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夫唱婦随的一日。◎
今日是端陽節, 坊市早早的就開了門,而去往汴河的街上尤其熱鬧, 無他, 汴河今日有龍舟比賽。
端午賽龍舟是上京一年一度的盛事,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販夫走卒, 在這一天都熱衷于一件事,那就是賭龍舟。
由上京的各大坊市老板出彩頭, 不拘百姓還是什麽人,十人一組, 只要贏了龍舟比賽,彩頭就是他們的, 而賭坊也趁機抓住了這門生意, 開了個賭盤, 很多人都想趁機賺一筆,因此湊熱鬧的人就非常多,一度比年節還熱鬧。
李贏跟郗薇站在早點攤前, 本想買些吃的, 可是人太多了,每次老板才出一大蒸屜角粽,兩人還沒靠近,就被周圍人給搶了個精光,一時間兩人只好大眼瞪小眼, 遠遠站到了一邊。
“你确定要吃這?咱們換個吃食不一樣?”李贏的臉黑如鍋底,他們已經在這裏快大半個時辰了, 他半夜出的宮, 早就餓了, 而且這跟庶民一起争食,實在是......
郗薇也很不爽,他手長腳長身強體健的,她不信他搶不過那些人,再不濟不至于買不到,他就是不想跟人去擠!
“不換,今日是端陽節,就要吃角粽,聽說這家是最好的。”
她十分堅持,一想到他自個兒說的做普通夫妻,可不得讓他體驗一下生活的柴米油鹽,于是雙手抱胸任性問道:“你去不去?”
說了做一對尋常人,李順也沒在身邊,這實在是有些困難,李贏才不想去擠,他本以為是兩人快快樂樂的逛街游湖,沒想到......
懶懶靠在門坊邊上,手一擺,意思就是大丈夫說不去就不去。
看來是指望不上了,郗薇有些無語,但是一想他可能也确實打小都沒有做過這等事情,也不再強求,肚子餓了是要吃的,她自個兒擠到了人群裏去。
“老板,這裏要三個角粽,配一個鹽鴨蛋。”
“老板娘,這裏兩個綠豆粽,不剪繩兒啊!”
“老板老板,這裏這裏......”
郗薇拿着錢袋,她個子嬌小,被擠來擠去,偏她不服輸,一個勁兒想往裏,李贏睨了一眼,實在是看不下去,尤其是周圍還有不少男子,這像什麽樣子?他趕緊将她提溜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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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甚?你不去買還不讓我買?或者你改注意了?”她挑眉看着他。
李贏扶額,“看着吧。”
郗薇以為他改注意了,心中還暗自奇怪,當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李贏自袖中掏出了一銀錠子,這還是李順臨出門前塞給他的,說是民間用得着,方才看人買東西結賬,他猜這應該比那些銅板值錢多了。
于是他扔了一塊在地上。
買完粽子的幾個大嬸看地上有塊銀錠子,趕緊二話不說跑了過去,這銀子看着分量就不輕,可以買好多角粽了,幾個人為銀子争執了起來,聲音漸大,慢慢的将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這時候他又扔了把碎銀锞子,人群轟然跟着碎銀子散了開紛紛去搶,賣粽子的老夫妻倆都給看傻了,連老頭子都想跟着去撿,還是被老婆子給拉了住才作罷。
“沒人了?還不去?”
郗薇這才反應過來,她真的沒想到,他想的竟然是這法子,簡直是暴殄天物!天知道那些銀子可以買多少角粽了!
但是銀子是他的,也要不回來了,她氣得跺腳,粽子也不買了,轉身就走。
她實在是沒有想到,大清早的就遇上這種事情,幾乎可以預想今天這一日該有多糟糕了,唯一的安慰大概是兩人說不定一天都堅持不到,以後再也不想看見彼此,更別說還能産生什麽糾葛了。
這樣一想,還可以再過分一點,她突然輕松了許多,回身去看他走哪兒了。
可是州橋上人來人往的,哪裏有那身緋袍的影子,她忍不住小聲嘟囔,“莫不是賭氣直接回宮了?”
