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水之寐
轉眼又是盛夏,一年一度的本因坊頭銜戰本戰拉開了帷幕。
挑戰者是前段時間一直狀态低迷、賽績不佳的塔矢亮。
衆人都在猜測着,這一次,塔矢亮是會重蹈去年名人戰的覆轍?
抑或者,是他擺脫低潮、卷土重來的新起點?
外出用餐的進藤光一踏進玻璃自動門,便覺得一股涼意迎面襲來,頓覺通體舒泰。
午後的棋院格外寧靜,隐隐只聽見冷氣機嗡嗡的運轉聲,以及遠處主幹道上鼎沸的車笛人聲。
他進來的時候,電梯正好閉合,升了上去。
不過好在他的對局在第四層,走樓梯上去也花費不了多少時間,這樣的話,在下午的對局開始之前,他還有時間稍微地丢個盹兒,養足精神。
今天也有對局安排的進藤光,不是不記挂在樓上“幽玄棋室”內的本因坊頭銜戰第一回戰的戰況。
但是,對于正朝本因坊頭銜戰第三回預選賽全力沖刺的他來說,更為重要的,是下好眼前的每一局棋。
每勝一局,就意味着他朝本因坊頭銜戰本戰又走近了一步。
就這樣,一局一局、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即使失敗,也絕不會放棄。
“啊,抱歉!”由于走得太急,在轉彎的時候險些同來人撞個滿懷。進藤光忙不疊地道着歉,退了一步,才看清對方竟是塔矢亮。
……幽玄棋室,不是在頂樓的嗎?
這個疑問只在他腦海裏閃了一下。進藤光不太自在地轉了轉眼睛,下垂的視線不經意瞥見塔矢亮指間夾着、剛剛點燃的香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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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矢亮有些尴尬地縮了下手,想要阻隔他的注視。
進藤光不易察覺地微微皺了下眉,随即似乎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低聲說了句“抱歉”,從塔矢亮身邊擦過去,繼續上樓。
“光!”塔矢亮不由自主地叫住他。
這樣的稱呼,似乎還是這一年多來的第一次。
而不曉得為什麽,被這個名字所帶動一樣,此刻的他,竟然有種沖動,想說出更多的話來。
好象就是賭了這口氣,我絕對絕對不要向他低頭,也絕對絕對不要被他看輕。
抱着這樣的想法,分手之後,兩個人再也沒有更多的交集。
假使一般的情侶,這只不過算小吵小鬧後的階段冷場,但只要,哪怕擁有一半他們之間這樣深的羁絆,之後總還是會走在一起的。
沒有任何人會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就是這樣的感覺,卻僅僅因為他們相識的太早,而演變成不可挽救的結局。
只是他們還太年輕。
年輕到不足以包容,不足以退讓,不足以去負擔相愛的傷害。
但年輕的情侶,又有哪對,不是經歷過這樣的波折,而之後終于走在一起了呢?
現實卻總是這樣。
你放開手。
那個人,已經不會再等你。
對的,就是這樣。
所以當塔矢亮回過頭來,想說“我們重頭開始好嗎?”,想說“一直以來,我很想你”,想說“其實我并不是想要分手”,想說“我還是想要和你在一起”。
只是看着進藤光一手抓着樓梯扶手,望向他的澄澈眼神,這些話全都噎在喉頭,再吐不出來。
“我……我……”他艱難地咽了下口水:“我想……”
進藤光眨了下眼睛,擡手取下他指間的香煙,在旁邊的煙灰桶裏掐滅,一臉歉意地笑笑:“抱歉,我實在聞不慣這個味兒。”
略微停了一停,他不無關切地補充了一句:“別學這個,對身體不好。”
這一句,仿佛就是最後的機會了。
對的,或者抓住了,也能夠挽救?
