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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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影很想繼續裝睡, 可是睡不着,醒着又胡思亂想。
昨天晚上前半程發生了什麽他是真的記不清——他是如何回到家,怎麽上了樓, 手裏為什麽會出現點心, 都像跟淩霁在一起的那一夜, 只在記憶中留下了模糊的碎片。
後半程卻又像電影膠片一樣,在眼前一幀幀地清晰慢放, 仿佛在一霎那記憶被割裂成兩個世界,夢境與現實中間隔着一道鮮明的分界線。
狄影裹着被子在久違的床上翻滾,然而就像有人往褥子下塞了一斤綠豆, 翻來覆去都覺得不得勁。
磨蹭到不得不起的時候, 他才終于爬起來, 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下了樓。
餐桌上靜靜放着淩霁煮的醒酒湯, 儲存在保溫罐裏。
狄影擰開蓋子,吹去升騰的水汽,眼前出現幻覺, 淩霁坐在對面,親手捧着罐,一口口喂他喝完。
淩霁走過來, 看到狄影捧着保溫罐發怔,以為是未徹底醒酒導致大腦呆滞, 外加行動遲緩。
“怎麽,味道還是不對嗎?”他明明已經換了一個號稱是零失敗的傻瓜配方。
狄影喝的時候心不在焉,此刻用心品了品口中餘味:“怎麽說呢, 恭喜成功喜提親媽。”
淩霁受挫地抿緊嘴唇, 看來不是零失敗配方,而是淩失敗配方, 只要在他手裏就不會成功。
要是平時淩霁露出這種略顯沮喪的表情,狄影肯定不會錯過調戲他的機會,誰不喜歡看冰山美人破防呢?
可他今天難得地啞火了,乖巧得像個不會講話的老實人。
他其實想問“昨晚你是不是就着我的手吃點心了”,可他問不出口。
那個動作充滿了赤裸裸的勾引意味,即使現在回想也能引發一陣戰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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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占便宜這種事狄影見縫插針地做,對方付出實際行動後他反倒萎了,說出去真的很丢人。
狄影放下保溫罐,後知後覺地發現家裏顯得比平日安靜。
“小凹呢?它不是每天這個時間都定點跑酷嗎?”為了發洩一身無處安放的精力。
“鷺姐昨天下午來把小凹接走,說要讓它在她那兒住一晚,今天送回來。”
淩霁看了眼時間:“應該快回來了。”
說曹操曹操到,大門處傳來動靜,小凹像個上了小馬達的皮草,從外面飛到餐廳,熟練地跳上餐桌,三百六十度轉了一周,開心地跟二位炫耀脖子上多出來的三角圍兜,圍兜上繡着個胡蘿蔔。
“吱吱吱!”
淩霁伸手把它抱起來,神色柔和了不少:“鷺姐買給你的?很可愛。”
“吱吱吱吱!”
他将鼻子湊近聞了一下小凹:“還洗澡了?好香。”
小凹親昵地在他下巴處蹭臉,爬到他的肩膀上跳來跳去。
狄影欣賞了會兒感人的親子互動,突然想到有現成的求助對象,趕在孟鷺進門前把人推出門外,回頭把門從身後關嚴。
“這是幹什麽?”孟鷺莫名其妙。
“進行一些感人的親子互動。”
孟鷺:?
“不,其實是有點事,想問問鷺姐。”
孟鷺:“什麽重要的事,這麽大的房子都容不下,還得跑出來偷偷說。”
狄影将手扣在嘴邊,細細斟酌措辭:“淩霁有沒有私下跟你講過,任何關于我的事,什麽都可以。”
孟鷺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兒子一樣,至少在從前,狄影從來沒有這麽鬼鬼祟祟地跟她打聽過一個人。
“我倒是想跟他仔細聊聊,可惜還沒找到機會跟他單獨相處。你到底想問什麽,不要拐彎抹角。”
狄影糾結着:“怎麽說呢,我之前以為,我們兩個是受酒精影響,産生了一些成年人都會有的沖動。而且鷺姐你知道我這個人,有時候容易腦補些有的沒的……”
“自作多情。”孟鷺幫他總結。
“……好吧,我承認,我有的時候是自作多情,但這次不一樣,我懷疑我的懷疑是真的。”狄影稍稍有些語無倫次,“我的意思是我懷疑淩霁對我有意思,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懷疑淩霁喜歡你,證據呢?”
