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女兒憐只身離富貴
更新時間2013-6-17 12:03:35 字數:4540
晟尚五年冬,原太常寺卿冷瑗終于帶着冷家家小女眷,舉家南遷返鄉。冷瑗走後不久,冷琌即獲罪下獄,罪名是受所監臨贓,抄沒家財,革除爵位,杖三十流二千裏往遼陽。冷紀寧,涉伽藍寺佟養行謀殺一案,從旁唆使,罪大惡極,因其年幼,不忍刑殺,減等流三千裏往嶺南。二人皆不許銅贖,但免居役,一年後附籍當地,永不得回原籍。清越府瞬息之間,門庭敗落,昔日繁華,都如黃粱一夢。
永寧城南有條舊官道,叫做流離道,今已棄之不用,只有受流刑往南者,從此道離京。這日倒罕見,早早來了兩三乘馬車,在道口出城處等候。
車上下來幾名官家少年,其中正有黃鄞和他的表哥。一人道:“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辰出發?難不成他們晚上走,咱哥幾個也在此處等到晚上?”另一人道:“說的就是,我們來過就算有心了。再等片刻,不來就撤吧。”卻有人冷笑道:“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誰知道你今日來是沖着落井下石呢還是圖個熱鬧。”這裏七嘴八舌正吵吵,忽聽一人叫道:“喲,這不來了麽?”
果然遠處道上,踯踯躅躅走來三個身影,兩個官差打扮,夾着中間一個戴着鐐铐的少年。少年一身素布衣衫,雖比不得往日華貴體面,倒也還幹淨。只是他神情麻木,眉目抑郁,卻已不見往日飛揚傲慢的神态。走的近了,少年也看見這幾個昔日的狐朋狗友,卻只把頭稍稍扭開,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中有一人見狀忙上前攔道:“承安,好久不見。今日我哥幾個特來給你送行。”一邊給了旁邊官差一點錢銀,請他們遠遠走開容說幾句話。
那少年正是要流放邊陲的紀寧,他怎麽不知這些人的心思,也許落井下石,也許兔死狐悲,反正閑來無事來看看他這個落難故人如何倒黴罷了。到底少年心性,面子總是要的,又從小跋扈,不想示弱于人,便道:“蒙你們有心。我還活得不錯,你們看到了就請回吧。”衆人見他冷冷的,也不大有趣,互相交換了些眼色。
其他人倒也罷了,黃鄞和他表哥二人,今日确是有心來羞辱紀寧,以報當日一盞之仇的。本想看看紀寧狼狽下氣的模樣,現在見他依舊态度輕慢,怎肯如此就作罷丢手?只聽黃鄞笑道:“承安,大家兄弟一場,你如今倒了黴,我們也不能袖手旁觀不是?你這一路山高水遠,還不知有多少苦頭要吃,我們特意備了些點心水酒,讓你吃飽了好上路呀!”一邊說着,一邊從旁邊小厮手裏取過食盒,打開了看,最上面是一只烤得油皮光亮深紅發黑的仔雞。黃鄞伸手撕了一條腿下來,遞向紀寧:“來!”
黃鄞的手都恨不得伸到紀寧嘴裏了,紀寧哪裏肯吃,躲閃不開,只狠狠咬着牙關,抿緊嘴唇。黃鄞笑道:“別客氣,吃呀!”紀寧手腳都帶着枷鎖,只恨不能擡腳踹他。黃鄞湊得太近,冷不防紀寧突然張嘴咬住雞腿,奮力一吐,雞腿被啐到黃鄞臉上。黃鄞大怒,反手搶過車夫手上的馬鞭,向紀寧揮去。
“住手!”一個黃衫少女撥開人群沖出,還是來不及,馬鞭尾巴掃到紀寧臉,留下一道血印。黃衫少女連忙去看紀寧傷勢,心疼不已,直問:“痛不痛?”
黃衫少女正是随着黃鄞來的如煙。她剛才站在衆人身後,看見紀寧,已經暗自激動半天,只沒有機會上前說話。眼下情勢危急,她再也忍耐不住,也顧不上身份等級,只怕紀寧受傷。此時此刻,紀寧目不轉睛。這些日子他整日在黑牢裏無所事事,想東想西,想家中的明争暗鬥,想自己破敗的身體,想祖父的死,想他平白的冤獄,只是有一樁事唯獨不敢多想。不敢多想,卻又總是一不小心就會想起,正是眼前嬌俏的臉,明眸善睐,欲嗔還休。紀寧只覺得做夢一般,連眼皮都不敢眨上一眨。半天才回過神來,忽怒道:“你在這兒幹什麽?”
如煙還沒回答,一旁黃鄞哈哈大笑,将如煙拉到身邊,道:“對了,忘了跟承安說,現在如煙已經到了我家,是我的人了!”
