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恪守吾諾

繁華的城市中,一條古老安靜的街道,裝飾素雅的雕刻小店早早挂上了暫停營業的标牌。室內,坐着一對父子,父親看上去三十歲左右,雖然為了适應身份,男子施了些術法讓自己看上去更年長一些,然而得知他已經有一個十幾歲的兒子時,人們仍然會格外驚訝。

男子十分耐心的一件件叮囑兒子在自己遠行期間要注意的事項,然而對面的小少年,顯然在和父親鬧別扭,只是偏過頭望着窗外,似乎對男子的話充耳不聞。

小少年叫做羅恪,他不開心的原因,便是父親羅谖的遠行。

昨天,羅恪跟在忙碌的父親身邊打轉,已數不清自己是第幾次懇求羅谖帶他同去,然而羅谖卻一邊将足夠羅恪使用很長一段時間的衣物整理好,一邊不甚在意的說道:“恪兒,這件事我們已經談過許多次了,沒有必要再讨論。我不在的時候,俢筠、小五都會照顧你。”

“我不需要別人照顧!”羅恪故意推倒一摞疊好的衣服,以吸引父親的注意,卻被羅谖抓過小手,在掌心打了一下道:“聽話。”

羅恪着急了,看着父親準備了那麽多新的衣服、書籍以及各種生活用品留給他,竟有一種羅谖不會再回來的感覺。小少年像幾年前一樣,抱住父親的腰撒嬌道:“爸爸,帶我去吧,恪兒不想和你分開。而且…而且,古有王祥卧冰求鯉、郯子鹿乳奉親,如今谖要以自己的血肉為祭,恪兒願以身代之。”

羅谖捏一捏小少年的臉頰:“不要胡思亂想,我會回來。”

見無論如何羅谖都不為所動,羅恪無計可施,小聲嘀咕道:“反正我也知道怎麽去那裏,爸爸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去。”

感覺到小少年的認真與執着,羅谖這才嚴肅道:“我知道你的心意,然而,為人父母的,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無法忍受子女受絲毫苦楚。羅恪,你記住,別再動這樣的心思,否則我只能将你送回林家的石室。”

小少年被這句話驚到,深埋在地下百米的漆黑、沒有思想言語,那一直以來都是他最深的恐懼,谖明明知道的……擡起頭不敢置信的望着羅谖,而他是那樣嚴厲的神色,不帶一絲笑容。羅恪心中難過委屈,淚水也湧了上來,卻神情篤定的說道:“我不相信!”

羅谖不禁嘆氣,看來對于長大一些的孩子,這樣的警告根本不夠。眸中漸漸燃起墨綠色的光芒,羅恪胸口的契約符咒竟也随着發出光亮,“一年之內,不許踏入吾之故土”。雖然不願,卻也不得不動用契約之力,此時,羅谖說出的話便是命令,有着羅恪絕對無法違背的力量。

這樣一來,小少年當真是因為父親的堅決而傷心了,轉頭跑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間,蜷縮在牆角肆無忌憚的大哭起來,來到這個世界也有□年了,羅恪本來以為自己是大孩子了,在不斷的學着更加堅強勇敢,好久都沒有放任自己這樣哭過,可是這一次是真的忍不住了。

從正午到日落,羅恪一直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盡情的哭泣轉變為小聲的抽咽,最後只是抱着膝呆呆的坐在牆角。赫五敲門想要送來一杯水,林俢筠也在外面講故事逗他開心,可是羅谖卻始終沒有來過,若是平常,他不會對自己這樣不管不顧。羅恪豎着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隐約聽到羅谖在與兩個哥哥說話,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找來日記本,羅恪十分幽怨的控訴一番,嘴裏念叨着“壞爸爸”,趴在床上漸漸的睡着了。

醒來時,羅恪發現天竟然已經亮了,連拖鞋也顧不得穿,匆匆忙忙打開門跑出了房間,卻找不到羅谖,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走了,是不是很久很久都見不到了……

而剛給雕刻店挂上“暫停營業”的牌子,回到內室的羅谖,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光着腳站在房間中央、眼睛腫的厲害、滿臉失落無措的小少年。而見到他,小少年眸中瞬間恢複了光芒,然而卻似乎想起了什麽,又難過的咬着嘴唇,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才走幾步,就被身後的羅谖抱了起來,趴在父親肩上的小少年,心中的委屈又湧了上來,聽羅谖笑他:“兩年沒抱過,長胖了”,不禁又有些羞赧,勉強将眼淚壓了回去。被放在床上坐好後,羅谖也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面,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然而不論羅谖哄勸還是囑咐,羅恪卻一直望着窗外,并不轉頭看他。