塔矢亮在他抽身退後時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光,我……”
然而他看到進藤光的眼神,那樣清亮澄明,沒有什麽能夠阻隔地,坦坦蕩蕩。
手指不由得松開。
進藤光望着他,突然張開手臂,緊緊抱住他的肩膀。
感受到這久違了的熟悉的臂膀和溫度,塔矢亮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酸楚,幾乎險險地,落下淚來。
“吶,亮,加油哦!”進藤光在他肩頭重重拍了兩下,眉眼彎彎地一笑,“贏了記得要請我吃飯!你下廚!最想吃你做的拉面了,呵呵!”
上方的樓梯口,緒方退後幾步,将手中的煙蒂在煙灰桶裏掐滅,心中暗暗發誓再也不會走棋院的樓梯了。
“說起來的話,一直以來,都很想養一條狗呢。”
進藤光漫不經心地搜索着網站、圖片,忽然這樣說。
緒方從面前堆放着攤開來的棋譜中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研究棋譜。
“一直一直都很想養,”進藤光着迷似地盯着電腦上各種犬類的圖片,“我比較喜歡大型犬,比如像德國黑背,或者是蘇格蘭牧羊犬,又或者是薩摩耶犬,很威風很帥的那種;不過小型犬只也不讨厭啦,好象迷你犬、蝴蝶犬之類,很嬌小可愛哦。當然如果可以養的話,本土的秋田犬、柴犬我也不會挑剔的啦,呵呵。”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緒方的反應,然而随着他話音落下,房間裏又陷了之前的氛圍,靜悄悄地。
進藤光有些挫敗地垮下肩膀。
真是的!從昨天對局結束後,他就一直是這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同他說什麽都懶洋洋地愛理不理。
不過只是輸了一局而已嘛,幹嘛擺出一副好像已經輸掉了頭銜似的懊惱樣子?!又或者,只是因為對手是塔矢亮的緣故?
經過這一年多來的相處,進藤光隐約察覺到,同塔矢亮的對局,對于勝果,緒方總是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執著。
同時,在對局中也是格外地狠厲、毫不留情。
像這一次,緒方大概就是輸在這一點上。
當然,平心而論,塔矢亮在這一局裏的表現也是可圈可點、精彩絕倫,尤其是後半局的官子部分,計算精密,完全沒有失手。盡管最後只以微弱的優勢取勝,但是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狀态正在逐漸恢複中。
進藤光對此一直充滿着期待,并且由衷地為他感到欣喜。抛卻私人感情的因素不說,自己身為塔矢亮畢生競敵這一點,已經為圍棋界所公認,而且不管怎樣都不會有所改變。如果對方一直不在狀态,就算自己勝利了,也會有勝之不武的索然無味的感覺。
但即使面對的是完全恢複了狀态、甚至比過去更上層樓的塔矢亮,像緒方現在這樣謹慎戒備如臨大敵……進藤光覺得,他是不是有些過分緊張了呢?
又或者,這本是屬于頭銜棋士所必須承擔的壓力,百尺竿頭,進得退不得?
進藤光無法臆度。
他只是覺得需要做一些什麽,今天特意趕過來,就是想陪緒方檢讨昨天的對局。
但是……
進藤光有些無奈地抓了抓頭發。
緒方似乎完全不想讨論昨天的對局。也許是身為前輩的自尊,所以不肯接受來自後輩的指點?反正進藤光是覺得這種無聊又無謂的驕傲簡直不可理喻!
于是事情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緒方一頭紮進成堆的棋譜裏默不做聲,而被單獨抛在一旁的他只有百無聊賴地浏覽網頁打發時間。
“我說你,”想到這裏,進藤光陡然升出一股怨氣,呼地一下轉過電腦椅,目光充滿譴責地瞪着悶不吭聲的緒方,“至少該說一點什麽吧!”
