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冷清秋賞月困細舟

更新時間2013-6-7 8:45:43 字數:4918

話說中秋将至,華人向來視中秋為家禮之大節,頗為重視。清越府中也是早早開始結飾樓臺,預備筵席。因冷家老太爺、華朝的宰相冷越山如今已近耄耋之年,雖神智清明,畢竟年邁,府中也不再大辦慶儀,只準備大小家眷共聚一堂以為團圓之意。饒是如此,将相之家,操辦起來也足夠累壞下面一幹辦事的人了。只見從中秋前三日起,清越府側門就不停有進進出出辦事的人,各位管家更是忙的不亦樂乎。

各院的主子們也沒閑着,裁新衣、做月餅,或指揮下人清掃除垢。如煙也不好意思閑着,只好也象征性的挪動挪動,叫丫頭小厮們在庭院中除除草,清理一些平常不便打掃的死角等等。幸好流光院的主子不甚在意這些事,也不去管她。但這些事務多半也屬于沒事找事,所以如煙裝模作樣累了,就找個背人的地方自己打發時間,因胖丫也忙着,她竟比平日還無聊三分。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那日,一早如煙起來,因紀寧今日須往各長輩處請安陪宴,也是需穿戴一番。如煙忙完這些,送他出了院門。正發愁今日如何打發,只見外面進來一小丫頭,手上提溜個黒木漆面的三層食盒,見了如煙似是松了口氣,道:“姐姐在家就好。才門房的阿旺托我将這個給姐姐帶來,說是靖王府內後眷派人送給姐姐的。來人此刻還在門房候着,須等姐姐親手拿到了回話呢!”如煙一聽大為驚奇,忙接過食盒來看,裏面裝着各色新鮮月餅,都還帶着餘溫。如煙再細一看,頭層裝着紅豆沙餡的酥皮餅,次層是蓮蓉蛋黃的冰皮餅,末層是香噴噴的鮮肉餅,款式內容都是如煙愛吃的,正是往年姑姑都會給她做的那些。如煙激動極了,忙問:“來人可有口信沒有?”那丫頭道:“只說問姐姐好,姐姐惦記的親人現在靖王府挺好的,若得了閑兒便來看姐姐。”又問:“姐姐沒有其他的話,我就告訴來人可以回去了?”如煙高興的竟不知說什麽好,半天道:“就說我都挺好的,不用擔心。”那丫頭領命去了。

如煙把食盒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自己在旁邊坐了,只瞧着裏面月餅發呆。她雖已沒有親人,但往年在姑姑身邊的時候,逢年過節也是很熱鬧滿足的。姑姑心靈手巧,不但見多識廣,精通琴棋書畫、女紅織造也就罷了,就連小小月餅她都能變化出好多花樣。什麽酥皮千層、海味雲腿、果蔬茶葉,各種式樣各種餡料,引得樂府那些小饞蟲們都在姑姑房門前流連不去。如煙最愛蛋黃蓮蓉和鮮肉月餅這兩味,其次是紅豆沙,總是纏着姑姑多做一些供她朵頤。姑姑卻不肯給她多吃,說這種點心不過是個應景,多了積食難化,于身體不好。眼前這盒子月餅,卻是滿滿當當,看這溫度,想必是姑姑一早起來現做,不知道費了多少心血。想着想着,她竟有些心酸。十歲以來,這是第一個跟姑姑分開的中秋,也不知道姑姑是不是會想念她。又思忖姑姑怎麽好好的進了靖王府;忽思及當日靖王用性命要挾姑姑下落,想來如果姑姑到了靖王身邊,應也不至于受怠慢;像姑姑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如果真能得到靖王殿下真心相待,倒也未嘗不是好事。如此胡思亂想,心中忽悲忽喜,竟發愣了足有小半日。等醒過神兒來,驚覺已近隅中,這才起身找了油紙撿了幾塊月餅包了,預備給胖丫送去嘗嘗。又挑了幾塊拿給院中丫頭小厮嘗個鮮。餘下的她還舍不得吃,妥妥收好預備留着晚上賞月。

