇,反正以後他們有的是機會,他有一生可以去等待。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轉過潇湘竹廊,院景漸漸開闊,前面不遠就是昭文館了,她很快就又要走了。

他正準備跟她告別,她卻倏地轉身,“小謝大人。”

“嗯?”之前她都是直接喚他謝子游,對于這個新稱呼,謝昉花了須臾才适應。

郗薇咬唇,本想問他“如果我不是翁主,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你還會幫我嗎”,但看他一臉好奇神色坦然,她又恍惚覺得若她當真這樣問了,是對他的侮辱,她是什麽身份是不是翁主其實對他毫不重要。

看他神色認真,似還在等着她的下文,她才不想大好機會就這麽錯過,厚着臉皮道:“其實也沒什麽,只是小謝大人,我想學好算術,以後或許能用得上,但我可能太笨,你今日講的其實非常好,但我沒怎麽聽懂。”

謝昉沉吟,因為太學新進了許多學生,他這些日子講的都是非常基礎的內容,她聽不懂,只有一個原因。

“翁主不是笨,只是之前沒有接觸罷了,沒有基礎,聽這些當然雲裏霧裏。”

“真的嗎?”郗薇有些驚喜又有些不好意思,驚喜的是不是因為她太笨,不好意思是因為她之前在鄉下也就算了,進太學也快三年了,連算術基礎都沒有。

謝昉也看出來了她的尴尬,之前關于她的傳聞他多多少少聽過一些,不過他并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十全十美,學什麽都如探囊取物一般簡單,因為即使被人盛贊如他,也于拳腳功夫之上一竅不通。

這麽多年他也就只見過一個文韬武略的奇才罷了,但極度自律自信的背後,也難免會有自負之處,其人并不算完美。

他将手中夾着的《夏侯氏算經》拿了出來,遞給她,“你看看這書跟你的有何不同?”

郗薇接過,學宮術數課通用的就是這本算經,她自己就有,不過她沒看出來有什麽不同啊。

“打開看看。”

她依言翻開,這才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筆記,而且依據筆記來看,雖是出自一人之手,但明顯不是一個時期寫的,從最初的稚嫩,到後來的鐵畫銀鈎,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感悟。

“這是你的?”

謝昉颔首,“嗯,就算是我,也打小琢磨到大的,甚至為了能更好的給太學的學子們上課,我又重新将它拿了出來,你看我在講壇上游刃有餘,其實私下裏用的功夫并不會少。”

其實也就那麽一兩個時辰吧,不過他沒忍心說實話,這樣多打擊她積極性啊,為人師表,面對沒有自信的學生,還是要以鼓勵為主。

聽了這話,郗薇心中好受許多。

“你基礎不好,現在是跟不上大家的進度的,不若這樣吧,翁主要實在想學,謝某倒是可以在課後抽出一個時辰給你補補課,你可願意?”

“當然——”郗薇其實是不願意的,天知道她雖然想學算術,但是看着這《夏侯氏算經》,她頭都大了,可是一想到以後還要自力更生,也為了能跟謝昉多一點時間相處,他應該喜歡愛學習的好學生吧?

于是她硬生生揚起了嘴角,滿心歡喜道:“呵,當然好啊,小謝大人能抽出寶貴的時間,我感激都來不及呢,保證洗心革面,好好學習!”

謝昉被她這模樣給逗得忍俊不禁,“那說好了,課日申初,弘文館潇湘亭,不見不散。”

“嗯。”

兩人約定好之後,他不便再相送,轉身回弘文館,郗薇站在原地愣愣回身,恰逢一陣風吹過,潇湘竹葉沙沙作響,他背影漸行漸遠,衣袍盈風飄帶簌簌,背脊卻瘦削筆挺,恍若谪仙。

頭開得不錯,郗薇給自己鼓勁兒,好日子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每天的這一個時辰,必須好好把握!

雖然她十分不喜歡算術課的那些符號,可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近水樓臺先得月,先試試再說。

這廂她幹勁兒滿滿,那廂福寧殿那邊有人卻坐不住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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