羅谖見悶悶不樂的小少年,無奈笑着,心中感嘆,孩子也終于有點小脾氣了,不再是從前那個行事小心翼翼的乖寶寶了,這樣,很好。正是因為疼惜着眼前的小家夥,才不得不硬下心腸以契約之力束縛着他,否則也許羅恪再哀求幾次,他可能會不忍心拒絕。羅谖站起身,揉了揉羅恪的頭發,将鞋子套在小少年的腳上,便走出了內室。

看着男子離去的背影,羅恪神情中閃現出慌亂,在後面小跑着跟了幾步,不知是該挽留還是該道別,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見男子與兩個哥哥告別,離開雕刻店,獨自走在長長的小巷中,身影越來越遠,然後在拐角處消失不見,羅恪一直目不轉睛的望着,卻沒有等到他回頭。

羅谖不在的時日,相比小蒼鷹湛每隔幾天就偷偷離家出走要去尋找羅谖,然後再被義子袤遠費盡心思尋回,羅恪則出乎意料的安靜、乖巧,從來沒有在兩個哥哥面前任性吵鬧過想見羅谖,甚至一次都不曾提起過。

羅恪學會了爬樹,當雲豹模樣的赫五懶洋洋的攤在樹枝上小憩時,他也坐在旁邊的枝桠上,在赫五的容忍與默許之下,将他毛茸茸的尾巴一圈圈卷在手指上再放開,同時靜靜的遙望遠方。

每逢大小節日之時,林俢筠都會将羅恪帶回到自己家中,俢筠的父母與兄長都十分喜歡這個溫順懂事的孩子。

只是,每當有人無意中提到“師父”、“羅谖”甚至是“父親”兩字的時候,本來還在玩鬧說笑的羅恪就會突然沉靜下來,找個理由回到自己房間,躲藏着很久都不出來。

躲在房間時,羅恪會使用自己的能力将所有與羅谖相關的往事都細細回顧一番,從前的一幕一幕如同電影一般從眼前閃過。每次看到那個男子沒有一人陪伴,只能寂寥的面對一個石頭雕像訴說過心中深埋的回憶,平靜接受人生所有可能的美好都化作泡影之時,羅恪都無比凄然。

當他從小石頭變成人類的孩童時,羅谖一點點教他說話、寫字,最初來到石牢外面的世界時,羅谖甚至還喂過沒有見過筷子勺子的他吃飯、給他洗澡、穿衣,現在回憶起來,羅恪臉上不禁紅撲撲的,心中十分溫暖。

以前羅恪并沒有注意過,直到現在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回憶過去,才發現自從自己跟随在羅谖身邊以後,他再未有過那樣孤寂的表情,甚至總能看到他微笑的模樣,是不是,他的心中,也同樣是暖暖的?

還是石像的羅恪,就曾經暗暗對那個将他從漫長沉睡中喚醒的男子許諾過永遠陪伴。這是他要恪守的承諾,除非…除非羅谖再也不想見他,再也不需要他……這樣想着,羅恪又自己搖搖頭,不對,除非自己已不在這個世界存在。

羅谖剛剛離開的幾天裏,羅恪埋怨他走得“毫無留戀”,賭氣不要去想這個“壞爸爸”。然而幾天後就開始抑制不住的想念,越是深深思念,卻感覺羅谖距離自己越遠。以至于每一次看到俢筠或是赫五與家人相聚時,心中都羨慕不已。

于是,小少年瞞着俢筠和赫五,開始策劃自己的出逃計劃,只待一年的時限過去,就立即出發。

出逃的過程,十分順利,趕在林俢筠“教育”赫五的時候,羅恪悄悄從雕刻店溜了出去,留下一張紙條告訴兩個哥哥他的去處。羅恪并不擔心有人會追蹤到他,因為羅谖只帶他一個人去過那裏,即使是湛,當初也是被打暈了帶出那個地方,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