所謂的證據提到嘴邊卻噎住,淩霁對他電影的熟悉程度,還有手機鎖屏,這些并不能證明淩霁對他有想法,只能證明淩霁是他的影迷。
在狄影的資深粉絲中,也不是找不到這樣的人,沒準還不少。
昨晚發生的事倒是能有一定的說服力,可那種感覺太離奇,不是親身經歷的人很難體會得到,狄影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
就在他糾結着如何說服孟鷺的時候,小賈發來的視頻幫了他的大忙。
【小賈】:老板,你昨天喝醉後都是淩老師在照顧,睡醒之後記得謝謝淩老師哦 [視頻]
狄影只看了兩眼,便迫不及待地把手機遞給她:“鷺姐你看這個,這至少能說明我的猜測不是毫無根據?”
孟鷺認真地看了兩遍,同樣的事在普通朋友之間也能發生,但确實視頻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氣氛。
這一家子都是老演員了,一段動作是機械演繹還是發自真情,從眼神和細節就能看出端倪。
“這麽一看,你的猜測也不是沒有道理……”
狄影備受鼓舞:“是吧!鷺姐你也這麽覺得!你經驗比我豐富,你教教我該怎麽做?我爸跟你沒捅破窗戶紙的時候,你是怎麽确認他對你圖謀不軌的呢?”
狄影後腦勺挨了一巴掌,“怎麽說你爸呢?我看你是很久沒挨過打了。”
孟鷺替老公教訓了逆子一頓,回憶起當她還是個年輕女演員的時候。
“最開始是他投資了我的一個劇,三天兩頭來探班,請全組人下午茶,吃宵夜,不過我只當你爸是個財大氣粗的老板。拍戲中途我生了一場病,他照顧了我整整三天,病好後我問你爸是不是對我有意思,他承認了,然後開始正式追求我,沒過多久我們就在一起了。”
狄影等了一會兒沒下文:“就這麽簡單?”
“還要多曲折?是不是要像電視劇裏那樣,先彼此試探個八十回合确定情投意合,再遭遇九九八十一難證明情比金堅?要追求一個人,用心就夠了,不必搞那些彎彎繞繞。”
“我懂了,如果我現在病了,淩霁非常體貼地照顧我,就能證明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了吧?可問題是,你兒子身體這麽健康,我已經很久沒得過病了。”
“榆木腦袋,不得病,還不會裝病嗎?拍了這麽多年戲,這點演技都沒有?”
狄影有一種被高人點醒的通透感,原來這就是學戲千日,用戲一時。
“我怎麽沒想到呢,不愧是鷺姐!”
孟鷺往他背上重重一拍:“加油吧兒子,小凹能不能有個幸福完整的家庭,就看他爸爸魅力行不行。”
……
狄影蓋着厚厚的棉被,額頭上鋪了三個暖寶寶。
聽到上樓的動靜,他趕緊把暖寶寶塞到枕頭下面,被子拉到下巴,閉上眼睛。
淩霁一進門就感覺出不對勁,狄影聽到腳步聲加快了兩步,直到在床邊停下。
“狄影……狄影?”清冷的音色比往常多了一丁點的焦急,如果不是認真聽,可能察覺不到其中細微的變化。
“嗚……”
狄影裝模作樣地呓語了兩聲,仿佛是在回應,又仿佛是在說胡話。
被子外面的臉頰通紅,還散發着熱氣,主要歸功于躺下前做的兩百個俯卧撐。
一只冰涼的手貼上額頭。
手怎麽這麽涼啊,狄影胡思亂想,就算自己沒有刻意提升體溫,也還是太涼了些,是沾了涼水還是怎樣?
這麽不會照顧自己的人,真的能照顧生病的人嗎?
想着想着,手的主人離開,被丢下的狄影忘了自己只是在裝病號,差點掀開被子追上去理論:
我懷疑你照顧不了生病的人,你就真丢下我不管啊?
