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相思苦忍踏落花去

三人急忙忙趕到紀寧屋裏。才掀了棉簾子進去,便覺一室腐朽血腥之氣。阮文軒邊趕上去查看病人狀況,邊問如煙:“怎麽回事?”

如煙已是眼淚漣漣,道:“今早還喝了半碗地瓜湯,只說頭暈睡了。方才醒了還好好地和我說笑話呢,不知怎地……不知怎地就嘔血不停……”雅澹也走上前去,果然見紀寧床褥之上,血跡斑斑,襯得他清秀臉龐更是白得如紙一般。

文軒連忙打開随身醫箱,取了長針暫為紀寧穩定病情。屋裏腥氣讓雅澹十分不适,幾要作嘔。她見也幫不上什麽忙,便自己打簾子在門口等着。

文軒行完針出來,看見雅澹也并不說話,低頭算是告了別,便背着醫箱要走。雅澹送他到門口,只淡淡低語道:“再拖下去,一切都來不及了。明天,我在這等着大人來。如果…..大人不來的話,那我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雅澹就起床來,從她自己的行禮裏翻出了一件沒怎麽穿過的水紅襖子,又找來了剪刀針線,就坐在床邊拆起衣服來。她的女紅自小就還不錯,雖然有段時日沒有做過未免有些手生,但來回試了幾遍就已十分熟練。她三五下的功夫,就剪出了前後兩幅和袖子,看樣子竟是一件童衣。晨光照在她臉上,她專心致志,竟連眼皮都未眨一下。

也不知道幹了多久,中間如煙來給雅澹送過食物,只是她一心惦記着紀寧,并沒留下與雅澹同食。雅澹也沒什麽胃口。她的針線活極利落,等到黃昏時分,一件精致的童衣就已經有了樣子。雅澹覺得頸子有些酸痛,這才站起身來走動了兩下。

桌上是已經涼了的雜糧飯,如煙切了些地瓜丁同煮,熱的時候還是挺香的。如今物資匮乏,城中所有人每日的供應都已經減少到一日一頓。雅澹她們當然也不至于奢侈到哪裏去,每日有頓雜糧飯,還能多一口熬份稀粥加餐,這情況比起普通城民已經好太多。

這時日已薄暮,雅澹見不但阮文軒沒有出現,連受命每日來查看她狀況的子嚴也不見人影。總不會出什麽事了吧?她想着。不過倒也不覺得驚慌。如今只怕也沒什麽事能讓她驚慌了。

天黑下來,雅澹吩咐如煙鎖好門,把她叫到屋裏,說道:“沒有人幫忙,我們就只有靠自己了。”前幾天子嚴等搬到她們屋子裏的那些準備好的物什,還好好地擱在原地未來得及搬走。這時如煙看了看這些箱子,已經明白了雅澹的意思。

她眼淚一下子湧上來,喊了聲:“姑姑!”雅澹卻不讓她再說,打斷道:“姑姑知道,如果紀寧死了,沒有人會比你更傷心。你從小孤苦無依,是從鬼門關闖過來的人,紀寧能遇到你,是他的福分。你們還那麽年輕,如果能夠逃出去,未來日子還很長。”如煙哭道:“可是,怎麽能拿姑姑的命去換?何況姑姑腹中還有寶寶……”雅澹笑道:“并沒有那麽嚴重。如果你不敢下手,那姑姑就只有自己來,不能用麻沸散倒是可能會疼死過去……”見如煙還是咬牙不肯應承,雅澹道:“你若是真的下不去手,就回去吧。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過來這邊,直到我叫你為止。”

如煙見雅澹當真要将她拒之門外,不禁急了,連忙把住桌子死活不肯走,口中直道:“要不我再去找小阮大人!嗯找小阮大人!”雅澹道:“沒用的,他要肯來早就來了。”

二女正在糾結拉扯,忽然聽到院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如煙如逢救星般跳将起來,叫道:“一定是小阮大人來了!我去開門!”雅澹默不作聲,只靜靜在屋裏等候。

過不多時,如煙果然領着阮文軒進來。雖是早春夜寒,文軒卻是滿頭大汗,雅澹很感意外,問道:“出什麽事了?”