“我沒那麽小氣,賭氣的人明明是你。”
聽得這熟悉的聲音,郗薇回頭一看。
李贏站在身後,手裏拎着只角粽,看她看過來,他将角粽朝她揚了揚,“我猜你喜歡紅豆的。”
她确實喜歡紅豆的,那細膩香甜溫軟綿密的口感是她的最愛,小小的角粽躺在他掌心,實在是有些不相稱,加之她也确實餓了,遂伸手準備接過來。
李贏卻徑直将箬葉撥了開,露出了綠白綠白的粽身,上面嵌着幾粒大紅豆,親手遞到了她的唇邊,她張嘴咬了一口,捂唇嚼了下去。
看她吃了,他眉梢微展,“不生氣了?”
郗薇也不是生氣,就是有故意的成分,他這會兒放下身段來哄她,她也并非不講道理,實在是拿不出脾氣了,而且她确實好這一口,不得不說這人還真是有一套的。
李贏瞄了一眼,看她腮幫子翕動,似乎是不生氣了,于是也咬了一口,對他來說還行,有一股箬葉的清香,但別的還真沒吃出來有什麽特別的。
看他十分自然的咬了她吃剩的,她的耳尖不自覺的紅了,雖說兩人扮做夫妻,到底不是真的,他怎麽可以這樣自然的就将她吃剩的吞吃入腹?
“怎麽?”他對此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十分不解的看着她。
“沒。”
郗薇拿出了絹帕,示意他将手擦一下。
帕子的一角有朵粉色芍藥,李贏接了過來,慢條斯理擦拭着。
“衡陽,我覺得有必要先将一些事情說清楚。”
聽他語氣嚴肅,郗薇也正經了臉色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你沒有誠意,這跟我想的不一樣,你考慮一下,是好生配合我繼續完成這一日,還是回到從前那樣,或者壓根想一直跟我糾纏不休?”
腳下是平靜的汴河,能清晰的看見兩岸滾滾的如織人流,也能看見州橋之上的他倆在水中仿佛并肩而立。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半晌,他凝視着她的眼睛,瞳孔漆黑如墨,“好了,現在回答我。”
本以為他是一無所知的,但其實他什麽都感覺到了,她早該想到,他是沒那麽好糊弄的。
河風将額間散落的發絲吹得簌簌惹人發癢,她擡手将它們撇至耳後,“是我錯了,不應該耍那些小心思,保證讓你度過愉快的一天,如何?”
李贏垂眸,“你無需刻意,就正常的做你自己,這樣就很好。”
其實他說得有道理,帶着面具她也有些累,重活一世,為什麽要想那麽多?就好好的玩上一天,做最真實的自己,以後的事情留待以後去想。
這樣一想,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她上前拉了他的手,就往人群中走。
手心小小的軟軟的,偏拉着他的手緊緊的,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牽起他的手,李贏有一瞬的失神。
看他沒動,她回頭故意委委屈屈,“表哥,是你讓我做自己的,現在我想去那邊看看,怎麽不走?”
表哥......
他是頭一回覺得這兩個字含了些莫名的意味,唇角不由自主提了起來,反手将她纖細的指骨捏在了掌心,牽着她大步往人群中走去。
“要去看賽龍舟麽?”他問。
郗薇搖頭,“沒有訂最好的酒樓位子,咱們現在去只能混在人群裏,擠得慌不說還什麽都看不見呢。”
李贏一想也是,卻聽她又道:“咱們去逛長街吧,之前我看那兩邊就很熱鬧,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之前隔幾年就有龍舟賽,她有幸遇上過一次,不過那時候郗府訂了酒樓最好的觀景位子,大長公主在,她也壓根沒有溜出去的機會。
看她一雙眼睛滿是期待,他颔首表示同意。
汴河兩岸大大小小的臨時排檔鱗次栉比,有糊紙鳶的,吹糖人兒的,賣五毒面具的......各色攤販應有盡有,吆喝聲叫賣聲不絕。
李贏不是住王府就是皇宮,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些場景,雖然面上裝作不動聲色的,但眼角餘光仍舊難掩好奇。
郗薇捂嘴笑,她就知道,他才不是什麽都懂什麽都知道,最起碼這些攤販所售之物,他有泰半都不認識。
