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飛橫禍蔭倒累危卵
更新時間2013-6-17 11:15:59 字數:4852
是夜,清越府上下一片惶惶,主子們都在冷家老太爺院中空地上候着,仆從雜役也鮮少回家睡覺的,上下都靜靜的在等待着什麽。太醫院的醫官們來了又走了。衆人都心知只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在冷家花園一角的一棵梨樹下,卻有一人跪地痛哭。他雖咬牙強忍着老淚,卻仍不時發出壓抑過的哀泣之聲。“嗚嗚……老太爺……我李甲辜負您的信任,沒臉見您哪……您別怪我……嗚嗚……實在是沒有機會回禀……”他涕淚交錯,幾次都哭到幾要倒地,口中還不住喃喃自語,情緒激動,毫不莊重。幸而角落偏僻,今晚衆人注意力又都集中于某處,才無人發現。不一時,卻有人循聲而來,走得近了,正是冷琌院中的胖丫。
“咦,爹爹!”她一臉驚詫,“您這是怎麽啦?”府中某處已經隐隐傳來痛哭之聲。李甲見來人是自己女兒,也顧不得形象,連滾帶爬的奔過來,拉住胖丫就問:“老太爺怎麽樣了?”胖丫搖搖頭,道:“女兒也不知道呀!這會兒大家都在等着裏面消息。媽打發我來找您,諸位管家已經在備着後事,只怕一會兒忙不過來。”李甲連忙三兩下把臉上淚痕胡亂擦了,囑咐胖丫道:“胖丫,剛才所見之事跟誰也不要提起。跟你媽也別說,知道了嗎?”胖丫見爹爹分外嚴肅,只好點點頭,卻又問道:“可是,爹爹您這是怎麽啦?”李甲跺腳道:“還不都是你給我惹的禍!一個字都別問了!”
正在說話間,忽然聽見某處哭聲大作,頃刻又有人聲哭作:“老太爺駕鶴西歸……”哭喊聲開始在府中各個角落互相應和。李甲眼中含淚,拉着胖丫複又跪倒在地上,深深一躬。
一時府中各仆役開始奔忙,報喪的報喪,結麻紮靈堂的紮靈堂,将冷越山小斂完畢,将屍身暫停放于北房中廳。及至東方魚肚露白,冷琌向冷瑗道:“今日就向朝中告丁憂吧,我先去向皇帝秉過訃告。”冷瑗問道:“朝中必有奪情之議,我們可要借此機會,遵照父親遺願?”冷琌想了想,卻道:“此事不急于一時。等父親下葬後再議。”
皇宮大內卻已經早一步收到消息,尚書右仆射大人壽終正寝,依例須風光大葬。因冷相輔政四十餘年,勞苦功高,自又比旁人高一等,內務省會同太常寺便向皇帝問例。良帝倒也輕省,只問禮官:“相爺官拜一品,依例停靈幾日?”禮官回道:“本朝慣例,歷代相爺,未致仕而過身的,許恩業寺停靈三十五日。”皇帝道:“如此,相爺一生操勞,為本朝不辭辛苦,特許恩業寺停靈四十九日罷!”消息傳到冷家,不免又要勞動冷家二位老爺叩謝皇恩。冷琌私下向冷瑗道:“父親生前戰戰兢兢,卻實在是看錯了今上。當年既有一諾之約,又怎麽會出爾反爾,兔死狗烹。我等可安心再效犬馬矣。”冷瑗不敢枉議,只在心中思量,今上性情多疑善變、捉摸不定,父親在世時,朝中桃李衆多,勢黨龐大,皇帝有所忌憚,方有當年之約,倒也不出奇。如今父親歸西,朝中勢黨另有局面,早就不是我冷家獨大的場面了。皇帝倘若不翻舊賬也就罷了,若生出了翻舊賬的念頭,那我冷家,哪還有翻身之地?想及此處,不免一身冷汗。他性本懦弱,雖悟出此節,卻也沒有良策應對,只在心中安慰自己道,生死有命,料想皇帝也不至于寡意至此。
靖王衛政卻是第二日上朝時得到消息。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也免不了詫異。他下朝回府頭一件事,就是去找雅澹,擔心她收到消息胡思亂想。然而房中卻四處尋她不見。問下人,回到:“姑娘在廚房忙着呢。”衛政也不及着人去傳,自己匆匆換了常服便親自往廚房去找。果然見雅澹腰間系了條圍裙,忙前忙後,不但自己動手,還要顧着指揮廚娘小工,正焦頭爛額。衛政這才略略放心,也不顧衆人都在,只上前将她攔腰抱起。雅澹一時不察,驚呼一聲,手裏還拿着菜刀。扭頭見是衛政,才讪讪道:“哎呀,王爺,這像什麽樣子!”
