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嘆別離心堅身動蕩

更新時間2013-6-17 11:58:22 字數:4556

衛政話一出口,心中便有些悔意。他對雅澹向來寵溺,從來不對她重聲說話,何況是當着下人的面加以呵斥。只是畢竟大男人,馬上服軟又太沒有面子。正不知如何善後,周圍丫鬟們倒也乖覺,見主子臉色不好看,一個個也不敢吱聲,腳底似抹了油都悄不作聲得溜了個幹淨。衛政這才讪讪道:“兩湖起匪倒也不是機密,只是我沒料到傳的這樣快。”雅澹輕哼了一聲,也沒說話,仍低頭去弄她的鴿子。

衛政看着她烏黑的後腦勺,三千青絲如瀑,松松挽了個堕馬髻,心中想到之前丫鬟所報她偷吃汞丹避孕一事,心中糾結萬分。汞丹寒毒傷身,若非下定決心不要子嗣,哪個尋常女子會用這麽極端的方法避孕?他自情窦初開結識雅澹以來,用情至深,恨不能天下所有珍貴的東西,凡能拿到的都捧到她眼前來;他也認為二人經歷九死一生、多年離別,重又聚首是上天憐憫他們、對他們所失去一切的一種彌補。然而此時此刻,他卻首度感到失去自信。不錯!雅澹回到他身邊,本是他以身試毒、狡言相逼,并用權勢買了她的賣身契,限制了她的自由。雅澹雖然勉強委身,卻從不對他提出任何要求,反而言語敬畏、卑躬屈膝。她沒有對他抱怨過任何委屈,甚至過去幾年經歷何事,也是只字未提。想她也是烏衣門第的出身,怎會甘心一生為奴為婢、屈于人下而無怨言?衛政思緒紛紛,竟突然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眼前女子。

雅澹這邊卻見衛政半天沒有動靜,哪裏猜到他此刻所想,擡頭去看時,正望進衛政漆黑的一雙深眸中。那裏面是情深似海,也是紛亂掙紮。她竟不敢再看,別開眼起身問道:“王爺定于何時啓程?”

衛政怔得一怔,答道:“後日一早。”雅澹聞言,心中嘆息,這才看向衛政道:“王爺走得這樣急,還想不叫人知道。”衛政看着她,心中忽然想起顯昭十五年,也是這樣一個秋日,他和雅澹在西山雅廬漫山紅葉下依依話別。他向雅澹求得親事,雅澹親口答應将等他大軍凱旋歸來。後來自己在北境風雪數程、一待三載,再後來……他腦中迷迷糊糊,忽又閃出新波畔竹廬中,與雅澹重逢那一日。雅澹回到永寧,一直隐于樂府教席,既不想來找自己,更不願與自己相認。要不是他用一招苦肉計,只怕她還躲得遠遠的。顯昭十五年他的澹兒,和眼前曾與他肌膚相親、他視之如妻的雅澹,忽然仿佛變幻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他竟無論如何也不能将腦中這兩個身影重疊起來。

衛政猛一回神,原來雅澹見他發愣,正在喚他。只聽雅澹道:“妾身這就去給王爺打點行裝。”言罷轉身要走,衛政情急間叫道:“澹兒……”等她回轉身來,衛政卻又語塞,半日方擺手頹然道:“沒事,去吧。”

那天晚上,衛政只吩咐丫鬟來傳報,要在書房通宵議事準備,叫雅澹自己早點安歇,一夜都沒回房。第二夜亦如是。到了第三天一早,剿匪大軍開拔,雅澹随靖王私駕一路随行至城外十裏亭,再不能送。然衛政仍是一路少言寡語,若有所思。雅澹受他平日殷勤慣了,雖然心中奇怪,卻也不能主動親近,只好暗自傷感難過。

待整軍完畢,令旗一揮,大軍出發。衛政令衆人勿再遠送,自己一個利落翻身上馬,雙腿一夾,已經縱出數十丈去。衛政一路沉默,此刻卻仍是沒忍住回頭望去。馬蹄揚起的塵嚣之中,落入他眼中的,唯有瘦削單薄、仿佛遺世而立,雅澹一人而已!那不僅是他的戀人,妻子,也是他人世間唯一殘留的美夢啊!

雅澹目送衛政策馬而去,心中酸楚難忍,頃刻間淚意洶湧,雙眼模糊。她低頭怔忡間卻發現不知何時衛政那匹棗紅骅骝已到了跟前。她擡起頭來,透過迷離淚眼,尚未看清楚,卻已被馬上跳下的人緊緊擁在懷裏。竟是衛政去而複返!她再也忍将不住,也不顧四周有人,伸手将衛政腰身牢牢抱住,流下淚來。衛政低頭,在她耳邊輕聲叮咛:“澹兒……此番,無論如何,定要等我回來!”