緒方從眼鏡上方斜視向他,簡短而淡漠地說:“你住的公寓限制豢養貓狗這類的寵物。”
“但是你這裏可以的吧。”進藤光的語音帶點挑釁的意味,伸長手臂彈了彈玻璃魚缸,似乎在提醒對方在否認前應當先注意一下他這裏就養着一—大—缸寵物。
确知自己不太可能繼續專心地研究棋譜,緒方似乎無奈地低嘆一聲,扶了扶眼鏡:“是說要放我這裏嗎?”
“我那裏不能養啊。”看到他終于抛開那疊棋譜,進藤光帶着勝利似地笑容,理所當然地回答,“吶吶,既然這樣的話你也給點意見吧,到底選哪一種犬比較好些?大型的好還是小型的好?這只怎麽樣?牽出去溜的話一定很吸引人眼球吧。”
他顯寶似地指着電腦上搜出來的圖片,叫緒方挑選。緒方沒有去看,只是說:“養寵物,可不是只要喜歡就可以的事啊。決定養了就要負起責任來,要照顧好它們、要關愛它們,不對它們付出的話,它們也不會真正接納你為主人的。”
“啊啊,真是受不了你!”進藤光求饒似地蒙住眼睛,臉皺成一團,“就會教訓我,你不是一樣?上次出差,回來後缸裏的魚死了一大片!”
呵,上次的事麽?自己還沒找他算賬咧,他倒自己送上門來!緒方想着,丢過去一記冷眼:“那是因為有個笨蛋,居然拿放涼了的涼開水給魚缸換水!魚要不死的話,才真該研究一下到底是什麽希罕的品種呢!”
呵呵……進藤光吐了吐舌頭,耍賴地說:“但是把它們托付出我,又不交待清楚注意事項,說到底也是你這位做主人的不是吧?”
緒方額角爆出疑似青筋的東西:“這種事還需要交待清楚嗎?進藤光棋士!這是常識好吧!”
進藤光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吶,如果是亮的話,一定會寫成小條貼在魚缸上面要我注意……對了,他肯定還會一天打N次電話回來提醒我的,那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
緒方輕挑眉宇:“小亮?”
“是啊。”進藤光轉頭看着電腦屏幕,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亮就會這樣做的,他就是這樣認真的人喲!”
“這樣啊,”緒方唇抿得更薄了,幹笑一聲:“看起來,是我過分高估進藤棋士你的智商了,真是失禮。”
“不準說我是笨蛋!”進藤光聽出他的弦外之意,微愠地轉頭:“我又沒有養過魚!哪裏知道那麽多!真是的,好歹我也有照你的囑托過來看看啊,沒功勞也有苦勞吧!”
“是、是。”緒方沒心情再說下去,敷衍地答應着,随手将桌上的棋譜收起來放好,“時間差不多了,晚飯怎麽辦?在家吃,還是出去吃?”
進藤光早就坐得無聊死了,聞言高興地跳了起來:“我要吃拉面!拉面!”
緒方拿起外套,一邊習慣性地否決:“不行!你昨天不是才吃過麽?又吃!”
“诶?你怎麽知道?”進藤光跟着他走出房間,一邊說:“呵呵,說好了亮贏了就要做拉面給我吃。啊,真是久違了的味道!雖然如此,不過外面的拉面又是另外一種味道喲。”
昨天……對局結束後,他果然是同塔矢亮在一起啊。緒方這樣想着,暗斂了眸色,口中說:“不行!老吃拉面沒營養。”
“啊,你們怎麽都是這樣啊!”進藤光不悅地嘟囔着抱怨:“張口閉口都是營養營養!亮是這樣,你也是!要是光為了營養,不如去吃維生素片!能夠吃到可口而且喜愛的食物,也是一種享受知道嗎?……”
他可不可以大聲地嚷出來他受夠了?
難道進藤光都沒有意識到嗎?今天他到底提過多少次塔矢亮了!就是發花癡的小女生也不過如此!