況且,羅恪早就從赫五那裏學到如何隐藏自己的氣息,所以能夠盡量避免被他人發現自己是石靈,這樣就不會有人居心叵測的觊觎他的能量。

戴着一個可以遮住面容的大檐帽子,背着一個雙肩包,穿了一身耐磨的衣服,以及一雙舒适的鞋子,羅恪獨自踏上了旅程。乘坐了飛機、火車、長短途大巴、甚至是馬匹和駱駝,一路上,羅恪将背包抱在胸前,假裝熟睡,并不與人搭話,二十七個小時的颠簸之後,終于到達了一個崇山聳峙之處。

羅恪要去的地方,就是那處被十幾座山峰包圍的谷地。找到了一個被設了結界的隐秘山洞,羅恪按照記憶中的方式破解,拿出背包裏的手電筒,黑漆漆的洞穴只被照亮了不足五米,第一次穿過這個洞穴時,他是緊緊拉着羅谖的手,躲在父親的身後,現在,縱然害怕黑暗,也要勇敢的走下去。

羅恪在山洞外為自己鼓了鼓勁,想着上一次穿過山洞大概是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這一次自己快些跑,就能夠早一點出去。然而小少年終究是樂觀的估測了自己辨別路線的能力,再加上因為怕黑,盲目且不分方向的亂跑,在這曲折迂回的山洞裏竟然迷了路。

由最初的焦急轉為驚慌再到深深的恐懼,羅恪在洞穴中摸索了三天三夜後,仍是沒有找到出路。背包裏的食物和水都消耗盡了,身上的衣服也磨得破損,小少年從前未曾走過太多路程的雙腳甚至都磨得流出了血水。最令羅恪絕望的是,手電筒的電池,竟然在第四天用完了,光亮逐漸微弱直至熄滅,洞穴裏則是徹底的漆黑。

恐懼鋪天蓋地的向瑟瑟發抖的羅恪襲來,小少年想要通過契約的感應呼喚羅谖,可是卻完全感受不到羅谖的存在。想要施用法術重現當時的路線,卻因為過于緊張,無法寧心靜氣。

不知道是吓得暈倒了還是疲憊脫力沉睡過去,羅恪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已經有些适應了這樣漆黑的環境,隐約看得到遠處的岩壁上,有一處極其微弱的光亮,不知是否是之前太過驚慌,竟沒有發現。

向着那個方向走去,羅恪意外的發現,石壁上竟有一個墨綠色的熒光點,更遠處的石壁上,也有着同樣的微弱光亮。小少年似乎看到了希望,他知道這些光點,一定是羅谖留給他的路标。跟随着光點的指示,精疲力竭的羅恪,幾乎是手腳并用,一路爬行着在黑暗中行進,看到第一縷光線之時,小少年知道自己找到了出口。

就在出口的山洞裏,羅恪終于看到了那個讓他不遠萬裏前來尋找的男子,各種情緒交集,小少年再次暈倒在地。

由于睡得太久,羅恪清醒時,迷迷糊糊的已經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看到眼前的岩壁,才又是心中一驚,忙環顧四周,生怕昏迷之前看到的羅谖只是幻覺。直到望見身後十幾米處的石床上,沉睡着的男子時,羅恪才終于安下心,他真的找到了父親。

小少年一邊抹着奔湧而出的淚水,一邊跌跌撞撞的來到石床邊,哽咽着呼喚着他的父親,然而躺在石床上的羅谖,竟毫無生氣,沒有呼吸,一動不動。羅恪輕輕握住男子的手,微微搖晃着:“爸爸,你醒一醒,恪兒好想你……”

然而傳入手心的卻是徹骨的涼意,男子身上,不帶一點溫度,宛如一座冰雕。

羅恪再次慌了神,凝結自己所有的靈力,毫無保留的想要輸入男子體內,卻被一股更強大的能量,悉數反彈回來,羅谖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眸。小少年滿心的喜悅,卻在看到男子凜冽又陌生的目光時,徹底怔住了,從來沒有見過羅谖這樣的眼神,他竟然從心底升起了一種強烈的畏懼之感。

“何人膽敢擅闖于此?”男子用冰冷的聲音問道。

“我……我不該來……可是……我……”羅恪一時不知所措,不知道羅谖是否因為自己擅自跑來這裏而動怒,才這樣疾言厲色,心中緊張,只能支支吾吾的回答。

男子打量着跌坐在地上,身着破爛衣物,臉上髒兮兮的小少年,十分不悅,手中凝結一把光刃,“如實講來,不得遮遮掩掩。”

這樣的羅谖讓羅恪心生恐懼,“爸爸……我是……我是恪兒…你不認得我了嗎?”