且說衛政出發前夜,百忙之中,卻抽空向成伯玉問起引得朝中沸沸揚揚的佟養行一案。成伯玉向衛政回報道:“按照王爺吩咐,已經收押冷紀寧。冷家方面雖然多番活動,但朝中那幫子老油條慣會見風使舵,揣摩今上态度,援手甚寥,不用我們放風出去,只怕也無人幫忙。”衛政道:“可也別把他整死了。”伯玉笑道:“王爺放心,冷家雖然救不了人,疏散點財物,倒也不至于讓他吃苦。”衛政點頭道:“兩湖戰事一開,我們只怕也顧不上朝中動靜,冷相臨死所托之事,本王也只能做到這個份上。其餘事,就看冷家造化和那小子自己的福分了。”

冷家這邊,因怕夜長夢多,冷瑗丁憂得準,立即阖府開始整理準備南遷返鄉。老夫人莫氏一直病中,尚不知紀寧被抓之事,只向她說要按照老爺子遺願扶靈還鄉。家中仆役也開始精簡人員,各自疏散,除了些家生子和自願随主人南遷的,其餘各人,有領了撫恤金養老的,有得了嫁妝嫁人的,一時間偌大一個清越府竟前所未有的清冷。

這日如煙百無聊賴,就跑去幫忙胖丫收拾東西。李家一家子自胖丫祖父輩起就在冷家做工,在鄉裏也置有幾分薄地,這次還鄉自然也是跟随一起。胖丫見如煙總是怏怏不樂,知她去路未定,便安慰道:“我爹說,二老爺是武官,沒有丁憂之例,眼下小爺還沒回來,二老爺少不得等他一等。”如煙見提起紀寧,心中更是郁郁,又無從向胖丫解釋,只道:“流光院裏都走得沒人了。也沒有主子,我只等夫人早點想起我這人,也給我一筆疏散費,打發我出去得了。”胖丫奇道:“出去?還能去哪?你就不惦記着你們爺?”如煙張嘴就要反駁,卻怎麽也吐不出一個字來,她心中愁腸千結,說不惦記那是假的,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各人的命各人的造化,他倆個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又怎能一直結伴走呢?這裏正無精打采,卻見院門口進來個丫頭,看見如煙高聲嚷道:“如煙姐姐,可算找到你!夫人正命人到處找你呢!”一邊胖丫奇道:“總不會真要打發你走吧!”如煙不覺精神一震,連忙洗了把臉就往冷二夫人院處去。

到了冷二夫人院中,也是亂糟糟一片,裏外正在收拾。如煙心想二老爺不走,難道夫人卻要走?再細看人手,也是少了大半。通傳後如煙被叫進裏屋,只見冷二夫人正在堂中整理箱中首飾,一旁也無人幫忙。見如煙到了,她方才直起身子趁機歇了一會兒,在木榻上坐了,又指着旁邊一條矮凳對如煙道:“坐!”如煙倒不拘束,便自顧自坐了。少頃,冷二夫人道:“平日你伺候小爺辛苦了。”如煙忙道:“應該的!”冷二夫人笑了笑,道:“現在清越府這樣子,你也看到了。你雖然是小爺屋裏的人,但也并沒有什麽名分,眼下各房的侍妾尚且走的走、散的散,何況你一個姑娘家。倘若你想嫁人,或是再找個好主人家,都是應該的。”如煙點點頭,道:“如煙明白。”冷二夫人滿意地點點頭,一時沒再說話,眼睛卻細細打量了如煙一會,方道:“冷家祖訓想來寬厚待人,就算對下人,也會考慮你們的難處。我叫你來,就是要問一問你,是想出去嫁人了,還是再找份工幹幾年。”如煙沒料防這番話,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道:“嫁人的事,還沒想過。”冷二夫人嗯了一聲,狀似欣慰,又道:“如此,你本是伽藍人氏,冷家也不好逼你背井離鄉。今日馬軍都指揮使黃大人的夫人遣書于我,說看中你聰明伶俐,知道我們要走,特向我來讨你。既然黃夫人開口,我倒也不好說什麽。這位都指揮使家我也打聽過,向來寬待下人,且眼下朝中正炙手可熱,你去了只伺候夫人,倒也衣食無憂。你意下如何?”如煙實在沒有半分準備,大驚之下,竟未相拒。

冷二夫人只當她是應了,又說黃家意思不兩日便要來接,叫她下去快快準備。如煙走時,想了又想,還是向夫人問道:“夫人,小爺究竟幾時能歸?”冷二夫人沒料到有此一問,無言以對。

如煙回到流光院裏,收拾了些細軟,倒想起一件懸在心中已久的事情來。她想着在黃家來接之前,把這件事情辦妥,就無牽無挂。日後,與這紛亂詭谲的冷家,富貴也好,蕭索也罷,都不再有任何關聯。