初時還是他拉着她,漸漸就變成了她拉着他,這個排檔轉轉那個排檔瞧瞧,看稀奇似的轉來轉去。
看着她裙角輕舞飛揚,他的心也跟着雀躍了起來。
人很多,摩肩接踵的,他小心的護着她,盡量不讓她磕着碰着,誰知道一撥人群沖來,他不得已松了她的手側身閃避,等人群走過,身邊哪裏還有她的身影。
他跻身前行,撥開人群四下張望了一圈,都沒有再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如此走過幾個攤販,卻仍舊不見人影,雖說如今太平盛世,但想要他死的也不知凡幾,若是拿她來威脅他,他忍不住心中一沉,正欲呼喚暗衛,不曾想一只細腕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蹙眉回過身去,卻見一只蟾蜍張着大嘴巴朝他襲來,他趕緊側身避過,反手正要回擊之時,卻見那人一把掀開了五毒面具,露出姣美的五官,白眼一翻,吐舌朝他做了個鬼臉。
“哈哈,吓到了吧!乜~”
看他還在發愣,她語帶嘚瑟,沒想到他也有害怕的東西。
正當她為發現這個小秘密沾沾自得時,冷不丁被人一拉,只聽得一聲悶哼,她整個人就徑直撞入了他的懷中。
他摟得很緊,她覺得有些不适,伸手想去推他,卻被他按了住,“別動。”
他的語氣帶了絲難得的鄭重,她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當真乖巧的趴在他懷裏一動不動了。
周圍的喧嚣盡數消失,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郗薇能聽見他“砰砰”的心跳,有力又清晰。
鼻尖甜香萦繞,她的發絲撓在他的下巴颌間,半晌,他才終于再度開口,“所以你方才是去買這個了?”
郗薇探出腦袋,笑嘻嘻道:“對呀,你要嗎?可好玩兒了。”
說着,她将面具扯下就想往他臉上罩,這蟾蜍嘴巴張得老大,粉色舌頭斜斜外伸,看起來傻乎乎的,他稍稍避了開,略有些嫌棄,“太醜。”
太醜?郗薇看了眼,她覺得很可愛啊。
她的審美......
李贏拉着她幾步走到了賣五毒面具的攤前,随手一指,“重新換一個。”
生意來了,還是兩個郎才女貌的小情侶,一看那氣派就不像是尋常人家的,老板招呼得十分用心,“嘿,這位公子真有眼光,這蠍子面具呀咱們是成對的,剛好遮住上半張臉,來啊,帶上看看。”
赭色蠍子面具确實只能遮住上半張臉,有意思的是每一對的尾巴與大鉗是反着的,這樣一看就知道是一對,李贏對這面具還算滿意,直接就給戴臉上了。
郗薇本是嫌這面具沒有蟾蜍面具戴着可愛,沒想到看他戴上,露出來的鳳眼漆黑如墨,倒頗有一種神仙話本子上大魔王的感覺,她頃刻也給自己戴了上,還不忘仰頭美滋滋問他:“這面具我戴着如何?嗯?”
她的臉巴掌大,這面具差點沒整個将她罩住,只露出了一雙圓溜溜的杏眼與紅唇,李贏差點沒笑出聲,強行忍住了,回頭問:“老板,你這兒有兔兒面麽?”
“兔兒面呀,”老板撓了撓腦袋,“嗐,公子呀,今兒個還真沒有,這端陽節大家都只做了五毒面具呀,不過您放心,咱們這兒的面具呀絕對是這整條街最別致的了。”
郗薇也忍不住好奇,“要兔兒面作甚?這五毒面具兇神惡煞,多好玩兒呀!”
說話間她朝一旁帶着蟾蜍面具的小朋友張牙舞爪的呲了一嘴,吓得小朋友笑着尖叫一聲躲到了自家母親身後,又忍不住探出腦袋好奇地張望着,還朝她挑釁似的做了個鬼臉。
一大一小兩人鬥着法,李贏斜睨了她一眼,“嗯,是很兇。”小孩子都不怕。
他牽了她手,正準備去下一家看看,老板怎麽會錯過這麽好的做生意的機會,趕緊叫了住:“公子,哎公子,您們先別走,再看看其他的吧,咱們這兒香包也很多,給您家小娘子也買個吧,可以避穢悅神,病離安康呢。”
聽聞這聲“您家小娘子”,郗薇臉頰禁不住有些發燙,二人若當真是一對倒也罷了,偏偏不是,老板這樣說,就有些心虛加羞赧,好在有面具的遮擋,誰也看不見。
李贏卻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回頭,“當真?”