衛政一手将她抱住,一手去拿她菜刀,笑道:“是啊,忒不像樣,怎的又來搶廚房的活兒!”雅澹見四周圍仆役臉上皆露出打趣的神情,不免覺得羞澀難當。她知衛政素來不管他人眼色,怕他又當衆做出什麽羞死人的事兒來,也不敢掙紮堅持,順着他懷抱只求速速離開此地。
二人回到房中,衛政觀其顏色,并無異狀,心中暗忖莫非還不知道冷家訃告?該不該告訴她?心中正自糾結,卻聽雅澹道:“王爺這左右為難的樣子,可是聽說了冷相病逝之事?”
衛政卻不料她主動提起,嘆道:“他到底是你祖父。”雅澹卻反應平平,只道:“我早就不是冷家人了。”衛政也吃不準她是真心還是賭氣,試探道:“老相爺這一走,只怕清越府日子要不好過。”雅澹卻向他笑道:“我已委身于靖王府,清越府日子好不好過,又與我何幹?”衛政見她執拗,只好由着她,道:“那好吧。只有一件事,老相爺臨死之前,托我照拂冷家子孫。但這照拂的辦法,卻有些不同尋常。”雅澹聞言卻頓了一頓,問道:“妾身不知道王爺與相爺還有這等交情。”衛政卻苦笑道:“我有什麽事是你不知道的?何必來挖苦我!”雅澹低下頭去,嘴角也溢出一絲苦笑,語氣卻緩和了一些:“既然王爺已經應承了,就別辜負了故人之托。不管王爺做了什麽,妾身都能明白,王爺無需顧慮。”衛政握了握她的手,道:“無論我做了什麽,你要記住,那不過都是為了你!”
冷越山的靈柩在家中停了七日,便移往京郊恩業寺停放,并定于死後七七四十九日下葬。過不得幾日,朝中就冷瑗丁憂之事照例提出奪情之議。依古禮,官員父母喪事,應當丁憂三年,不得出仕。因冷琌為武官,免丁憂之期;冷家在朝為官應按丁憂暫免職務的只有冷珈冷瑗二人。但華朝近百年來,未免延誤政事,已不大真正貫徹丁憂之例,通常多會對丁憂官員以奪情的方式,特許在朝帶孝。奪情之議基本上已屬于走個過場,丁憂官員等大殓之後,基本也就繼續行使職務。按照冷越山生前的囑咐,冷家三子應借丁憂之機,順水推舟,向朝廷提出致仕。朝議奪情當天,卻只有徐州趕來奔喪的冷家長子冷珈,懇懇切切要求丁憂致仕,扶靈返鄉,不再考慮奪情。其餘冷琌冷瑗二人,卻只字未提致仕二字。皇帝對于冷珈的執意守孝,惋惜之餘自然也十分贊賞;對于冷琌冷瑗二人,卻也嘉許其致力報效朝廷的願望。不過,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冷瑗卻覺得隐隐約約看到皇帝嘴角流露着若有若無一絲冷笑。
清越府一夕之間痛失頂梁,家中衆人都感今非昔比之意。老爺子走後,老太太也一病不起,日夜吊以藥石。她年事也高,更沒有當年老爺子那股子硬氣,不過續命而已。這種情況下,冷家上下,自然陰霾重重,不敢高聲笑語。
