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呵呵,小謝大人的課真有趣。◎
太學, 昭文館。
章瑤這些日子沒少被于靈犀她們擠兌,對來上學就不怎麽用心, 但是母親館陶公主耳提面命, 加之家裏最近也十分不太平,沒辦法,她也只得過來, 就當是躲個清淨。
臺上講經博士正搖頭晃腦的讀着《論語》,懶懶邁進館閣大門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正準備照常拿出話本子藏在書冊裏偷看,餘光忽然瞥見靠窗的位置上竟然有人。
那是郗薇的位置, 已經空了好幾天了,怎麽今的她忽的就來了?太皇太後大好了?而且自她的角度, 能看見她在似乎十分認真的圖畫着什麽, 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今日的講經博士乃是從翰林院退下來的老學士,為人嚴肅刻板但頗受尊崇,桃李滿朝堂, 很是德高望重, 沒人敢在他的課上輕舉妄動。
博士念着念着,突然興起,問了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作何解。
因得無人應答, 博士直接抽了封號最高的晉陽公主。
晉陽騎射還成,讓她做這些簡直是難為人, 答得磕磕絆絆, 博士有些不高興, 板着臉連抽了好幾排的女學生,結果都是支支吾吾不明所以。
問完他搖了搖頭,雖然太學對昭文館的女學生要求沒其他幾館那麽高,但他還是十分失望,忍不住說教起來。
“高祖皇帝創太學,歷任帝王花費心血,不拘男女都可入學,是為了讓大家向天下做出表率,弘揚禮儀教化,可不是讓爾等進來混資歷混日子的,諸位父兄先輩皆是精英,爾等豈能墜他們的威名。”
老博士一臉痛心,一番陳詞直說得臺下諸人面紅耳赤,郗素問跟于靈犀向來是這昭文館有名的才女,于靈犀折戟沉沙,郗素問站了起來。
“老師,學生覺得,孔老夫子這句話是想說,百姓可以加以引導讓他們按照我們為他們安排的路線去走,但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為什麽,學生這樣覺得是因為民智未開,多說不僅無益,還會引起不必要的猜測,引起恐慌。”
此言一出,臺下議論紛紛,稱素問不愧是學問出色,這樣一解釋倒是十分讓人信服。
老博士擡了擡眼睫正視着她,“你叫什麽名字?”
這還是講經博士第一次問及學生姓名,郗素問心中驕傲,面上卻不露聲色,“回老師,學生郗氏素問,父親乃戶部尚書郗道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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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蔣太後有意為皇帝相看貴女了,而蔣太後當年,就是這位的得意門生之一,多少會參考一下他的意見,若是能得他一個誇贊,比什麽溫婉賢名都有用。
老博士聽聞郗道韞的名字,捋了捋胡須點了點頭。
誰不知道郗氏書香世家,一門三探花,甚至郗太傅當年其實是有狀元之才的,不過因為人年輕又長得俊,當時的孝帝欽點了探花,老博士這一點頭,既是對郗氏的認可,也是對郗素問的認可,一時間大家紛紛豔羨的看着她。
“還有誰有不同的見解麽?”講經博士推了推鼻梁上的光鏡。
臺下的貴女們紛紛搖頭,郗素問珠玉在前,并且已經得到了認可,誰再站出來豈不是自取其辱?
老博士敲了敲桌案上的經卷,又問了一遍,“還有嗎?莫非你們都認同了素問的說法?”
大家一時間有些拿不定主意,他這麽問,難道還想聽什麽解釋?
“學生并不認同。”窗臺邊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大家循聲望去,一女子沐浴陽光立于窗前桌案,不是郗薇是誰?
衆貴女們七嘴八舌議論起來,都說郗家幾個姑娘,面和心不和,暗中較勁許久了,尤其是衡陽翁主,最見不得其堂姐出風頭,傳言倒也不虛。
郗薇沒有去聽她們都在議論些什麽,不用想都知道,定是說她看不慣長姐出風頭的,清晨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若非那句話,她還真的只打算繼續曬她的太陽。
作為曾經的小老百姓,她十分不能認同郗素問的話,也是,這群一直高高在上的貴女們又怎麽可以理解。
“哦?你是怎麽理解的呢?”講經博士有一下沒一下的翻着書頁,神色涼涼地看着她,似乎也沒打算能從她口中聽到什麽,但他渾濁的瞳仁下,還是隐隐含着期待。
郗薇抿唇,她雖不愛學這些個所謂的四書五經,但她直覺郗素問那話不對,“老師,學生認為,孔老夫子重視教育,主張‘仁愛’,他曾說出‘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樣的話,說明他老人家是認同教化的作用的,怎麽會覺得民智難開?又怎麽會因為難開就不使其知呢?”