文軒拱手揖讓了一下,便道:“家叔今日不慎受傷,軍中又事務繁多,抽不出空來。”雅澹關心道:“阮大人身子尚好?”文軒道:“所幸無妨,多謝關心。只不過恐有些時日須卧床靜養。”雅澹點點頭,卻道:“也好,我這裏本也用不着他老人家多費心了。”

文軒見雅澹臉含笑意看自己,有些微窘。雅澹笑道:“難道小阮大人不是為了那樁事而來?不然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大人到我這裏來幹什麽?”如煙在一旁如釋重負,向文軒道:“幸而大人來了,否則姑姑不知道自己做出什麽事來,我攔都攔不住!”正好替文軒解了圍。

其實這次阮文軒實是有些私心。他研習醫術多年,怎麽不明白這次确實是千載難逢之機?而且難得是雅澹本人十分配合,雖說她懷有身孕,可是孩子又是絕無可能健康出生;胎兒在腹中存活時間越長,雅澹的性命就越難挽救。種種條件,天時地利人和,都仿佛一雙命運的手在向他召喚,讓他邁出這至關重要的一步。只是在一個孕婦身上取骨髓,無論如何也是有違人倫醫道,所以他遲疑再三,十分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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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此時子嚴受傷。子嚴本受命看護雅澹,眼下卻已力不從心。子嚴不能來,這個任務順理成章就落到他頭上。文軒覺得,莫非這就是天意?雅澹不許他走漏風聲,但有子嚴在一旁看着是絕不可能辦到的。現在卻輕而易舉地,所有障礙都憑空消失。文軒的心徹底動搖了。

所以他來了。披星戴月,也帶來死亡的氣息。

雅澹卻覺得輕松,她看着文軒和如煙兩個,笑着道:“這便開始吧。”

文軒從大醫箱中取出已經配好的麻沸散,交給如煙煎熬。雅澹道:“其實未必需要那個。”文軒安慰道:“還是喝了吧。夫人做一個好夢,明日一切就都結束了。”

那晚雅澹果然做了一個極長的夢。她夢見了自己的母親和嬷嬷,夢見在清越府偏僻小院裏撫琴的幼時的自己;夢見了十八歲的衛政,他在新波微蕩的小舟上急急的問她的名字;還夢見了桃花,落英紛紛的花雨中,她穿上了火紅的嫁衣;最讓她覺得快活的是,夢裏她見到了她的孩子,他長着與衛政如出一轍的漆黑的雙目,還有和她一樣白皙的肌膚,他用稚嫩的嗓音甜甜的叫“娘親”,在她懷裏撒歡。這真是她此生做過的最甜美的夢!

翌日清晨,文軒帶着兩個黑眼圈從雅澹院子出來。臨走前他将一些藥物分配好交給如煙,并細細囑咐她哪些是給紀寧的,哪些是給雅澹的。他向如煙道:“你們小爺的命,現在就交給老天爺吧。至于夫人,這些藥她需要持續吃上三天。第一服我昨晚已經給她吃過,你千萬別忘了繼續給她煎服。要是落不幹淨,可是要危及她性命的。”如煙也不知道他說“落不幹淨”是什麽意思,只知道要按時煎藥給姑姑吃,便點頭應了。文軒因還要趕回軍營去,只說了句容後再來,便匆匆去了。

如煙見紀寧和雅澹兩人都在昏睡,便把二人藥煎了,先送到了雅澹屋裏。她進屋之時,卻見雅澹慘白了臉緊緊皺着眉頭,已是一頭冷汗。如煙大驚,連忙喚道:“姑姑!姑姑,你怎麽了!”雅澹忽然睜開眼睛,大喘了一口氣。她看見如煙,臉上表情緩了一緩,問道:“怎麽樣了?”如煙知道她問紀寧狀況,忍着難過道:“小阮大人說,現在聽天由命了。倒是姑姑,傷口沒事吧?”雅澹點點頭,卻道:“我這沒事。你去照看紀寧吧。”如煙道:“姑姑先把藥喝了。”雅澹嗯了一聲,道:“先擱在一旁,我一會兒就起來喝。”

如煙才一出門,雅澹眉頭就立即擰了起來,她忍住劇痛掀開被子,伸手一摸,雙腿之間已是鮮血淋漓。再怎麽對自己說無所謂,此時也終究忍不住流淚滿面。我的孩兒啊,她想,是娘對你不住!

