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守孤城春意夢闌珊

晟尚六年三月二十,北狄大軍先鋒營取道京西到達伽藍縣城下。這支先鋒營有北狄精銳五千,人數十倍于鎮守伽藍的這支護衛隊。

伽藍城已經加固了城牆,築起了高高的工事。城門緊閉,一副堅壁清野、固若金湯的架勢。北狄這次打前鋒的将領名叫吉羽,三十多歲年紀,之前并未與衛政交鋒過。這一路過來,北狄軍還沒受過大華什麽像樣的抵擋,又得知伽藍城也不過數百人拒守,因此他自信滿滿,十分輕敵。誰知到了伽藍看到這樣一番景象,不由有些意外。

吉羽在伽藍城外觀察了幾天,發現伽藍縣除了南面臨河,其餘三面地勢較高,心中便有了主意。他下令軍隊原地駐紮,不急着攻城,反而在周圍高地更築土山。城內衛政察得此事,也令部下在城牆全力築壘高臺、加高城樓,使其始終高過城外土山。城樓之上,密布林立着各種投石機、箭弩等防禦戰具,并有華軍将士十二個時辰輪班倒換,随時警惕。北狄見占不到便宜,又下令在城外挖地道,欲穿城攻之。衛政便下令在北狄進攻這一面挖掘深溝,切斷地道,守株待兔。一但發現北狄軍地道出口,就投以火種、催放濃煙,北狄沒讨到好處,反而折損大量兵士于地道之中,再次無功而返。

吉羽氣得胡須飛翹,停戰三日後下令強攻。這三日之中,北狄制造了數十臺龐大的“攻車”,利用撞擊的蠻力破壞伽藍城牆。不料衛政早有準備,于城牆高臺之上放下巨大帷幔,如同一個個布兜一般,大大緩沖了攻車的沖擊力。北狄軍又一次如重拳擊在了棉花上,不得着力,士氣大大受挫。

北狄見攻車無用,仗着人數優勢,索性派遣敢死隊強登城樓。衛政命人在城牆上以巨石、火弩相禦,又以火油淋在攻城敵人身上。一時間伽藍西郊成了一片修羅道場!

北狄損兵折将,損失慘重,不得不下令休戰。到了夜晚,衛政又命人紮了無數草人置于城樓高臺之上。北狄軍不明所以,黑暗之中遠遠看見華軍于高臺上集結,便下令放箭射殺。如此,衛政又平白收獲了大量箭矢。

吉羽聽說此事後,當場吐了一口老血。他咬牙切齒,暗暗發誓一定要拿下衛政人頭。這次他再不敢輕敵,運籌幾日,盤算當前局勢。伽藍縣向來并無什麽物産,是以每逢饑荒年,總是死人最為嚴重的地區。眼下又已是一座孤城,不說援軍無望,物資糧草想必也面臨嚴重短缺。他忽然計上心頭。

第二日,北狄軍派遣三員說客,帶了五十斤白面和兩車糧草,要求進城。衛政聽說,只笑道:“正愁你不來!”便派了一小支精銳部隊,将說客及糧草等接應進來。

說客三人,為首的正是常年在華朝做地下工作的石鳶。他見了衛政,本想發揮三寸不爛之舌,不料衛政并不給他機會。一旁仲宣已經手起刀落,将那石鳶人頭落地。衛政遂命部下将三名說客首級挂于城門之上,又将那五十斤白面和糧草賞給一線作戰的下級軍官們。一時間,城內士氣高漲,城外火冒三丈。

北狄吃了這幾回虧以後,也學聰明了,幹脆退後三裏紮營,原地休整。實際上,伽藍城物資匮乏,只要時日一長,不需要外部多堅強的攻擊,拖也将他們拖死了。

就在這時,阮子嚴才找到時機向衛政禀報了有關雅澹已有身孕之事。

衛政收到消息立刻趕往去見雅澹。此時他已經整整五日未曾正經合眼休息過,眼眶熬得通紅。雅澹見到他時,不敢相信不過數日而已,他整個人竟消瘦了一圈。

衛政也顧不得說其他話,只緊緊将雅澹腰身圈住,激動不已,問道:“是真的嗎?”雅澹也不知道他聽說了多少,不敢說太多,只能點點頭“嗯”了一聲。衛政仰天長嘯,啞聲道:“想不到我衛政臨死之時,還能有子嗣後代。上天不薄待我!”雅澹不敢也不忍打斷。