她捏緊了手中的書冊,難得十分認真的補充,“所以,學生并不認同方才的解釋,在學生看來,這句話應該這樣斷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若是可以掌握任使,就可以将事情交由他們去辦,若是不可以,就讓他們能夠多多明理,這樣大家各司其職,大越才能越發國泰民安,若是高高在上,随意驅使,不僅冷血,也過于自大。”【注】
她這話說得一點情面也不留,郗素問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本想數落嘲笑她一番,難道不是她才是以奢靡浪費自大著稱?
這會兒倒說得這麽理直氣壯,可是仔細想了想,郗薇給人的印象雖然任性跋扈,但她好像還真沒做過什麽欺男霸女的惡事,一時間只得嘔得作罷。
講經博士摘下了鼻梁上的半副光鏡,阖上書頁,緩緩走了下來,他雙眼的瞳孔已經有些渾濁,看向郗薇時,卻似微閃了一下,“這番見解倒也別致,翁主天資不差,又有愛人之心,閑暇之餘應該少看些話本多讀讀書的。”
一時間大家都很驚奇,向來古板嚴肅的老博士,竟然認識衡陽翁主,并且破天荒的,說了這麽長一句話,說是誇獎吧又不全是,畢竟方才郗素問說完也只是點點頭而已,說是批評呢又帶點指教,可不是誰都能得他老人家一句的。
博士的話讓向來臉皮厚的郗薇有些臉紅,她自覺沒什麽天資,今日會站出來也不過是看不慣有人把人當傻瓜罷了,況且她也并沒有覺得愛看話本子有什麽不好,不過她也沒有反駁,她雖不愛學這些個禮樂之道,但她敬重真正的學者。
旭日越升越高,整個太學都沐浴在了陽光之下,講經博士既沒有說誰說得對,也沒說誰說得不對,只讓大家自去請教,眼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他收拾好經卷,在大家的目視下,顫顫巍巍離開了昭文館。
好不容易挨到他老人家宣布散課,章瑤倏地坐到了窗前郗薇對面。
“衡陽姐姐,你怎麽來太學啦?老祖宗沒事兒了嗎?”
自上次在摘星樓兩人有了小秘密之後,章瑤待她親切得不得了,但凡遇上,總要跟她咬耳朵。
“嗯,好多了,就是時不時的精力不濟打瞌睡,但在陳太醫的調養下相信過不了多久就能恢複如初。”郗薇快速地收拾好書冊,起身作勢就要離開。
章瑤看她動作麻利,忍不住拉着她袖子好奇,“衡陽姐姐,你是要作甚去?這麽着急。”
郗薇看了眼刻漏,方才因為回答講經博士的問題耽誤了些時間,弘文館那邊的術數課就要開始了,她準備去旁聽一下,最重要的是,她要去見謝昉。
她還未回答,于靈犀先一步捂嘴笑樂了:“還能作甚?當然是追男人了,從前是臨江王,如今是小謝大人,衡陽翁主可還真是一如既往啊。”
郗薇聞言,懶得跟她逞口舌之争,十分認真颔首,“唔,狗倒難得吠中了一次。”
“你說誰是狗?”
于靈犀簡直難以置信,之前郗薇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她好不容易找到對策,準備這次好好回怼,沒想到郗薇直接罵上了,這讓她簡直猝不及防。。
郗薇瞥了她一眼,不屑道:“誰愛吠誰是。”
說罷,一邊走一邊問章瑤,“你去不去?”
