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坡上

中篇

将旅行背包的拉鏈拉上,進藤光在屋子裏轉了一圈,看看有沒有遺漏的地方。

外面正下着雨,雨水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劃出一條條小的溪流,潮濕的風通過上方的小窗撲進房間,光看着,在心中提醒自己,待會兒離開時一定記得關上它。

僅僅過了一夜,這房間似乎荒蕪了許多。光一一看過窗戶上的細紗窗簾、牆壁上的裝飾畫、茶幾上的玻璃花瓶、長沙發上的小熊抱枕和靠墊……這些,都是剛搬進來時兩人一起去商店,經過無數次挑選、争吵、妥協後抱回家來的,除此之外,再沒有一件私人物品,沒有。

塔矢亮昨晚上就搬出去了,在說過分手之後,甚至比他還要快。進藤光想亮或許是不想看着他收拾行李,然後出門,這會教他覺得自己是被抛棄了的那一個。

他把收拾好的行李提出來放在沙發上,開始整理房間中的雜物。這套公寓是塔矢家的産業,雖然光不确定亮還會不會回來住,但即使将來要出租,也應該收拾得整齊一些。已經是最後了,進藤希望至少最後這一段,能夠做得好一些。

廚房的垃圾袋裏,光看到一疊舊照片,即使是丢棄的東西也被放得整整齊齊,最上面的那張背景是山坡上的花樹,金色的花瓣亂飛如雨,花下少年笑容燦爛。

光不記得亮曾經拍攝下這張照片,他只記得,那依稀是個初夏的午後,天氣很好,陽光很暖,還下過一霎太陽雨。

他記得,那天,亮第一次對他說喜歡。

進藤從不否認,不論是過去、現在,甚至将來,塔矢對他而言,都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

一盤又一盤的對局,一次又一次的檢讨,一場又一場的比賽……不知不覺中對對方的稱呼從姓氏進而到名,而愛情,就是這樣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在這個初夏恰恰來臨。

同居亦然。

一般來說,兩個男孩子的同居生活,矛盾往往會集中在家務瑣事上,然而這一對并不是這樣。

進藤本身并不算是一位不好的合住人,雖然不是很擅長,但是簡單的家務他都會做。只是相比之下,塔矢似乎更能夠同時也樂于承擔起更多的責任,因此,衣食住行一應家務,在很大程度上,就變成了現在這樣一位做,另外一位看的局面。

“光,腳擡一下。”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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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不要把瓜子皮放在茶幾上。”一邊已經很是自動自發地開始清理。

“哦……”

“光,有衣服要洗嗎?”

“我去拿。”

“光,吃水果。”去了皮、切成小塊、插着牙簽的水果整整齊齊地盛在瓷碟裏。

誰說他們倆常常會在棋盤上發現諸如小學生般幼稚的争吵,如果住在一起,不消十分鐘,肯定會鬧得雞飛狗跳?

事實是,自從搬進這間公寓,進藤光感覺從未有過如此地開心惬意。

教他苦惱的,從來都不是這些家務瑣事,而是——

“光……”身體靠了過來。

“啊啊,我要睡覺了!要睡覺!”你……你別叫得那麽溫柔啊,你越溫柔我越想哆嗦。

“今晚一起睡,好不好?”溫情款款地吻着他的臉頰。

“不要!亮,你走開啦!”推、推……為啥推不動?

“光……就,再一次,一次,好不好?”亮已經從親吻變成輕咬。

“每次你都是這樣說……很痛的啦!”進藤光垂死掙紮。

“我會輕一點的……”直接撲倒。

“每次你……唔!”

這才是進藤光最苦惱的事情。

同為血氣方剛的少年,他也不是不渴望戀人的觸摸愛撫,當他在戀人的手中堅硬、爆炸、顫栗着呻吟,他也不是不覺得愉悅的。

問題在于,接下來的事情……

那天,為了慶祝搬入新居,兩人喝了點酒,一時意亂情迷地做了這種事……

第二天早上醒來,進藤光覺得像被一輛重型卡車碾過一樣,全身每個細胞都在叫嚣着疼痛,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能下地,還耽誤了一場重要比賽。

看到他眼淚汪汪、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樣子,塔矢亮吓得臉色煞白,很長一段時間看着他的眼神都滿含歉意。

但是……含有歉意不代表……他不會再提出要求。

聽說第一次都是很痛的而且那天兩人都喝了點酒或許是鬧得太過火了也說不定……抱着這樣的念頭,進藤光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結果……請參照前次。

俗話說,只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有了兩次慘痛教訓,進藤光決心抵抗到底。

可是……

進藤光也很納悶,明明塔矢亮看起來纖纖細細的,為啥他這位從小學到國中一直是體育健将的人明明決定要頑抗了結果還是稀裏糊塗地被弄上床然後幾天爬不起來?