黃家派人來接那天,頭晚冷家老太太莫氏喊身上疼,鬧騰了一晚上。第二日老爺夫人們和各房管事的們都去了給老太太延醫請藥、忙着忙那,哪還有人顧得上如煙的事。如煙走時只在二門處回報了管事,便随來人上了牛車。回想起剛來清越府的那日,距今也不過半年而已。清越府的大門口依然碧瓦朱甍,可是這門後的一切,卻都似已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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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黃家,也是從角門處進,規矩卻沒有清越府那麽多。見過管家以後,就随着一起往主母起居之處見禮。在廊下候傳之時,如煙聽得廳中說話之聲,一個莊重溫和的女聲,應是黃家夫人,問道:“來了麽?人品相貌如何,可還入得了眼?”然後是管家低聲回話,誇她秀雅伶俐雲雲,黃夫人聲音又道:“嗯……吾兒,這下趁了你意,你可須牢記答應過母親什麽事。從今往後,收斂言行,好好讀書,求取功名!”一男子聲音欣然:“是、是,孩兒謹記。”

這時管家出來喚如煙進去。如煙跟在後面,心裏直打鼓。到了廳中擡頭一瞧,正中八仙椅上坐着一位中年婦人,體貌端莊,富貴打扮,應是黃夫人無疑。她右首卻站着一個年輕男子,瘦高體型,面貌白皙,正瞅着她咧嘴直樂。如煙揉了揉眼睛,不自覺長大了嘴。這……不正是兩番調戲于她、又受她捉弄的黃鄞麽?

如煙這才恍然大悟,這黃鄞可不正是馬軍都指揮使家的公子!難怪這黃家單單就看中她,還特地去問冷家題名道姓要她,原來是此人從中搗鬼!如煙心道不妙,腦中轉了幾圈,思量脫身之計。

黃夫人簡單向她問了幾句話,便向管家交待如煙的去處等等。讓如煙稍感安慰的是,果如冷夫人所言,她是留在黃夫人房中伺候,并非指給黃家少爺。雖然受騷擾是難免,總好過直接做他俎上魚肉。

如煙出來後,那黃鄞也向母親告退跟了出來,一臉喜色向如煙道:“今後你可是我們家的人了。”如煙不大想理他,敷衍地笑了笑,便要繼續前行。黃鄞急道:“你還想着冷家那位麽?別想了,他回不來了!”如煙停下腳步,問道:“您這話什麽意思?”黃鄞得意道:“冷家已經落敗了,現在只差灰溜溜夾着尾巴滾回老家。冷紀寧攤上皇帝欽點的大案,沒有家世支撐,你以為他還能有救?之前佟家這樣勢力,買了戲殺結案,都落得個人仰馬翻;這案子焉能善終?我勸你不如好好的跟着我,比起冷家那小霸王跋扈蠻狠,本少爺還是知情識趣的多,不會虧待你。”如煙眨眨眼睛,鼻頭竟有些紅了,她怯怯道:“如煙從小賣身為奴,受欺淩慣了。少爺這番可是真心要待我好?”黃鄞見她我見猶憐的樣子,心中癢癢,忙道:“自然自然!”如煙道:“那請少爺忍耐些時日,如煙在夫人跟前自會好好表現。夫人信了如煙人品,到時候少爺再讨如煙到身邊,長相厮守,豈不圓滿?”那黃鄞被哄得心花怒放,滿口稱是。

如煙在黃家待了數日。黃夫人是大家閨秀出身,性情溫和,很守規矩,在她眼皮子下,黃鄞倒也不敢做什麽出格的事。如此相安無事,表面太平。只是如煙比起在冷家更加沒機會出門,也沒地方打聽紀寧或者冷家的消息,心裏不是不着急的。黃鄞每日向母親請安的機會,總要找她套近乎,她也盡量虛與委蛇,希望打聽些消息。不過黃鄞也只是生員身份,所聞都是些市井小道上的消息,也難有什麽如煙想聽的。這樣日子,倒讓如煙想起半年多前剛入清越府的時光,也是陌生環境無親無故,又要防備主子使壞。只不過,當初那個欺負她的壞小子,如今牽着她的肚腸,不知道在哪個角落吃苦受罪呢!

這日,黃鄞興沖沖進屋,礙于黃夫人在,只向如煙擠了擠眼。過一會兒,趁着黃夫人不注意,向如煙低聲道:“明日帶你出去看個熱鬧,去不去?”如煙正忙着手裏的活,正眼未瞧,道:“忙得很,沒工夫。”黃鄞卻打定了主意道:“我已經問過夫人,夫人也答應了。”如煙煩道:“都說了不去,我身上不舒服,少爺另外找人伺候行不行?”黃鄞受她頂撞卻難得不惱,只摸了摸鼻子,問道:“給你原先主子送行,你也不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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