她目光觸及桌上藥物,心裏清楚這大約是文軒配好用來下胎的藥。孩子現在已經在她腹中死去,可仍然是她身上的血肉啊!雅澹躺在床上流了一會兒淚,忍痛下了床,把那碗藥盡數倒在了窗根下。

過了兩三天,紀寧仍舊昏睡,但似乎再沒出現過七竅流血的情況。雅澹也是一天到晚只躺在床上休息,病容愈重。文軒每日來替她診脈,見了她臉色也是眉頭緊鎖,問如煙是否按時喝藥,如煙答都喝了。文軒只能暗自嘆氣。

這日午後,馬蹄篤速,須臾有人敲門。如煙開門迎了來人,竟是衛政!如煙這些日子心裏七上八下,一直找不到主心骨,此刻就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疊聲喚道:“王爺!王爺!你可算來了!姑姑她……”她話到一半,才記起雅澹吩咐過不能和王爺提這些事,立時又把話頭兒咽了下去。

衛政道:“怎麽?我聽阮文軒說,澹兒近日有些不适。不過他也說了并無大礙。難道不是?”如煙哪還敢多說,連忙把衛政先讓進了屋子。

衛政見到雅澹之時,雅澹還沒醒來,卻把他吓了一跳。不過短短數日未見,她就已經玉減香消,瘦了幾乎脫了人形。衛政頓時心痛如絞,心中責怪自己沒有照顧好她。卻見雅澹眼皮微跳,正在悠悠醒轉。

衛政連忙上前去,只聽雅澹睜開眼第一句話便是:“子昂,快去把孩兒給喚回來。他,他又出去調皮了!”衛政聽得怔了一怔,剛要開口,又聽她說:“可別太責備他。”衛政不由莞爾:“澹兒,你是不是做夢了?”卻見雅澹雙目通紅,仍是胡言亂語:“他已知道錯了,再不敢胡亂搗蛋……”衛政忙伸手摸她臉龐,只覺觸手一片滾燙。

衛政急火攻心,把雅澹上身扶起抱在懷裏,向外喊道:“快來人!”見如煙跳進屋來,他氣急敗壞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快去喊阮文軒來!”如煙被吼得直掉眼淚。

正在這時,恰好阮文軒也到了。他剛到門口就看見衛政那紫骝馬和兩個兵衛,暗道不妙,匆匆進去,正聽見衛政在沖如煙發火。衛政看見阮文軒,就像是看見了罪魁禍首,放下雅澹身子,過來一把揪住文軒衣襟:“這是怎麽回事?”

文軒苦不堪言,顫聲說:“将軍等文軒看過方知。”衛政這才松開了手。

文軒只瞧了雅澹一眼,便覺情況十分不好。他把過脈後,心中就開始糾結。也不知什麽原因,雅澹腹中胎兒似是沒落幹淨,這樣下去,藥石罔效,便只有死路一條。只是,要不要告訴将軍……他偷偷瞧了眼衛政,見他也是臉頰消瘦、面如菜色,又想到雅澹先前對自己所說,又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

衛政見他發呆,急問道:“如何?”文軒糾結難熬,口中如同含了個千斤重的橄榄,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這時門外有衛兵急報:“将軍!西南角門被北狄巨石砸了個窟窿!”文軒這才回了神,忙道:“将軍,軍務為重。夫人這邊有我看着,不要緊!”衛政掃他一眼,又緊緊盯着雅澹片刻,這才匆匆去了。

文軒又把自己針包取出,一溜鋪開,認認真真給雅澹行了數針。雅澹這才安穩了些,又睡着了。

如煙這時已在門口站了許久,她攔住文軒問道:“小阮大人,你仔細回答我,我姑姑……是不是要不好了?”文軒未正面回答,又取了兩貼藥給如煙,交代道:“這兩貼藥你煎好了須看着她服下。她會好的。”如煙含淚點頭。文軒又問紀寧如何,如煙道:“似乎見好了些。這兩天吃的也多了。只可惜,沒有那麽多糧食……”文軒極為欣慰,但轉念想到眼下局勢,又覺得實在笑不出來,他向如煙道:“城外敵人也知道我們糧食短缺,現在是鐵了心要餓死我們了。”如煙道:“也不知還能撐多久。”文軒嘆道:“總之口糧能省則省罷。聽說伽藍寺外,又開始做起菜人生意了……”如煙啊了一聲,臉色慘白。