緒方一邊發動汽車,一邊憤憤地想着。
自從目睹了昨天中午樓梯間裏的那一幕後,他的情緒,一步一步滑向更惡劣的谷底。
昨天下午的對局中,塔矢亮幾乎與之前判若兩人的表現……
對局結束後,兩個人有所預謀似地去向不明……
還有今天早上,進藤光踏進自己公寓裏的大好心情!
這一切的一切的征兆,如此明顯,如果說完全是出于巧合,緒方情願把自己的名字倒過來寫,或者用手走路!
而令他頭疼地是,到底該說進藤光是坦率好呢,還是完全不打算掩飾什麽呢,就算他想自欺欺人地閉上眼睛,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沒看到,而進藤光卻偏要把一切硬生生地推到他眼前,而且完完全全地攤開來教他一覽無遺!
是想教他知難而退嗎?
這個人,簡直坦白得近乎殘忍!
緒方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們……已經和好了吧?
那麽自己,又算是什麽呢?
而進藤光今天又是為什麽來自己的公寓呢?常言道久別勝新婚不是麽?如果他們已經和好了的話,難道今天不是更應該膩在一起互訴別情,不會也沒有時間再為自己這個局外人浪費任何心思麽?
是……出于這一年多來相處的習慣嗎?
抑或是,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這樣?
這樣想的時候,緒方心中又燃起一朵微弱的希望之焰。
是的,就是這樣。即使他們已經和好,但是進藤光仍然将和好後的第一天分給了自己,這就代表自己在進藤光的心中并不是毫無份量的。
不管少年是出于感激自己這一年多來的照顧關懷而不忍心直接拒絕,還是尚未最終做出選擇,只要進藤光一日沒有擺明車馬地拒絕自己,自己就不應提前洩氣!
同塔矢亮的角逐,現在還遠不到應當認輸的時候,自己一定要沉住氣,絕不可浮燥輕忽以至于誤縱了良機。
這樣想着,緒方暗地裏扯出一個冰冷的笑容。
塔矢亮,不要以為你占定了先機就一定會笑到最後!
不管是進藤光也好,本因坊頭銜也好,他都不打算拱手讓出。
這一局棋,現在不過才剛剛開始。
“……所以,明天一起去吧!”
完全沉湎于自己心事的緒方只來得及捕捉到進藤光這最後一句話,習慣性地“嗯”了一聲之後,這句話所涵蓋的信息方才抵達大腦:“……去?哪裏?”
“海洋公園啊!”進藤光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似乎還有些微地委屈:“你怎麽了!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吶,你剛剛明明答應了哦,不可以賴帳!”
……就是說,不只是今天,連明天也分派給自己了嗎?
去什麽地方都無所謂,關鍵是進藤他願意連着兩天都同自己在一起!
緒方宛如看到六合彩頭獎號碼就要快跳出自己所執有的獎票上的數字一樣,忍不住要再做進一步的确認:“我——和你?”
“當然了。”進藤光理所當然地回答,“——你還想叫上什麽人?”他一臉狐疑地盯着緒方。
“不,當然沒有。”緒方迅速地回答并且立即敲定:“那就去吧。明早九點,我去接你。”
進藤光點頭笑道:“好啊。——記得要穿得休閑一些喲。”說完,轉頭看着外面繁華的街景。
太好了!緒方一邊挂檔加油,一邊暗暗思忖:現在看來,自己似乎得到了進藤更大的關注和在意。那就更沒有洩氣的理由了!
而望着車窗外的進藤光則在想:提到去海洋公園,緒方先生好象很高興的樣子,果然喜歡養魚的人都會願意親近大海啊,看來自己的決定是正确的。這次一定能夠幫助他調整好情緒來!