“哦?我竟然還有個兒子?”男子似乎根本就不相信,走到羅恪身後,手中光刃一動,小少年的上衣就碎成兩半,掉落在地。男子笑問道:“小家夥,你的膽子真是極大,對我說謊,可曾想過後果?”

“我……沒有……”

“沒有?”男子手中的刀刃化作荊藤,擡起手狠狠三下抽在羅恪□的背脊上,少年細嫩的背上頓時就高高隆起幾道腫痕,随即有絲絲鮮血滲出。從未受過此等對待的羅恪不由得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疼得臉色慘白,羅恪又驚又怕的望着男子,然而男子卻對此視而不見,只是把玩着手中的荊藤,問道:“我的家族,凡是男子,背上都黥刺族騰,你若是我之子,為何沒有?”

從未聽聞過族騰之事,羅恪被問得一愣,見男子又高高舉起荊藤,不由哭道:“爸爸,救救恪兒!”

這一瞬間,男子似乎被某種力量牽絆住,手中荊藤消失,竟有一滴淚水從他的眼中滴落。男子似是十分不甘的自言自語道:“這麽快就蘇醒了?真是無趣!”随即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時,眸中滿是心疼與憐惜,将地上的羅恪小心的攬在懷中,輕聲道:“孩子,別怕……”聲音中竟有一絲顫抖。

“谖,是你嗎?那個人,走了嗎?”羅恪緊緊的抱着父親,帶着哭腔問道。

“走了”,羅谖擦了擦小少年哭花的臉頰,手輕輕拂過羅恪背上那幾道猙獰的傷口,見傷口開始緩緩愈合,才問道:“恪兒怎麽知道那不是我?”

“因為,因為爸爸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那樣對我……”小家夥在父親的懷中有些撒嬌的蹭着,問道:“那個人是誰?爸爸是不是不會再離開了?”

“活祭之後,我會陷入沉睡,所有記憶都被封印。體內的那三分神息,會在此時主宰我的意識,便是剛才那人”,羅谖答道。聽着懷裏的小家夥安靜一會兒,又悶着聲音道:“那個黥刺,為什麽我沒有?”

“傻孩子”,羅谖脫下自己的外衣,把懷中的小家夥裹緊,“你頸上長命鎖的圖案,就是族騰。從前都是要用針沾着墨一點點的刺到背上,到底是不舍得讓你受這個苦。”

小家夥撇撇嘴,繼續耍賴道:“恪兒在山洞裏迷路了,裏面好黑,恪兒好害怕,以為再也見不到谖了……爸爸為什麽一定要把我丢下,還用契約束縛着我?恪兒好想好想你,心裏很難過……筠哥和小五哥都有爸爸媽媽,我只有爸爸,還不要我了……”羅恪越說越委屈,不管不顧的撲在羅谖懷裏哭得傷心。

“若把你帶來這裏,十分危險,沉睡之時,我不能保護你,被他看出你是石靈,也許會把你當做極好的滋補之物進食。”羅谖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更何況,把你留下,我的意識深處,總算還會有一個念頭不斷告誡自己要早些蘇醒。”告訴自己還有理由繼續在這條永無止境的道路上走下去,否則,實在不知是否會有一天,就這樣永遠沉睡下去……

待羅恪将心中的委屈都發洩出來以後,羅谖在山谷中給餓了許久的小家夥采了些美味的果子,又在溪水旁将煤球一樣的小家夥洗得幹幹淨淨。

而枕在父親腿上,睡了十幾個小時,終于恢複體力的羅恪,又開始憂心忡忡起來。小家夥左思右想,終于做出了一個勇敢的決定,自己乖乖的趴在父親腿上,将父親暖暖的大手蓋在自己繃緊的小屁股上,紅着臉,小聲說道:“恪兒沒有聽爸爸的話,自己偷偷跑來,還遇上好多危險……恪兒主動坦白錯誤,爸爸能不能少打幾下……”

羅谖被小少年逗笑,問道:“你說多少合适?”

羅恪猶豫的答道:“不要超過五十下好不好?”

“好,那就五十,不過現在不打”,羅谖揚手在小家夥的臀上輕輕拍了幾下,故作嚴肅的說,“你這孩子越來越肆意而為,實在應該重罰,回去後的一周,每天晚上五十。”

而後,也不理會羅恪的撒嬌求饒,只是拉起小家夥的手,溫和笑道:“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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