想着想着,腳步聲再次傳來,狄影趕緊又閉上眼,這次他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抵在了他額頭,并伴随嘀的一聲響。
“你發燒了。”
淩霁看着手裏的體溫計,37度5,盡管溫度不高,但在這個人均體溫偏低的年代,額溫37度已經進入低燒的範疇。
原來淩霁離開是去拿體溫計,狄影心中慶幸,兩百個俯卧撐沒有白做。
“怎麽會發燒呢?”淩霁困惑,一沒降溫,二沒淋雨,只不過昨天出門喝了頓酒而已。
狄影爆出幾聲壓抑的咳嗽,他咳嗽時也堅持閉着嘴,生怕病毒傳播到空氣中。
“咳咳咳咳——”
因為憋氣,他的臉變得比剛才更紅。
他将頭盡可能轉向遠離淩霁的那一邊,用拳頭掩住嘴:“殺青宴上,有個演員說自己得了流感,我好像也被傳染了。”
淩霁聞言不悅:“得了流感為什麽還要去這種人員密集的地方?”
“我以為我抵抗力強不會有事——”說着狄影捂住嘴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雖然并不存在這麽一個得了流感的演員,狄影還是在心裏向這個被虛構出來的人物道了個歉。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狄影聲音沙啞:“你去陪小凹吧,別留在這兒,當心被我傳染。”
淩霁聽話地扭頭就走,狄影心涼了一半。
這可跟鷺姐說的不一樣,難道真是他自作多情?
就在狄影快要裝不下去的時候,淩霁去而複返,手裏端着一個玻璃杯,狄影剛要開口,一粒藥片被塞進嘴裏。
藥的苦狄影沒嘗出來,光記得對方的指尖在嘴唇上停留的霎那觸感。
淩霁語氣平淡:“這是退燒藥。”
接着作勢要扶他起來:“把水喝了。”
是藥三分毒,狄影一個身體健康、沒病沒痛的人被人喂了毒,卻像灌了三兩蜜一樣,連白水喝進嘴裏都是甜味。
他喝完半杯水,可憐巴巴地擡眼望:“淩老師,你對我真好。”
淩霁倏地站起來,将臉轉去一邊,卻恰好将泛着淡淡淺粉的耳朵暴露在狄影的視線範圍內。
他冷冰冰地說:“我是希望你趕緊好起來,不要傳染了小凹。”
狄影嘴角勉強上揚,配合虛弱的表象,更顯得可憐巴巴。
“放心吧,這個流感病毒,咳咳咳咳,不會人畜共患,咳咳咳咳。”
淩霁受不了,轉身彎腰為他掖好被角:“少說幾句吧,感冒都堵不住你的嘴。”
退燒藥有助眠作用,狄影努力保持清醒,大腦還是有些昏昏沉沉。
蒙眬之中,他聽見淩霁進了衛生間,從裏面傳來水聲。
片刻後水聲停止,狄影趕緊裝出熟睡的樣子,腳步聲從衛生間回到卧室,緊接着額頭一重,傳來溫潤潮濕的毛巾壓感。
運動熱早就下去了,心口卻越來越暖。
難怪鷺姐生病時被老爸趁虛而入,被另一個人這麽無微不至地照顧,就算陽剛男兒也會化身繞指柔。
狄影小睡了一覺,醒來後淩霁端來沒有任何味道的白粥。
淩霁是廚房殺手,這碗不焦不糊的粥,已經是他力所能及的最佳作品了。
狄影靠在床頭,看着淩霁一勺勺把粥吹涼,再喂到自己嘴裏,無數次想抓起對方的手,接受他的表白。
——我同意。
——無論生人還是生貂,小浣熊還是小熊貓,我都願意娶這個人類為妻,為保護物種多樣性盡綿薄之力。
喂完粥,淩霁又為他測了下體溫,狄影想阻止,沒來得及。
“燒退得很快。”淩霁盯着溫度計上的數字說。
見他沒有起疑心,狄影放下心來。
“我身體素質好,病好得快,主要還是你的退燒藥靈。”
“是從你家藥箱裏拿的。”
“什麽你家我家,是咱們家。”
這副油嘴滑舌的樣子,确實有病愈的跡象。
可惜,身體上的疾病快好了,腦子裏的疾病又要複發。
“退燒了也要多睡一會兒。”
狄影得寸進尺地拉住他手腕:“你陪我嗎?”