一日無事,到了傍晚,胖丫來流光院轉了一轉,道:“我媽媽姐姐也做了些月餅應景,本想拿給你些;不過早上吃了你送去的那些,實在不好意思拿我家的給你了。”又道謝,問如煙跟不跟她家去過節,如煙想了想仍舊婉拒了。胖丫走後,流光院中各人凡家生子或家裏住的近的,除非今日當值,也都各自散了吃團圓飯去了。只餘兩個小丫頭,也是孤伶伶無所事事。如煙就叫了一起,操辦了幾個小菜,三人團坐在院內涼亭一起賞月吃餅。今夜天公倒也作美,萬裏無雲,夜空中只有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高懸。月明星稀,秋風飒爽,三人閑話家常,倒也自在。

那兩個小丫頭都知道來讨好如煙,只湊她性子說話。一時聊得開了,一個誇她道:“如煙姐姐,你廚藝可也真好。我這輩子還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月餅呢!”如煙笑道:“這話雖不是誇我,卻比誇我還聽了高興。這可不是我做的,是我姑姑一早做了送來給我的!以前多少人想吃都沒有,今兒便宜了你倆。”那二人聽說更贊不絕口,一人又說道:“如煙姐姐家中有這麽好廚藝的長輩,自己手藝還能差到哪裏?連我們小爺這麽挑剔,也只吃姐姐準備的東西。”如煙待要反駁,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聽一個丫頭接着道:“何止如此。家中從前遭我們小爺調戲捉弄的丫頭,不知幾幾。自姐姐來了以後,小爺聽從姐姐規勸,真是規矩了許多。前日我還聽老爺院中的丫頭說起,現在連老爺也覺得小爺省心不少呢。照我說,他日姐姐倘若能得一兒半女,一定是姨娘不錯的!”如煙聞言,又想到紀寧幾次對她所做,免不了臉上一紅,啐道:“呸!誰要生孩子誰生,我才不稀罕。我只願他日這院中來了主母,最好容不得我,早點把我打發走了才好。”

三人正說着話,忽聽一聲咳嗽。回頭卻是紀寧倚在院中棗樹上,也不知來了多久。三人大吃一驚,手忙腳亂地起身迎來。如煙問道:“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也沒人跟着?”紀寧也未多說,只道:“吃了點黃酒,有點上頭。回來更衣。”如煙上前一聞,果然淡淡酒氣,連忙讓另兩人準備熏香衣物,自己去備醒酒湯。

一時紀寧更衣妥當,在堂屋休息。那兩個丫頭早溜得沒影了,只有如煙陪在一邊,心裏算計着怎麽找個借口也溜了才好,便向紀寧道:“前面是不是擺了戲臺吹樂,熱不熱鬧?”紀寧道:“自然熱鬧。”如煙便道:“那小爺坐坐還回席上嗎?”紀寧瞥她一眼,卻見她一雙盈盈大眼,分明流露出“你走得越快越好”之意。紀寧又怎肯遂了她意,只笑笑道:“不去了。前面那些瞧得多了,也很無聊。”如煙失望地喔了一聲,想想不死心又道:“眼下時辰還早,在屋裏豈不更無聊?”紀寧煞有介事的點點頭,忽然嘻嘻一笑,道:“不若我們劃船去,來個水中賞月?”他早有準備,哪裏容得如煙反對,拉上她就出了院門。

到了後園湖邊,原來冬福早就備了小舟候在此處。如煙眯眼細看,卻是一條手劃細舟,在清越府內湖裏行舟倒也合适,只不過舟身狹窄,僅容下兩人便再無富餘之地。紀寧吩咐冬福道:“你自去吃酒席吧。過一個時辰來收船即可,不用伺候了。”冬福得了令,将二人送上船去,嘻嘻笑道:“托如煙姑娘福,今兒我可以多喝兩杯了。”