直到有天閑聊的時候,塔矢亮說起小時候因為生得乖巧擔心他會被同學欺負所以從小父親就送他去學習空手道……

進藤光頓時悲憤交加:我的爸爸呀!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您太沒有先見之明了!

事已至此,進藤光也只有頗為哲人地安慰自己:呶,你不能期望任何事都十全十美不是麽?生活中總有荊棘,這就是他的荊棘。

但是,每一朵烏雲都鑲着金邊,至少塔矢亮總會在這時候給他煮他最愛吃的拉面,他鬧脾氣的時候也總是會很耐心地哄他。

雖然……他常常覺得……塔矢亮哄他的語氣,怎麽那麽像是——

在哄一只小狗!

日子就像流水一樣,不是那種平靜的河流,而是打着旋渦、濺着浪花的急流湍水,進藤覺得自己完全是被動地被卷着、推着朝前走,同時,心中也漸漸升出一種緊迫感來。

為了他這段時間慘不忍睹的賽績。

請假太多,即使出賽也輸多贏少……如果輸棋是由于實力上的不足,即使會不甘心最終他也能夠接受,而現在,他不能接受的只是他沒有竭盡全力。

人在棋盤前,心卻沒放在棋盤上。

少年的心中一片迷惘:難道他們的感情,竟會成為他們所共同摯愛的圍棋的大敵?

他曾經試圖想要同亮分開一段時間,看看會不會好一些,但是在亮的激烈反對下作罷。

好像他不是要回自己家裏住幾天,而是要去某處渺無人煙的神秘地帶,并且永遠不打算再回來。

盡管進藤當時的确被塔矢那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暴戾吓到——他看上去好像真的會扭斷他的脖子,只要他願意。

不過在戀人道歉并保證再不會這樣對他之後,進藤很快就原諒了他的一時情急,并且因為感覺到被需要而暗自竊喜。

年輕的心就是這樣簡單地快樂着。

但是職業賽事的低迷狀态仍然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自從搬進這間公寓,他和亮幾乎從未有過私下對局,複盤、檢讨也往往是進行到一半時就扯到別的上邊去了;棋院分派的指導棋工作自然是盡量推掉;森下老師的研修會也當掉過許多次,更別提諸如和谷家裏青年棋士間舉行的這類半正式的研讨會了。

沒有花費足夠的時候來練習圍棋,進藤确信這就是最近狀态低迷的原因。

于是,當和谷再次打來電話提醒他記得出席明天的研修會時,進藤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下來。

之所以會猶豫,是因為進藤覺得,非常模糊的感覺,塔矢好象不太喜歡他單獨外出。

不論是同朋友喝茶、聊天、逛街,還是去參加研修會、指導棋——盡管同是棋士,但是兩人所交流的範圍并非是在同一個圈子裏——,只要是進藤光單獨前往赴會的,塔矢亮總顯得不是太高興的樣子。

進藤光也有叫他一起來的,但是塔矢亮幹脆俐落地拒絕了:“我同他們不熟,去了也沒什麽意思。”

見進藤光還想要進一步鼓動,塔矢亮又說:“如果我教你來參加我父親的研修會,你願意嗎?”

進藤光吐了吐舌頭,脖子一縮就走了。

參加名人的研修會,當然獲益非淺,可是一想到會被塔矢行洋和緒方的“殷殷”目光逼迫着,似乎随時随地準備追問他“SAI”的下落,進藤光寧願停留在自己的小圈子裏晃蕩。

尤其是緒方那個男人,進藤光對他總有點毛毛地,金絲鏡片後面的犀利目光,每次對上總有一種無處匿形的感覺。

何況上次還被他看到了……雖然他當時的表情就好象看到了一根柱子或者一堵牆似的,可是進藤光每次想起當時的情形還是覺得無地自容。

不過,塔矢對此倒是從來沒有說過什麽,只除了——

“十點以前,必須回來。”

乍聽,進藤光還以為回到了戰時管制時期。

從本質上來說,進藤是那種非常率性的男孩子,這就意味着你不可能期待他能夠循規蹈矩,這從來都不是他的優點。

所以,他會忘記塔矢設立的“門禁”時限,也就成了一件毫無懸念的事。

和谷家的研修會,參予的都是同齡的年青棋士以及院生時期便已熟知的好友。一群大孩子湊在一起,自然擾攘得不成模樣。下局、複盤、檢讨,間雜着談起當年還是院生時的趣事,互相打趣調侃,等到進藤光記起時間這件事時,已經十點半了。