他的要求遭到無情的拒絕,“這會兒又不擔心傳染我了?”
狄影臉上浮現失望的神色。
可能是不忍心打擊一個病人,淩霁又補了句:“你先睡吧,我還有事要忙。”
淩霁就只會對生病的自己照顧有加,狄影一邊抱怨自己這優秀的身體素質,一邊繼續把暖寶寶往額頭上貼貼。
還是病重一點好,健康的孩子做牛馬,生病的孩子有人疼。
外面沒有一點動靜,淩霁好像不在屋裏。狄影醞釀着要是他一時半會兒不回來,自己不妨抓緊時間再做兩百個俯卧撐。
不過狄影還是先抽空給孟鷺發了個邪惡笑容的表情。
那邊回得也很快。
【孟鷺】:看這個表情,應該不是壞消息。
【狄影】:想好包多少紅包了嗎?要是包少了可丢狄氏傳媒總裁夫人的臉。
【孟鷺】:人家答應你了嗎,就伸手要錢?
【狄影】:新娘已經上了花車,還是他用滴滴打車自己打的車。不是你兒子我吹牛,這樁婚事現在就等我點頭了。
【孟鷺】:[翻白眼]
【狄影】:鷺姐的方法果然管用,我生病把他急得不行不行。
【狄影】:如果這都不是愛情,那只可能是五百年前我救過他的命,靈河岸邊給他澆過水,三生路上為他守過靈。
【狄影】:我知道你想說什麽,聽我口令:眼保健操,現在開始——
【孟鷺】:[翻白眼] [翻白眼] [翻白眼]
【狄影】:多做點眼保健操好,可以預防眼紋。
【孟鷺】:我終于理解你為什麽不相信小凹是你的親生兒子了。
【孟鷺】:我現在也開始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你這種盲目的自信,也不知道是随了誰。
狄影嘿嘿地傻樂,返回去把小賈發給他的視頻重看了六遍,每遍都有新發現。
如果暗戀有影像,那就是淩霁為他蓋被子的模樣。
他剛準備給小賈發個大紅包,門外傳來一串尖銳的叫聲。
“吱吱吱吱!”
小凹閃電般飛奔進來,狄影沒來急把暖寶寶藏起,也沒來得及看小凹到底怎麽回事,他一擡頭,一聲“霧草”脫口而出。
窗外一股濃煙,從花園裏向空中彌漫。
小凹撲過來咬住狄影的袖口往外拖,狄影幹脆拎起它後頸,帶着它一個箭步沖下樓。
煙是從他砌的農家竈裏傳出來的,淩霁愣愣地站在旁邊,盯着冒煙的地方像失了魂,一動不動。
“淩霁!”狄影大聲喊。
淩霁沒有任何反應,火光倒映在他的瞳仁,瞳孔緊縮如針。
狄影想也不想,先把人扛到一邊,抓來澆水的管子,将水流開到最高檔位,對準起火點猛噴。
濃煙嗆得狄影咳嗽不止,他空出一只胳膊掩住口鼻,避免過多雜質進入呼吸道。
心跳得很快,一些不好的畫面湧入腦海。
燃燒的烈火,掉落的梁柱,火紅的嫁衣……
心髒像被人狠狠捏緊,不知不覺中呼吸也不再順暢。
傳來一陣疼痛,低頭看到小凹在狠狠咬他的腳脖子。
狄影這才注意到水流澆偏了位置,他狠狠地甩了甩頭,把不該出現的記憶碎片驅逐出腦海。
好在火着得并不旺,主要是濃煙顯得火勢吓人。
狄影滅掉火,往下風口猛退幾步,丢掉水管,張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以為自己已經克服了對火的恐懼,至少他可以像平常人一樣搭竈生火,可還是高估了自己面臨起火時的反應。
緊張的心情慢慢平複,狄影這時才有精力查看淩霁的狀況。
他僵直地站着,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額角細細密密盡是冷汗。
狄影把人抱到離失火點更遠了些,微微躬身與他視線平行,雙手按住他頭兩側:“沒事,沒事了啊。”
他一連重複了很多遍,淩霁身子一震,走失的靈魂才像被從另外一個世界喚回來一樣,目光漸漸恢複焦距,眼中終于有了狄影的存在。
狄影松了口氣,像長輩哄小孩一樣抱着他的頭:“沒事了,沒事了。”
滅火那幾分鐘的工夫,濃煙在狄影臉上留下了污黑的痕跡。
淩霁遲疑地伸出雙手托住他的臉,指腹在臉頰上緩緩劃過。
狄影草草用手背一抹,臉上和手背都留下了塗抹的痕跡。
“這回可是畫了個名副其實的煙熏妝。”
他開玩笑安撫道:“淩老師幹嘛想不開,放火燒咱們家院子?”