他記得她确實新病才愈,而且今年似乎都已經好幾次了,若這香包有一點用,那當然是很好的。
老板看人回來,可勁兒介紹,“當然啦,這艾草紫蘇香包,清香防病,這朱砂雄黃香包,避瘟驅蟲,還有這菖蒲白芷香包,解暑醒神......這些個呀,都是老祖宗們傳下來的好玩意兒呢。”
郗薇也湊了過來,攤上五色香包做得其實不甚精致,但是勝在寓意好,封口的五色絲線特別應節氣,她随手挑了兩個朝他揚了揚,“就它倆了,你送我面具,我送你香包。”
說罷,也不待他回答,彎腰将它系在了他的腰間,随後本想給自己系上,他卻一把接了過來,俯身親自給她系了上。
緋袍玉立與明豔窈窕,兩人在人群裏很是紮眼,就這麽在香包攤前互相系着,連帶着這小排檔都亮眼了許多,越來越多的顧客走了過來問詢挑選,老板笑得簡直合不攏嘴。
人太多了,李贏拉着她繼續往前,兩人一路走走逛逛,突然郗薇眼睛一亮,“冰糖葫蘆!”
她幾步蹦了過去,開心的一手拿了幾串,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後,還不忘朝他揚了揚,“你要嗎?”
李贏不明白,為什麽這些甜甜膩膩的小東西能這麽得她的喜歡,按理說他是要拒絕的,但是看着她遞過來的櫻紅櫻紅的冰糖葫蘆,鬼使神差的他喉結微動,稍稍偏了首,一口咬了上去。
郗薇也愣了,這串她方才咬過,她的本意是讓他拿另外一串的,誰知道他就這樣咬了上來,這還是那個整天嫌這嫌那的九五之尊嗎?
哦,不是,說好的是今日扮一對尋常夫妻。
他向來做什麽都要做到極致,連逢場作戲也是,她真該好好學習一下呢。
“發什麽呆呢?”他問。
回過神來,看他唇角染了方才的糖漬,她忽然好勝心起。
在她食指沾上唇畔的那一霎,李贏整個人都像是被定了住,直到那溫熱的觸感消失,他看見她揚起沾着糖漬的手指,得意洋洋道:“某人吃相非常好呢。”
她眼神明亮,像一汪活泉,下颌微擡,一眨不眨的望着。
沒有去理她的明嘲暗諷,現在只想做一件事。
但長街上人來人往,又是青天白日,他嘆息一聲垂眸,将眼中的情動盡數壓了下去。
郗薇卻尤自不覺,她在為在他面前嘴皮子終于利索了一回而沾沾自喜,連帶着覺得口中的冰糖葫蘆越發酸甜怡人。
龍舟賽也不知道是誰拿了彩頭,半個下午的時候就散了去,但是兩岸的人流卻遲遲未散,仍舊熙熙攘攘,兩人沿着汴河長街一路吃吃逛逛,還看了雜技。
天色漸漸的昏黃了下來,天邊染了一層融融薄金,淡黃的峨眉月影挂在了柳梢之上,随着柳梢輕動,四周開始漸漸點起了燈,沒想到愉快的一天竟然過得這麽快。
“快天黑了呢。”她側身看他。
李贏笑了笑,“是啊,還有六個時辰。”
“什麽六個時辰?”她不解。
“一日是十二個時辰,咱們出來了六個時辰,當還有六個時辰,”他挑眉,“衡陽,還記得那日在校場上的賭約麽?”
賭約......
“這靶場之上任何地方任何東西,但凡能被命中之物,只要你說,朕若不能命中,就算朕輸。”
“誰都知道陛下箭術了得,我這可是冒着風險的,那陛下敢不敢玩些更刺/激的,咱們把眼睛給蒙上,當然作為交換,我若輸了,你飲一杯我就加倍,如何?”
......
郗薇當然記得,她輸了,要陪他一晚上——喝酒。
看她神色變幻不定,顯然是沒有忘記的,李贏心情不錯,指了指天邊,“便宜你了,那一晚上就跟今晚上算在一起了。”
“什麽意思?”她怔怔地看着他。
“唔,意思就是今晚上你一次性還兩個約,可還滿意?”
本是俯身笑看她,看她愣愣的,他牽起她的手,語調微揚,“好了,天色已晚,小夫妻該回家了。”
回家?回哪個家?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她有心想問兩句,可是他卻掩唇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她只好閉上了嘴巴。
他似乎早就安排好了呢。
她跟着他一路走往長街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