紀寧聞言大怒,并不理會黃鄞,只瞪着如煙,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如煙連忙解釋道:“不是的,是黃夫人向二夫人點名讨我過去……”黃鄞卻在一邊搗亂,緊抓着如煙胳膊不讓她掙脫,一邊嘴中還道:“其實是我跟母親說的,我怕承安你走後沒人照顧如煙妹妹,特地把她接到身邊。承安就放心走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會很疼愛如煙妹妹的……”紀寧怒不可遏,再也顧及不了其他,掄起手上沉重枷鎖就往黃鄞臉上砸去。這枷鎖生鐵制成,平常拖着走路已是沉重無比,這要砸到人臉上,非把骨頭砸碎不可!如煙見狀大驚,還好她身手靈巧,腳下往黃鄞鞋上一踩,趁他吃痛,掙脫開來,反身就迎向紀寧,用了全身氣力,将他連人帶枷鎖牢牢抱住!
紀寧看清來人是如煙,情急之下生生收住沖勢,自己反被如煙撞得禁不住往後退了兩步。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覺胸中氣海翻騰,緩了一緩,才咬牙切齒道:“你如今換了主子,倒知道忠心護主了!”如煙見他不分青紅皂白橫加斥責,自己百口莫辯,又知他素日就是這麽個沖動的性子,一時只能将他死死抱住,卻說不出話來。
這番變故把衆人看得都驚呆了,這時才反應過來想起去拉勸。遠處兩個差役聽見動靜也紛紛跑回來。紀寧将懷中如煙生生推開,冷冷瞧了一眼,便向差役道:“官差大哥,我們趕緊上路吧。”
如煙待要向紀寧再說幾句話,紀寧卻不理她,連個正臉也不給她,她追上一步,他就退遠一步。偏那黃鄞又前來抓着如煙不放,口中道:“你還理那敗家子作甚?”如煙掙紮間,紀寧已經自顧自随着兩個差役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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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煙只覺心如刀絞,上次兩人分開之時,她還甜甜蜜蜜地想着給他蒸定勝糕吃。紀寧落獄以來,她只零星從他人嘴裏探聽到一兩句關于他的消息,雖然焦急憂慮,但心痛之感卻并不大真實。直到今日,她親眼見到紀寧身帶枷鎖、受平日不屑之人欺辱,又對自己怨憤冷淡,才驚覺這是真真正正的現實!冷氏已經身敗名裂,紀寧這一流遠,可能自己一輩子也再見不着他了。
如煙渾渾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黃家。只覺得自己滿心滿眼,都晃動着紀寧臨行前那冷冷的一瞥。她生性朗達,從不自苦,就算童年時遭逢巨變,想不通和接受不了之時,也能放過自己,不再回顧。這一日卻恍恍惚惚,無論如何也甩不脫紀寧的影子。她思來想去,再也沒有心思幹活,便向黃夫人告假說身體不适,回下人屋裏休息去了。
回到屋裏,如煙鬼使神差,竟把自己平日積攢的寶貝們翻了出來。說是寶貝,大部分是些碎銀,小部分賞賜得來的金銀首飾。如煙自己平時除了身邊留些許銅錢以備不時之需,這些東西都用布包妥妥的收着,從不胡亂動用。打開布包,躺在最上面的,正是秋菊會那日紀寧送她的一金一木兩支簪子。如煙将木簪子取出,走到鏡子前默默插在頭上,又将金簪拿在手裏,出神半天。
金簪上的累絲刻紋和寶石,磨着如煙手指,帶來微微的痛感。不過肉身的痛,又怎麽比得過心裏的痛。她想到當年自己母親妹妹的慘死,那把插到母親心上、握在自己手中的尖刀。死也好,生也好,不過就是為了圖一個痛快。她既不肯叫自己母親受那種鈍痛的折磨而死,又為什麽要讓自己在鈍痛的折磨中活着?思及此,如煙竟笑了。心說無親無故的花如煙,以往只有姑姑一人而已,眼下姑姑好好的有人照顧,不管自己去哪兒,情況也不會更壞了,何不随心而為?
第二日,黃家的人發現如煙失蹤了。待要報官,去找如煙賣身契之時,卻發現她賣身契約也不見了,原處只擱着白花花十五兩紋銀。
第二日清晨,靖王府中。雅澹才起身不久,便見有丫頭來報:“門房的說,一早在角門口內拾到一個包袱,內有書信一封,指名是給姑娘的。”雅澹便接過一看,果見信封上寫着“淺歌姑娘敬啓”,她一看字跡便心中有數,是如煙寫來的。只是心中納罕,二人平日并無書信往來,不知她有什麽急事非要留書不可。忙打開來看,見紙上草草寫着:
“姑姑大人膝下:如煙但憑所願,随冷氏公子紀寧流放嶺南,此去山高路遠,自多珍重,願勿惦念。今後不能承歡膝下,報償親恩,心有所愧,還望姑姑多加保重。姑姑在清越府記挂之事,今奉上木匣一只,匣內所存或能窺知一二往事。如煙行走匆忙,不及細秉,姑姑勿怪。不孝如煙敬叩!”