淩霁低下頭,高冷的保護色盡數褪去,脆弱得像只受驚的小動物,剛從森林大火中艱難逃生。
比起其他動物的劫後餘生,還多了一層身為縱火者的愧疚。
前兩次狄影生火炖肉,淩霁都有明顯避而遠之的表現。
狄影原本以為他嫌棄自己,不想離得太近,結合今天的異常反應,狄影産生了新的猜測。
“你是不是怕火呀?”
受驚的小動物飛快擡起眼皮,眼中一瞬間劃過的恐懼沒能逃開狄影的觀察。
只這一眼,狄影幾乎能夠篤定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既然你怕火,為什麽還要自己生火呢?”
狄影在這方面有經驗,循循善誘地問。
淩霁猶豫了下,輕聲道:“我記得,你用爐子燒的菜比較好吃。”
“……”狄影回頭看了眼無辜的竈臺,“你可能有一點誤解,一個人的煮飯水平,跟用電磁爐還是炭火竈沒什麽關系。”
淩霁竟然認為自己做飯難吃的根源是電磁爐,狄影一方面感到好笑,但一想到他是為了給自己做飯才挑戰生火,狄影又格外感動。
“怕火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以前也怕火,我小時候拍戲的片場着過火,雖然沒怎麽受傷,但是留下了心理陰影。”
他剛說完,想到淩霁對自己那麽了解,肯定知道這件事。
淩霁眼神閃爍,問得很小心:“那你現在怎麽不怕了?”
“你記得辛毅吧?就是上次來家裏那個心理醫生,我說他是我的多年舊識,不是謊話。我從八九歲起就跟着他接受治療,直到十幾歲才漸漸恢複。”
“真的能徹底治好嗎?”淩霁看起來不相信。
“其實也不是百分百沒有後遺症,還是會有一點影響,不過是在我能克服的程度。”狄影複述自己從辛毅那裏聽來的理論,“辛毅說心理創傷就像骨折,就算完全愈合也會留下痕跡。不是有那種,人死後很多年,還靠着骸骨的斷痕确認身份的橋段嗎?”
淩霁垂眸,若有所思。
見淩霁不再追問,狄影試探問道:“你為什麽會怕火?”
淩霁眼神往一旁飄,狄影看到他的眼神,就猜到下一句多半不會是實話。
“我也是……小時候……家裏着過火……”
“小問題,”狄影不拆穿,“你要是需要,我可以把辛毅介紹給你,他是這方面的權威專家,保證你半年後生火炒菜樣樣在行。”
“你說的是新東方的專家嗎?”淩霁無奈地吐槽了一句。
狄影把人往屋裏推:“你進屋緩一緩,這裏我來收拾。”
親眼看到淩霁上樓,狄影立刻撥通辛毅電話:“哥,你還記得當年我是因為什麽認識你的嗎?”