二人上了小舟,冬福解了纜繩用力一推。那扁舟竟也被推出幾丈,随着水波,飄飄蕩蕩地向湖心而去。紀寧把船槳丢給如煙,道:“你來劃罷。”自己舒舒服服往後一仰躺倒。如煙雖然在新波畔住了幾年,但一向怕水,哪裏會劃船。只猶猶豫豫接了雙槳,卻不知如何下手。幸好此時湖面有微風,吹得小舟緩緩而動,竟也離岸越來越遠。

清越府內的這個湖原是建府之初即有,乃天然而成,并非人工鑿作,是以雖然面積不大,但湖岸線蜿蜿蜒蜒,湖面時大時小,極不規則。有些地方湖道狹窄,就用石橋相連,小舟便不得過去。所以,可以供舟行的路徑其實不多。如煙全然不知如何控舟,只任它自由飄蕩,不一會兒便擱淺在某處。不論如煙怎麽使勁,舟身巋然不動。如煙無法,只好向紀寧求助。誰知紀寧只拿一雙眼睛瞪她,二人互瞪了一會兒,紀寧聳肩道:“你都不會,我又怎麽會?”

如煙郁悶至極,直想将手上木槳砸到紀寧臉上。心中默念幾番忍字訣,總算把火壓住。查看四周情形,因小舟擱淺在靠岸邊的一處泥淖,倒也不會太糟糕。只是沒有碼頭更無棧橋,要上岸就必得入水,只怕難免狼狽。如煙水性極差,縱然明知這裏水不會太深,也還是猶豫不決。紀寧見她半天不動,試探道:“難道你想在這裏跟我賞月?”

如煙忍無可忍,伸手亂抓了一把岸邊延伸的雜枝枯葉就往紀寧身上丢,紀寧叫道:“得!你又生什麽氣!趕緊下去找人呀!”如煙垮着臉道:“我不去!”紀寧奇道:“你不去難道讓我去?”如煙卻坐在舟上支吾扭捏不動。紀寧忽道:“莫非你怕水?”如煙只瞪他一眼卻沒反駁。紀寧立刻明白過來,哈哈大笑道:“我還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紀寧心情大好,也不着急離開小舟,反而仍舊躺倒哼起小曲兒來。如煙等了半天見他不動,便用手指頭戳他大腿,問道:“還不走嗎?”紀寧笑道:“急什麽!”這時候遠處傳來絲竹笙歌,想是前面筵席上的湊興之聲,隐隐傳在這湖面之上,反顯得四周更加幽深寧靜。紀寧道:“難得這樣清淨,都比得上神仙境地了!”又拍了拍身邊船板,向如煙道:“來,我不嫌擠,分你方寸之地,躺下來看天上明月呗!”如煙哼了一聲,只扭過身子,不再理他。

紀寧也不着惱,自顧自的躺平了賞月哼曲兒。如煙起初只是僵坐,後來見也無用,便也放松了開來,四處打量。兩人也不知在舟上呆了多久,只覺遠處動靜越來越小,直至終于一片寧谧。如煙問紀寧走不走,紀寧道:“誰知道這下面是淤泥還是散沙,貿然下去,淹水事小,陷進泥淖可怎麽辦?再說,我可不想弄髒我的新衣服。還是等天亮了,自然有人來尋我們。”如煙拗不過他,也沒別的法子。漸漸的,兩人都忍不住在舟上打起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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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照,夜涼如水。如煙一直在舟頭坐着,只用手拖着歪着頭打瞌睡。忽然一個哆嗦,睜開眼睛,只覺脖頸酸痛,周身冰涼。再看紀寧,倒是安安靜靜側躺在舟板中央。如煙心裏盤算離天亮還早,自己坐着打盹總是太累,見紀寧身後空了一大塊地方,想來睡那兒至少可以伸伸胳膊腿兒要舒服的多。她為人向來随遇而安,也不多想便輕輕爬過去在紀寧身後躺下。又本來打算離紀寧身子遠遠的才好,不料躺下以後只覺身後熱烘烘的好似一只暖爐般,令她不自覺的放棄大防,慢慢向他靠近。