雅澹讀完信,再打開包袱,果然是一只長條的黑木匣子,不過尺餘長短,比一般的首飾盒子小點窄點。她打開匣子一看,卻是一張仔細折好的契約書,以上等絲絹書寫,而質地略黃,顯是有些年月,約書一角還有被焚燒的痕跡。雅澹只看了一眼落款,心中便突突直跳。連忙合上匣子,叫旁人都且下去。
至屋內無人時,雅澹方把那契約書重新取出,細細來讀。一時腦子裏翻江倒海,腿上發軟,再也站立不住,頹然坐在椅上。原來這契約書,正是當日在冷家的李甲看管下被胖丫夜游時盜走丢失的、冷氏與當今皇帝立下的保命契約。上面所述,皇帝為封住冷越山的口、順利登基,承認自己矯诏和逼死徐妃的事,并許諾力保冷家基業,不傷冷氏性命。冷家近日遭遇,雅澹自然是知道的,她想來想去,只覺腦中一片混亂,還未理清個中關節。
原來這匣子,乃是中秋那晚上被紀寧如煙無意撞見的那一件。當日紀寧嚴禁如煙碰這樁閑事,但如煙哪裏能乖乖聽話?紀寧在家時,兩人幾乎日夜相對,她沒機會去發掘,但也幾次三番、有意無意确認過位置。離開冷家之時,她想起這樁事,便連夜去把匣子挖了出來。她倒也沒料到裏面物事如此茲事體大,只想着幫姑姑找到當年的秘密。因為契約書并未直指當年雅澹的悲劇,就一直在如煙手上拿着。直到如煙打算離開永寧,才決定将這匣子留給雅澹,心想也許能有一些幫助也說不定。
現在這個秘密落到了雅澹手中,對她而言,與其說這是冷家的秘密,還不如說是關乎到衛政當年的秘密。雅澹又想起前些日子,衛政的種種惆悵、難平的恨意,想必他已經知道這樁公案。眼下他手中有兵權,如果他能倒戈反出朝廷……不不不,雅澹混亂至極,已辨不清什麽是對什麽是錯。雅澹捉住自己衣領,只覺呼吸滞窒,頭痛欲裂,向自己道:冷雅澹啊冷雅澹,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麽身份嗎?你到底是在用什麽身份活着?
雅澹将自己關在房中大半日,到午後才從屋裏出來,又到鴿舍待了許久。衆人見她把那紅血藍放走了,便問是給誰送信嗎?雅澹點頭道:“給王爺帶封信去。”衆丫頭哪裏想得到衛政大軍開拔,一日數百裏的速度,信鴿如何找得到的問題,還只啧啧稱奇,贊嘆信鴿厲害。
又過了兩日,紅血藍回巢。雅澹便叫來管家,向他道:“王爺走後,府裏的事,不知道我做不做得主?”管家忙回:“但憑姑娘吩咐!”雅澹便道:“足下不必為難,我無名無分,倒也不好插手靖王府的瑣事。眼下王爺外出征戰,又不知何時能歸。我住在這裏,實在坐立難安。唯想求足下為我備輕車一乘,我追大軍而去,隐于山野,只遠遠看着王爺,也好放心。”管家大驚,忙道:“兵戈征戰,畢竟危險,姑娘萬萬不能去啊!”雅澹道:“我主意已定。因敬足下職權在身,才來相告。如果足下不願意,那我就收拾了東西,自行離去。你等若要報官,就去報吧。”管家當然知道衛政對雅澹視若明珠,哪敢怠慢,她若要走,自己又不能軟禁她去,更別提報官了。一時躊躇,束手無策。雅澹見狀,也不多說,只自顧自回去收拾細軟。管家無法,只好一面為她打點行裝,又點選一名機靈的丫鬟,幾名護院小厮随從,命好好伺候姑娘,不管走到哪裏落腳,都要及早禀報王爺和府裏;一面遣信使追趕大軍,趕在前面向衛政回報此事。
臨行前夜,雅澹将書有契約的絲絹從黒木匣中取出,細細密密縫在了自己貼身內衣之中。她知此事關乎到數多人性命,半點不敢大意。眼下該如何決斷,自己尚不明晰。一切只待見到衛政之前,她再深思細謀過。冬室清冷,琉璃盞內那對燭火忽明忽暗,就好似雅澹此刻心境明明滅滅;前途幽深晦暗,自己帶着一身的秘密,能走的路究竟通往何處?路的盡頭等待自己的又是什麽?既憂且怖,雅澹便在這冷冰冰的屋子裏,睜眼枯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