對面嘆氣:“我記得當年你還乖乖地管我叫叔叔。”
“當時我不到十歲,叫你叔叔不是很正常嗎?現在叫哥哥,是在誇你青春永駐。”
辛毅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莞爾:“你可真是個懂禮貌的好孩子。說吧,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剛才家裏着火了……不不,一點火星而已,不嚴重……我也沒事,倒是淩霁他反應不太尋常。”
狄影詳細地描述了着火時淩霁的反應。
辛毅耐心聽完,分析道:“聽你的形容,很像是PTSD的症狀。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別說真實的火,就是看到火的影像你都會有應激反應。”
“我早就該想到的,”狄影自責,“我之前生火他的反應就不正常,我當時怎麽就沒看出來呢?”
“不是你的責任,一般人想不到那麽多。”
“但我不是一般人,我是有相同病史的親歷者,我了解那種滋味。”
火災創傷後遺症的折磨,最痛苦的不是看到火災才發作,是無休止的記憶閃回。
狄影迫切地問:“哥,你能治愈我,是不是也能治愈淩霁?”
“不好說,人和人的經歷是不一樣的,至少你怕火的原因,所有人都知道,我只需要慢慢引導你走出來就夠了,治療難度小了很多。”
辛毅繼續分析:“但是我跟淩霁雖然只見過一面,我能感覺到他的心理防禦值比較高,如果他不願意說出真實的原因,我也沒辦法疏導。”
“難道就沒有辦法嗎?我多安排他跟你見見面怎麽樣?”
“如果不是病人主觀想要接受,強行安排他見心理醫生反而會起反效果。”
辛毅給他出主意:“不如你跟他多交流,有條件的話一起出去玩,讓他對你産生信任。”
“要讓他先信任我,然後才能信任你,對吧?我懂了,不瞞你說,我才剛剛發現了他的小秘密,我認為培養親密關系這件事不難。”
狄影挂斷電話,忽然想起一件被他忽略掉的事。
“不好!”
他奔去卧室,先前的柔弱淩霁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冰山影帝。
“你,”狄影幹笑,“恢複得還挺快。”
他的視線落在淩霁手上,早先他還在擔心這雙手太冰,現在已經不擔心了。
因為淩霁手裏握着幾個暖寶寶,就是他用來給額頭人工升溫的那幾個。
淩霁手應該捂熱了,聲音還是冰冷的:“我突然記起來,你不是感冒了嗎?”
“……是啊,咳咳咳咳!”
“你剛才在下面那麽久,可是一聲都沒咳。”淩霁毫不留情地戳穿。
“你猜怎麽着,你那把火放得太猛,把我的流感治好了,神醫!”
淩霁看似被氣笑,把手裏的暖寶寶一扔:“狄先生,您要是有病就去治病,沒病就別裝病,看別人為你忙這忙那的很好玩嗎?”
狄影才剛剛計劃要跟他建立信任,就失去了他的信任,前腳還在吹牛,後腳就翻車。
他又不能說裝病是為了試探你是不是暗戀我,正不知該如何解釋時,腳邊一團黑影溜過,狄影宛如看見救星。
“淩老師你看!這是個什麽東西?”他把那玩意抓起來,展示給對方看。
淩霁的表情漸漸變得一言難盡:“……小凹?”
小凹心虛地低下頭:“吱……”
小凹在狄影滅火時也英勇參與了戰鬥,一身白毛熏得比李逵還黑,看着又好笑,又心疼。
果然一牽扯到小凹,淩霁什麽事情都忘到腦後,快步走來将小凹從頭到腳仔細檢查。
“你怎麽回事,着火也不跑遠點,知不知道火有多危險!”
淩霁氣急交加,生怕它有個閃失。
狄影替它說話:“着火的時候,是小凹跑上來求救的,你沒看到它當時為了救你有多努力。”
說罷低頭誇它:“不愧是我兒子,真聰明!”
小凹得到表揚,支棱起驕傲的頭顱:“吱!”
檢查後發現小凹只是被煙熏成個碳球,皮毛都完好,淩霁長松一口氣。
“還好,沒有受傷,你要是被火燒到——”
淩霁話音戛然而止,要是小凹被燒傷,他一定無比愧疚自責,可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
狄影替他把下半句說了出來:“——那皮毛可就不值錢了,誰都不想買一條有洞的圍脖,你說是吧?”