這流光院內,卻是另一番況味。紀寧雖然重孝在身,若在平日停免一切娛樂,怕悶也悶死了;但他對于冷家老爺子,從來敬重多過親愛,老爺子身故,雖然對他對整個冷家都是一種損失,但實在從心而發的悲哀是極淡的。更何況他剛剛領略小兒女兩情相悅的滋味,自己喜歡之人又天天在眼前寸步不離,別說只是停免娛樂,就算被關黑牢,只要如煙在跟前,眼下只怕也不在話下。自從煙花會回來,他也不在家胡攪蠻纏了;老爺子去世後,他披麻戴孝,守靈扶柩,倒也似模似樣;帶孝在家,也能在房中安安靜靜呆上一會兒,緊緊功課,學學文章。諸長輩見狀,還道是他受祖父去世的打擊,一夜長大,殊不知這一切只不過是紀寧為讨好如煙的表現而已。
如煙倒也十分受用。因紀寧表現良好出人意料,如煙還得了二位夫人的一通賞賜。她向來吝財,心裏很是高興。難免對待紀寧也更殷勤有加。紀寧吃穿用度,皆由她一手打理。平日紀寧讀書玩耍,她又是伴讀又是保姆,當真可謂是一貼身的專屬管家婆。
這日二人照舊在屋裏打發時光。因紀寧忽然嘴饞,纏着如煙要吃定勝糕。如煙道:“叫冬福跑一趟,上街買來便是啦!”紀寧卻不依,道:“我聽說中秋你分給底下人的月餅味道不錯,我偏想吃你做的!”如煙張嘴要解釋,轉念一想這位小爺向來胡纏,反正閑來無事,蒸些糕點正好打發時間,便欣然道:“那也簡單。只不過平白又勞累我。”紀寧嬉笑道:“你照顧我,不算勞累。”如煙道:“我只管得你一日三餐起居,這額外的可不算分內事。”紀寧見她眼骨碌兒直轉,已知她心思,便道:“是,勞駕姑娘了。屜子裏的銀錠兒,您随意鉸一塊去。”如煙這才歡天喜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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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如煙剛去了廚房。卻見冬福屁股冒煙兒得從外頭跑進來,神色慌張。如煙站定了問他:“跑什麽!把氣兒喘勻了先!”冬福扶着門框,連腰都直不起來,只顧大口喘氣,半天才道:“前廳來了些個官差衙役,說是來找小爺問個話。”
如煙奇道:“莫非爺又惹什麽事兒了?”紀寧道:“我近日可是安安分分一直守着姑娘你不是,哪有工夫惹事去?”又問冬福:“老爺們在不在家?”冬福道:“兩位老爺正要出門,迎頭趕上了,此刻都在前廳呢。”紀寧跺腳道:“這寸勁兒!”如煙笑道:“合該你受番教訓了。”心中倒也不大驚慌,想着便是天塌下來,也總有大人扛着。
一邊想着,一邊連忙給紀寧換了衣裳,送他出了院子。紀寧走時還不忘囑咐:“把那定勝糕給我蒸上,等我回來要吃熱的啊!”如煙邊笑他嘴饞,一邊連聲應了。送走紀寧,自己就往小廚房燒水、和米粉,又在廚房翻到些現成的玫瑰醬、松子仁,一起收拾了備好。不一會兒米粉團子和好,又靜置漲發了半個時辰,然後入模子、上蒸屜,不過一刻功夫就有香味出來了。如煙向院中探望,仍是安安靜靜如剛才一樣,心裏念叨說,這去的也夠久了,真被老爺們拿住吃排頭了?