“去!”章瑤悄悄朝她比了個大拇指,一把将桌上的話本子裝進兜裏,趕緊快步跟了上去。
郗薇牙尖嘴利,于靈犀簡直郁悶無比,等她想好怎麽回怼,可惜兩人一溜煙就跑沒影了,她只得跺了跺腳作罷,暗想下次一定要事先想好對策再來找回這場。
術數是以數行方術,涵蓋了許多方面,但太學的術數,主要是學習算術。
因得以前教授這門課的是工部的老尚書,為人沉悶刻板,要求又十分嚴格,偏偏科考又用不上,對這門課感興趣的人不多,每次上課都只稀稀拉拉的十數人來,郗薇想着她來的時候怎麽也能坐在前面,可是當她走進弘文館,整個人都驚呆了。
館舍內的桌案都坐滿了人不說,後排還站了許多學子,她們一路擠進來,十分不好意思,坐在講壇桌案後的謝昉一眼就看到了将将進來的兩人,他淺淺颔首繼續授課。
謝昉到了弘文館兼任翰林學士,這太學雖是學宮,但裏面的學子也都是天之驕子。
開始的時候許多人因為好奇跟不服氣,想看看這傳說中的謝氏麒麟子到底有何出色的地方,抱着挑釁與試探的心思過來上課的。
可是幾番接觸下來,大家紛紛被他的博文廣知,幽默風趣所吸引與折服,仿佛天南地北的事情他沒有不知曉的。
深入淺出的講解總是能引人入勝,加之他年紀又跟學生們相差不大,一時間之前少有人問津的術數課倒在太學成了大熱門,甚至連昭文館的女學生有不少都吸引了來。
而且他跟其他博士們不同,沒有擺老師的譜,經常自書案起身走下講壇,與學生們面對面的交流,大家像朋友一般,盡情抒發與讨教,弘文館中學子本就是向學之輩,一時間大家學習讨論的熱情空前高漲,館內氣氛十分和諧。
就連拿了話本子準備在課上偷看的章瑤,在這種氣氛下也沒好意思偷看,靠在館舍後的大柱子上聽得津津有味,難得還拿了小本子出來跟一旁的人讨論。
郗薇有些開始懷疑人生,等謝昉講完,趁着大家讨論的間隙,她扯了扯章瑤的衣袖,偷偷問她,“阿瑤,你能聽懂?”
章瑤疑惑地撓了撓腦袋,“能啊,嘿嘿,小謝大人講得真好,之前徐尚書講得我一團漿糊,今天竟然都聽懂了也,要是都像小謝大人這般講解,這算術也沒什麽難的嘛,你說對吧衡陽姐姐?”
看着小丫頭亮晶晶的眼神,以及館內學子意氣風發躍躍欲試的模樣,郗薇心下一沉,盡管謝昉說得深入淺出趣味盎然,但是她似乎還是聽得雲裏霧裏的,她猜難道是因為她太笨了?
現在就是一整個後悔,幹嘛要來術數課找不痛快,以後每看見他一次,就要想起被術數支配的恐懼。
可是來算術課其實不僅僅是因為謝昉,她想着等她脫離了大長公主跟郗太傅,總要過自己的生活,屆時不管是做點小生意還是什麽,管家總要會看賬本什麽的,這算術也非學不可,她這方面不太擅長,被人蒙混也很難說,得好好惡補一下。
可是她天資這麽差,也不知道謝昉會不會願意教她。
“衡陽姐姐,你說我說得對不對?”章瑤看她發呆,腼腆的她難得鼓起勇氣又問了一遍。
章瑤比她小,平日裏學習也沒多用功,并且事事都依賴着她,郗薇怎麽可能承認她都學會了她自己卻不會,聞言眼睫心虛的一眨,随即故作自信十分高深的點頭,“嗯,你說得對,小謝大人的課講得非常好,這算術确實沒什麽難的。”
“那是衡陽姐姐你厲害,我覺得算術還是挺難的,只是小謝大人這樣講出來,好像才沒有那麽難了。”
章瑤樂呵呵扒了她的袖口繼續補充:“小謝大人的課真有趣,衡陽姐姐,咱們以後要常來呀。”
被戴了這頂高帽,郗薇一時有些下不來,只能硬着頭皮,“嗯,好。”
太學辰時開申時末關,學子日常主要學習兩門課,其餘時間便可去校場蹴鞠騎射,藏書閣看書習字,或者結伴玩耍,但無特殊原因,不得離開學宮所。
課畢,弘文館的學生相約去蹴鞠,謝昉作別徐景行等人,朝郗薇她們走了過來。
那晚宮宴章瑤也在,他們兩人的事情她是知道的,看謝昉走了過來,她笑眯眯的在兩人間逡巡了一圈,偷偷跟郗薇咬耳朵,“衡陽姐姐,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些事情,就不打擾你們了,我先走了啊。”
說罷,不等郗薇回答,跟個小兔子似的一眨眼就閃沒了影。
館內頃刻只餘了他們二人。
作者有話說:
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論語.泰伯篇》,有參考《心解》《論語新解》感謝在2023-04-25 23:40:35~2023-04-26 23:28: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5673823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