小凹扭動着抗議:“吱吱吱吱!吱吱!”
“別扭了,你這樣扭來扭去,真的很像一只黑乎乎的耗子——啊呀呀呀!”
小凹一口咬住狄影的手,狄影怎麽甩都甩不掉。
經過一人一貂耍寶似地配合,成功讓淩霁閃過笑意。
經此一戰,狄影好像掌握了讓淩霁消氣的兩大法寶——美食和小凹。
不管冰山影帝氣成什麽樣子,只要祭出這兩樣法寶,影帝的氣性就會轉移。
說實話還蠻好哄的。
浴缸裏放滿溫水,小凹遇到水,就像回到主場,上浮下潛玩得不亦樂乎。
狄影和淩霁雙雙挽着袖子,并排坐在浴缸邊洗貂。
與其說是洗貂,不如叫觀貂戲水,小凹在水裏游速極快,兩個人根本抓不着。
狄影瞄準小凹的位置,伸手去抓,小凹一個跟頭從他指縫溜走,貂沒抓到,抓到淩霁在水下的手。
淩霁一驚,掙脫未遂,再次掙脫又未遂,扭頭用眼神質問。
狄影裝得很委屈:“我不是故意的。”
淩霁竟不知道人的臉皮可以這麽厚,抓到他不是故意的,難道不放手也不是故意的嗎?是有人在他的手上塗了502嗎?
“裝病那事是我不對。”狄影趁機道歉。
“……”淩霁用力将手抽走,狄影以為他還沒有原諒自己。
淩霁打濕毛巾,又默默擰幹,轉過來為狄影擦拭臉上的痕跡。
他的目光落在狄影被煙火燎黑的臉頰、耳側、脖頸,就是不與他對視。
狄影倒是眼睛一眨不眨,專注地盯着他。
一動不動的還有他的人,生怕做了點什麽,把難得主動的淩老師吓跑。
可惜就是嘴閑不下來。
“我的煙熏妝還沒拍照呢,淩老師就幫我擦了。”
淩霁一點點為他擦淨,語氣冷淡:“拍照做什麽?”
“可以留個紀念,淩老師第一次放火燒家裏院子,還可以發去微博虐粉。”
淩霁這時才嫌棄地看了他一眼。
“是真的,粉絲們都知道我拍戲着火這件事,所以應援時她們連紅色的燈牌都不打。要是被她們知道我家裏着火,肯定會心疼得無法呼吸。”
狄影臉上的污黑被清理幹淨,淩霁把毛巾放下。
“那你說,你為什麽要裝病騙我?”
“不能說,說了丢人。”
“你做過丢人的事還少嗎?”
“不少,”狄影誠懇地說,“但我還想挽救在你心中岌岌可危的形象。”
淩霁欲言又止,明明什麽都沒說,狄影卻像有讀心術一樣,猜到他原本想說什麽。
——如果你什麽都不做,搞不好現在那個形象還很美好。
要是那一天晚上他沒有喝醉到斷片,第二天醒來就去找他,是不是兩個人早已修成正果?
淩霁被他盯得不自在,往後讓了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我這個人,是不是很擅長把近路走遠,把直路走彎?”
“……我還以為你的志向就是做一個開路人。”
“淩老師,我決定了。”
淩霁直覺後面不是什麽好話。
“不管你以前對我的态度,是像偶像一樣崇拜得死去活來,還是愛在心頭口難開。”
“……”
“就算你以前對我有什麽遐想,也是基于我在鏡頭前的人設,再加上你腦海中的美化,虛構出來的假象。”
“…………”
“你一直追逐那個假象,就會對現實的我幻滅。所以,你大可以把他忘掉,因為現實中你有更好的選擇。”
淩霁看他的眼神,保持距離的同時還附帶着對智障的憐憫。
“從今天起,換我本人正式追求你。”
“我們約會吧。”
小凹從水底鑽出來,像一個高速旋轉的鑽頭,甩幹身上的水,水花四濺。
一個下意識躲,一個下意識幫擋,淩霁莫名其妙又被圈進臂彎。
小凹兩只前爪搭在浴缸邊緣,開心地叫了一聲:“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