進藤覺得有些頭皮發麻。之前他們不是沒有因此而争執過,一旦進藤超越時限還未回家,塔矢總是會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過來追問情由,甚至,一副“興師問罪”的表情親自上門來拎他回去。

一只腳邁進成人期的少年最倔強要面子,并且讨厭任何與“軟弱”同義的行為。

塔矢的作法,令進藤常常錯以為自己是只有五歲,需要嚴加管束的頑劣兒童,同時,因為覺得在朋友面前失了顏面而心存不滿。

當然這樣的争執,也同他們之間其他的争執一樣,從來不會僵持超過半小時。

而今天的情形卻和以往不同,塔矢沒有打電話來,而直到他們一同吃完宿夜,準備各自回家時,塔矢也沒有出現。

——事後回想,進藤覺得這應該就表明着某種不祥的訊息,只是那時他對此還毫無預感。

那天晚上進藤直到十二點過一刻時才進家門,塔矢已經睡了,屋內裏一片黑暗。

第二天是周末,進藤光舒舒服服地在床上睡到十點鐘,當他揉着眼睛清醒過來時,才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

亮今天居然沒有照常在七點鐘拖他起床!

要說起來這也是進藤光感到苦惱的事情之一,塔矢亮生活極有條理,已經到了近乎恐怖的地步,不管是不是周末,也不管進藤光低血糖多麽難以清醒,自打住進來的那天起,塔矢亮就是用拽的也會在早上七點準時将他叫醒,因為“早睡早起身體好”嘛!

可是今天,塔矢亮居然沒有叫他,任他一覺睡到自然醒!

進藤光樂得直想在床上蹦兩下,看來亮也發現每天早上準時叫他起床這樣的事有多麽地慘無人道了!

但是他很快就樂不起來了。

床頭櫃上沒有例行的糖水,餐廳桌上也沒有準備好的早餐,而當他同亮說話時,亮自顧自地看着報紙,不論他說了什麽,是誘哄、撒嬌、還是發脾氣,都一概不理、不動、不說話,簡直就拿他當空氣!

進藤光摸了摸餓得癟癟的肚皮,委屈地看了眼塔矢亮。

雖然塔矢亮不理他,但好在午飯還是做了兩人的份,可是!

擺在桌上的,全都是他不喜歡吃的菜色!

進藤光知道塔矢亮生氣了,可是,為什麽?

直到晚飯,他一邊漫不經心地在碟子裏挑挑撿撿,一邊琢磨着塔矢亮的異常舉動,忽然腦子裏靈光一現:該不會——??

進藤光為他的發現而驚得張大嘴巴。

因為他晚回來了。

就因為他晚回來了,所以塔矢亮才不理他?!

進藤光哭笑不得:喂喂,這也太離譜了吧!

他知道塔矢亮想聽他說什麽,只要他道歉,并且保證以後都不會晚于十點回家,塔矢亮就會原諒他。

可是他不想去道歉。不就是晚回來了而已麽!

哼,你不理我,那好,我也不理你了!

孩子式地賭氣着。

少年的心中,都當自己是太陽,誰肯為誰收斂起自己的光芒,改變自己的運行軌跡?

一天、兩天、三天……冷戰比的就是耐性,看誰耐不住,誰先低頭,誰就輸。

塔矢亮最不缺的就是耐性,所以,最後低頭的,自然,是光。

他受不了亮不理他,受不了亮明明從他面前走過去,卻當他是空氣,受不了他同亮說話時,卻得不到回應。

他就是那樣大大咧咧的性子,同誰生氣都持續不了多久,何況對方還是他的戀人。

氣消了之後,又覺得這樣子的賭氣是無意義的。

于是,那天晚上,他別別扭扭地,走進塔矢亮的房間——

又一場不戰敗,順帶着也當掉了森下老師的研修會,想必,下次出席研修會時,森下老師必然會像暴躁的獅子一樣怒吼吧……前提是,如果他能夠出席的話。

但是,亮終于又肯理他了,飯桌上也沒有那些他不喜歡的菜色出現,等亮晚上回來,必然會端來一碗他最愛吃的拉面,一切又恢複了舊觀,這樣又有什麽不好呢?

趴在床上笑得傻乎乎的進藤光并不知道,這并不是結束,恰恰相反,這只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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