只見衛政激動過後,一把将雅澹臨空抱起就往外走。雅澹忙問:“要去哪兒?”衛政腳步并不停歇,一邊答道:“我立刻安排你離開伽藍。”雅澹大驚,奮力掙紮。衛政怕傷到她,這才将她放下。

雅澹喘氣道:“不,我不走。”衛政皺起眉頭,語帶責備:“澹兒,這緊要關頭,你須為腹中孩兒考慮。”雅澹張口結舌,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半晌她方道:“我、我身子虛弱,大夫說前三個月決不能勞頓,否則胎兒不保。”衛政半信半疑,這才暫時收了念頭。

他放松下來,便覺得頭重腳輕,實在疲憊已極,便向雅澹笑道:“澹兒,讓我先抱你們一抱。”把雅澹就這樣抱至屋中,輕輕放在床上,他自己呼了一口氣,向雅澹歉然笑笑,閉上眼睛就這樣沉沉睡去。雅澹心疼不已,又不敢亂動,只好将他更抱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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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衛政睡了個飽覺,精神格外得好。朝陽透過窗子射進他們的床上,又被床帏擋住,映出一片暖光。這是亂世之中難得的安寧。衛政側過臉,看見雅澹依然安睡的表情,那麽清瘦,又那麽美麗。此時距離他們相識已逾十載,但衛政每次看見雅澹,還能感受到當年清越府蒲柳亭外第一次見到她的那種心悸。自己雖然貴為王爺,但自十八歲初遇以來,他滿心滿眼就只有雅澹一人而已。現在這個女子懷了他的孩兒,這令他由衷的生出一種驕傲之情,仿佛已經看見他生命的延續、愛情的延續。他默默的伸出手,并不真的觸碰到雅澹,而只是用手指描摹着她的輪廓。這是他此生最心愛的女人,他孩子的母親,他想,是無論如何,粉身碎骨也好,他都要盡力保全的人。

起床以後,衛政仍要回縣府衙門去。雅澹也沒有多話,只幫着衛政更衣。這時适逢阮子嚴上門來給雅澹問診。衛政道:“來的正好。”也不急着走,坐等子嚴問脈。

子嚴仍扶住雅澹手腕,專心致志切脈。片刻後,只見他眉頭緊鎖,道了聲“咦”。衛政忙問道:“如何?”子嚴卻只顧偏頭思索,并不答話。雅澹向二人道:“我素來有些寒症,身子本不大好。”子嚴這才哦了一聲。衛政又問:“能否趕路?”子嚴搖頭道:“這可不大妥當,最好卧床靜養,過幾個月再看。”

此時又有軍衙派人來催,衛政不得已,只得匆匆應了,向子嚴請托道:“內子就勞駕先生了。”又向雅澹道:“乖些,我得了空再來看你!”他語氣親密,當着外人的面,哪有大将軍王的樣子。惹得雅澹不免又紅了臉。

衛政走後,雅澹方向子嚴道:“大人,我上次那個提議……”子嚴大驚失色道:“怎的夫人還不死心?”他自雅澹有孕以後,便已改口稱雅澹“夫人”。在他看來,有孕為大,天下哪有母親會用自己孩兒冒險的?所以此事也就沒有多此一舉向衛政提起。不料想雅澹竟又再提。

雅澹看他反應,便知說服他無望。便改變主意,安撫老頭道:“唔,此事先緩緩再說。我的意思是,既然已經暫且作罷,大人就不必向王爺提起了,免得他又多操心。”子嚴這才放心,又道:“我觀你體內寒症,似非一般,還需要時時小心、刻刻警惕!”雅澹道:“多謝大人,我自心中有數。”

子嚴辦完事就回了軍營。雅澹便把如煙叫道跟前。她一邊望着院中一支初綻的臘梅,一邊向如煙閑話:“今年春天怎麽來的這樣遲?往年今日,桃花都開遍了;今年卻才看到早發的臘梅。”如煙擡起一雙淚眼,向雅澹道:“姑姑,你千萬別拿自己身子冒險了。小爺那……也許這就是生死有命。”雅澹看向如煙,只是古怪地笑了一笑道:“對呀,生死有命。強求來的命和福分都是沒用的,早晚要還給上天。”她叮囑如煙跑一趟軍衙:“去找小阮大人來,就說我有事找他。不過千萬不要給旁人看見。”