因怕蒸久了稀溏,如煙便把爐火先滅了。這時有小丫頭聞着香味尋來的,見是如煙,忝笑道:“姐姐你又做好吃的了,有沒有多?給我們嘗嘗鮮呗!”如煙倒無所謂,反正紀寧也吃不了那許多,便開了蒸屜用筷子去夾了一塊。那小丫頭也正餓了,一塊熱乎乎的定勝糕,沒三兩口就下了肚,還想再吃,問如煙讨要,如煙又給她一塊道:“再多也沒有啦。一會兒就晚飯了,看你還吃不吃得下。”那丫頭回道:“小爺都沒回來,一時也開不了晚飯。”如煙又看看外面天色,也不早了,卻還不見紀寧回來,總不會前頭留飯了吧?卻也沒有傳個話回來。
又等了一會兒,如煙要開始準備紀寧晚飯。她見蒸屜裏的定勝糕已經涼了,怕紀寧回來埋怨,只好又把爐火點上。心裏思量着晚飯吃點啥,卻見冬福慌裏慌張地從外頭跑進來,拉着她哭道:“如煙,如煙!大事不好!小爺被官差們帶走啦!”
“什麽?”如煙一時竟反應不過來,也顧不上手上活,随手扔了問冬福道:“說清楚些,小爺怎麽啦?”冬福這才定了定神,說道:“我也不知。只看見官差們拉着小爺,在二門處糾纏了許久,老爺們在前頭,好話狠話都說盡,那些官差倒是客客氣氣不來動粗,只是油鹽不進,連讓小爺收拾東西的工夫也不許。最後還叫他們把人給帶走了。”如煙急問:“帶往哪兒去了?”冬福道:“聽說是大理寺的大牢,也不知犯了什麽罪名。我只依稀聽見那些官差說,是欽點的要案,通融不得,才需把人帶走。老爺吩咐趕緊回來收拾些細軟,随後就給小爺送去。”如煙忙點頭道:“知道了。老爺有沒有說如何打點?”冬福道:“自然已經在打點了。老爺吩咐收拾些常服,不必太多。最多兩三日也就回來了。”如煙咬牙道:“真是麻煩精,讨債鬼!”連忙回屋裏收拾東西。
一時包了四五套舒服經穿的換洗衣衫,如煙想了想,又把藏好的藥匣子翻了出來,另包了各色常用的丸藥也塞進包袱裏,拿給冬福。冬福正要走,如煙道:“等會!”又匆匆跑進小廚房,拿油紙包了幾塊還沒涼透的定勝糕。冬福見狀苦笑道:“我的姑奶奶,那裏頭也用不着這個。老爺也吩咐我去賬房領些銀子沿路打點過去,不會餓着小爺的。”如煙卻不理他,仍将油紙包塞進冬福懷裏,道:“你只管拿進去。出去打聽到消息,回來都記得告訴我!”
這一晚如煙便只在屋裏枯等,紀寧到底還是沒能回來。倒是冬福兩三日間裏外打聽,回來告訴如煙些詳情。原來不是別件,還是前些日子沸沸揚揚原右谏議大夫之子佟養行謀殺鄉人一案。此案自從欽命大理寺徹查後,正愁毫無進展、左右為難之時,偏偏不知哪裏跳出來一名七品朝散郎,說是知內情、有證物呈堂,恰恰是紀寧平時随身佩戴玉玦一塊,上面還有“守紀平寧”幾個陰刻大字。那朝散郎指認紀寧唆使佟養行買兇謀殺,又以玉玦為賞命人僞飾成戲殺,禍亂法紀,挑惹民怨,罪不可恕。此案本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卻因前番已經通了天,連冷家的勢力也不能只手遮天、糊弄了事。而且前不久佟家為此時落了個人仰馬翻、官場失意,冷家正值主心骨剛逝,也不敢過于張揚,只能在私底下低調行事。然此事也不知道背後還有什麽勢力在活動,竟然處處受阻,連将紀寧先營救回家,也是難上加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