文軒心想還是別吓着小姑娘家,自己軍中事務繁多,便告辭走了。

這夜尚算風平浪靜。到了第二日雞鳴時分,衛政又匆匆忙忙來看雅澹。原來他昨晚帶人補西南城牆的那個窟窿,忙了一夜。但心裏實在牽挂雅澹身子,是以一忙完又抽空溜來一趟。

他進屋之時,雅澹卻是醒了。而且比之昨日,神智清楚,情緒穩定,看見衛政還沖他微微笑了一笑。黎明的微光下,衛政卻被她這一笑閃了眼睛,不由竟發起怔來。

雅澹笑道:“你怎麽啦?臉色這樣差?”衛政忙沖上前去,摸她前額、頸子和雙手,體溫也是正常的,這才總算松了一口氣。他濡濕了眼眶,賴在她身上吐出一口濁氣道:“澹兒,以後不許吓唬我!”雅澹睜圓了眼睛,神情猶如可愛的少女,想了想道了聲:“嗯。”

她輕輕推開衛政身軀,用手摸了摸他消瘦的臉,心疼道:“怎麽又瘦了呢?是不是守城很辛苦?”衛政抓着她手去按揉自己太陽穴,邊道:“北狄攻不進來,打算困死我們。城中已經餓殍無數,守城的軍士也是一日少過一日。還活着的,體力也越來越差了。伽藍寺甚至開起了菜人市場。”雅澹怔怔問:“菜人市場?”衛政繼續說道:“嗯,不過也沒有活人可以宰割,只是烹煮些死人肉糜,換點野菜糙糧。澹兒……”他輕輕的呼喚一聲,看見雅澹羞怯的回以一笑,忽覺身上也沒那麽疲累了,接着道:“你身子好了,我想送你們走。”

雅澹哦了一聲,并不停下手裏按摩。衛政接着道:“我叫伯玉他們帶着你們突圍。出去以後,你好好地把我們孩子撫養長大,不要再想我惦記我。”

雅澹默不作聲,手指輕輕摩挲過衛政皮膚。十餘年的相思,不過數月的相守,這聚少離多的感情,這磨難多過歡樂的人世,為何還讓自己如此割舍不下?她失去過母親,失去過孩子,失去過尊嚴和身份,現在連僅剩的愛人也要失去了。但為何,此刻卻一點也感受不到心痛呢?

衛政久久不聞雅澹回應,便起身來正對着她,搜索她的雙眸。卻見雅澹平平靜靜,甚至似乎帶着些笑意的對自己道:“你放心。”

衛政又重新半躺回她懷中,閉上眼感受她手指的溫柔,忽然輕輕笑道:“忙碌一夜本來已經脫力,這會兒有你相伴,竟又覺得有了些力氣似的。只是腹中辘辘,如果能有一碗肉湯就更美了。”雅澹聞言笑了笑。

衛政在雅澹處歇到天大亮,直到聽到如煙起床在院中的聲響,他才戀戀不舍的起身道:“我還得趕回營裏去。你須預備起來了,這兩日我叫伯玉文軒來接你。”他一邊說,一邊就向外走。雅澹也從床上下地來,追他到屋門口,忽然道:“子昂!”衛政回身笑問:“怎麽?”雅澹頓了頓,道:“我忽然想聽你吹笛子。”衛政為難地摸了摸腰間玉笛道:“這會兒不早了,這兩日間我再抽空來看你,到時再給你好好吹奏一曲吧?”雅澹也不再堅持,只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住衛政不放。忽然間,她撲到衛政懷裏,死死将他抱住。衛政拍拍她背道:“別怕!”

雅澹在他冰冷的盔甲上拭幹了眼淚,悶聲道:“子昂,不管你在哪裏,我就在你血肉中,與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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