如煙這一覺睡得極美,只覺自己如置身雲層之間,飄來蕩去,無比自在;又似周身沐浴在陽光之下,暖融融的,連身邊雲朵都是暖的,像厚實的大棉被,抱上一朵,頓增安心踏實之感。她舒服地不禁哼哼起來,卻有一朵雲飄過來把她的嘴堵住了……如煙睜開眼睛,哪有什麽雲,原來是紀寧的一只大手捂住了她嘴巴,卻不止如此,她整個人都躺在紀寧懷中。

如煙呆怔片刻,終于清明,待要掙紮,卻被紀寧死死壓住。只聽紀寧在她耳邊低聲道:“噓,別出聲!”如煙側耳細聽,才發現原來岸上矮叢中有動靜。

此時應是未至雞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岸上黑黝黝一片,借着月光,可以依稀看出矮叢中植物的輪廓。此刻卻見枝桠搖顫,分明就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面攢動。如煙看向咫尺間紀寧的臉,卻見他也是一臉肅穆。如煙示意紀寧她已會意,紀寧才松開捂住她嘴巴的手,另一只卻還牢牢纏在她腰上。

兩人都不敢出聲,只能豎起耳朵盡力傾聽。卻聽見那邊窸窸窣窣,竟像是兩個人在竊竊私語。雖不大真切,卻能隐約辨別出确是人聲無誤。不一會兒又有掘土之聲,看來像是兩個人來此處挖掘什麽東西。

如煙立刻大為好奇,略探了探頭,想聽清他們的對話,只剛一動,就被紀寧又拉回懷中。如煙怕驚動岸上,再不敢動,只恨不得自己長了雙千裏耳,好聽清岸上人說話。她豎起耳朵,只聽見零零碎碎只字片語,有一個聲音似在埋怨,另一個道:“……是這兒沒錯……再深點兒……挖……試試……”岸上人折騰許久,忽然發出一聲壓低了的叫聲:“是這個……哎呀!”這聲驚呼,如煙和紀寧都聽得真切,卻不知道他們到底挖到了什麽。

又不多久,只聽岸上隐約道:“……晦氣……埋回去……不知道……”夾雜着一些長籲短嘆,顯然是挖到了什麽并不值得讓人高興的東西。又等了一炷香功夫,岸上再無聲息。

如煙确定岸上人已走遠,一骨碌爬起來,也顧不上紀寧手還在自己腰上,向紀寧道:“我們也上去瞧瞧有什麽貓膩吧!”才要起身,卻被紀寧一用力又拉了回去。紀寧冷笑道:“這會兒又不怕水了。”如煙才想起來自己處境,臉紅了紅,卻一籌莫展,只能對着岸上發愁。

消停片刻,兩人誰都沒說話。如煙尚對着岸上矮叢盤算着主意,忽聽紀寧道:“別想了。你不許去!”如煙反應不及,直覺回應道:“為什麽?”

紀寧将她抱得更近些,神色卻不似捉弄她,反而格外認真道:“我說過你不許去,就是不許去。別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兩人臉面幾乎快要貼上,如煙渾身不自在,只好垂下眼皮,胡亂點頭答應,心裏卻全然不當回事。兩人緊挨着僵持了片刻,紀寧才把如煙放開。不知怎的,如煙竟發現自己方才一直是屏住呼吸,此時才敢偷偷喘一口氣。

既已如此,如煙心中打定主意,稍後行動自由時再找時機,必得探一探這裏。此刻有紀寧在,自己又不敢離開小舟,也就只好作罷了。主意已定,她也就不再胡亂琢磨。再看紀寧,卻見他還直勾勾盯着自己,如煙胸懷內立時又如小鹿亂撞,竟而砰砰亂跳起來。如煙不知所措,心說,要糟,這是什麽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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