午後阮文軒才匆匆趕到。自從開戰以來,随軍的醫者皆焦頭爛額,雅澹是知道的,她笑着請文軒上座,道:“小阮大人這麽忙碌,我借個助手給你如何?”文軒擦了擦額頭的汗,也笑道:“夫人玩笑了。你這裏尚且無人幫忙,哪還有多餘人手借給我。”雅澹嘆了一口氣道:“都怪我這個無用之人。但我這裏的病人,大人也不能不管。”

文軒知她意思,為難地勸道:“夫人身懷六甲,先不說冒不冒險;只說麻醉這一項,就已不能用。”雅澹站起身來,怔怔的朝門外發了會兒呆。院中吹過一縷東風,屋裏兩人都聞到陣陣臘梅幽香。

雅澹忽然幽幽道:“小阮大人,我有一個秘密今日要告訴你。希望你聽過以後,能明白我的苦衷,并替我守口如瓶。”阮文軒愣了一愣。他畢竟年輕氣盛,對世情所涉不多。今日如果是他叔叔在這裏,恐怕便明白,這個世界上最不能聽的,就是別人的秘密了。可惜文軒并不懂這個道理,反而被雅澹挑起了好奇心。

雅澹道:“我從前身世飄零、孤苦無依,為了求生存,不得已流落風塵。像我這樣的女子,哪有生育孩子的資格?是以一直以來,定期服用汞丹以避孕。”文軒啊了一聲,實在太多驚異,竟忘了合上嘴巴。雅澹向他微微笑了一下,接着道:“這就是我體內寒症的由來。”

文軒抖着手指,幾次想要說話,卻什麽也沒說出來。雅澹又道:“不知大人行醫多年,可見過服用汞丹的女子懷孕的?”文軒低下頭,手心冰涼,默默搖了搖頭。雅澹道:“我卻見過。她身子到了五個月,就流血不止,最後慘叫了一夜,誕下個已成形的死胎。孩子還沒下來,她自己就先咽了氣。”文軒這才找到自己微弱的聲音,道:“汞丹寒毒至烈,女子服用可終身不孕。就算意外懷了孩子,這樣至寒的母體,也無法孕育健康的孩兒。”雅澹點頭:“正是如此。所以,這個孩子,是絕不可能保住的。”

兩人沉默了片刻,文軒忽然醒悟了什麽,道:“這事須回禀将軍知道!”雅澹目光厲厲向他掃去,凄聲道:“伽藍城能守多久?你以為他心裏還能有多少快活的事?”她搖搖頭,淚水已順着臉龐流了下來,卻沖不掉她臉上的決絕:“這個孩子活不了,我也活不了,不管我們母子是困在城內還是逃出城外。這是我自己造的孽。可是,王爺尚有一線生機。守城,直到援軍到;或者守到守不住,棄城突圍。我相信他有能力活下去的。但如果……我只怕這就是一道催命符!為了王爺,也為了伽藍城,你都不能說!”

阮文軒顫顫巍巍,心裏就像四月暖陽忽降了一場大雪。所有剛剛萌芽的綠意都被冰雪一瞬間凍結。他思緒紛亂,不安已極,完全無法對雅澹的提議和要求作出任何反應。雅澹卻步步緊逼,道:“我的命已是無用,可是旁人卻還有生的希望。為什麽不能救救他們?何況,這件事情,不管能不能成,整理記錄下來,日後也不知道還能救多少人。小阮大人,一念功成,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你怎能放過?”

雅澹這時雙手緊緊撰住文軒,也顧不上什麽男女大防,将指甲深深掐入他皮膚之中。文軒吃痛,待要掙脫,才發現雅澹力氣極大,這時根本就已處于癡颠的狀态了。文軒雖說是個書生,但畢竟常年在軍營中生活,并不文弱,但也是使了極大的勁兒才得以脫身。

屋裏兩人此時都覺渾身虛脫,兀自喘個不停。這時如煙從外面匆匆跑了進來,見此情景也不由呆愣了片刻。

還是雅澹先收斂了心神,問道:“什麽事慌裏慌張?”如煙帶着哭腔道:“姑姑,小阮大人,請你們去看看小爺。他……他好像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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