在對方看不到的地方,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
這天仍然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豔陽高照,萬裏無雲。由于不是休息日,海洋公園裏的游客并不算很多,不論是售票處、參觀景點,還是休息處,都無需排隊等候,正可供兩人悠閑自得地觀賞游玩。
這裏有着據說是全日本規模最大的水族館,全長20米的水中電梯、寬敞幽長的海底隧道,将近三層樓高的巨型水槽宛如大海的橫切面,展示了海洋動物的種種奇妙。小到水母、海參,大到海豚海象,甚至小型鯨魚和鯊魚都羅列其中,還有成千上萬種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魚類,悠然自在地在微綠的水槽裏游動着,令人眼界大開。
參觀完水族館,在影像劇場中看一場天幕電影,70毫米膠片配合8方位數碼音響營造出極具震撼效果的氛圍。
最精彩的還是現場的海洋動物表演,海豚、海獅為游客們奉上各種妙趣橫生、令人叫絕的演出,時時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單只從這些方面來看,這實在不能不算是一場完美的“約會”。
緒方扶了扶眼鏡,看着眼前高達107公尺的“自由落體”,即使沒有鏡子,也能猜想得到自己此時的臉色不大好看。
這座全世界自由落體設施中最高的一座,時速可以高達125公裏,從頂點落下到地面的時間只有短短的4秒鐘,那種瞬間極速降落的感覺的确是非常地驚險刺激。
而進藤光已經坐了兩遍了,看起來還想要嘗試第三遍!
而且每次都要死拖硬拽地拉着緒方陪他一起坐!
緒方實在是對少年充沛到快要滿溢出來的無窮精力佩服到五體投地的地步了。
一直不停地跑前跑後、大聲笑小聲呼、看海洋動物表演時跳着跳着希望能夠被主持人挑選上與動物一起表演、游覽北極熊館時甚至琢磨着能不能鑽進館內去與北極熊們來個“第一次親密接觸”……更別提他吞下肚去的那些爆米花、章魚燒、冰淇淋、飲料以及其他雜七雜八緒方連名目都數不上來的零食了。
由于平時缺乏運動,只是逛了這麽一圈下來,緒方已覺得力不從心,再要去應付少年層出不窮希奇古怪的花樣兒,更是疲于奔命。
即使平時再如何不肯承認,然而同進藤光對照一下,緒方也不得不悲哀地想“難道我真的已經老了嗎”?
十幾歲的差距,在此時此刻變得如此地難以忽視。
少年人的精神頭兒認真恐怖。這一次舍命陪君子的結果極有可能是他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都會腰酸腿痛緩不過勁兒來。若是長此以往,豈不要累死!
緒方覺得或許自己真的有受虐傾向也說不定。
明明依照自己的年齡,最理想的約會理應是喝喝咖啡、散散步,在極富情調的西餐廳裏用餐共舞,到裝潢華美的酒吧聽聽音樂之類的柔軟運動,軟語溫存,一饷貪歡,這才符合自己的風格吧。
可是他現在卻頂着大太陽,一頭油汗、氣喘如牛地陪着十七八歲的少年逛海洋公園、玩極速體驗游戲——
即使心中叫苦連天,卻仍不忍心幹脆地拒絕。
“那好吧,不玩這個了。”在他意志堅定的婉拒之下,進藤光有些不太高興地鼓着腮,只得放棄了再嘗試一次的念頭。淺茶色的眼睛轉了一轉,又興致勃勃地嚷道:“吶吶,我們去玩那個!破浪雲霄飛車!”
緒方循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臉色又黑了幾分。
這架“破浪雲霄飛車”有一多半建在海面上,全長1271公尺,時速75公裏,乘在上面,那種宛似騰雲駕霧破浪奔馳的感覺一定很……不錯……
神啊!
可不可以不要在考驗我了呢?!
對着進藤光那雙充滿期盼的眼睛,緒方覺得他不如直接暈倒算了!
“诶?不想去麽?”進藤眨了眨眼睛,有些掃興的樣子,咕哝着說:“啊,真是的!即使出來了當然就要玩得痛快才不虧本麽!這也不玩那也不玩,多無趣!話說,要是亮的話……”
陽光熾烈,烤炙着肌膚,仿佛燃着了火般,有一種火辣辣的痛覺。
後來回想起來,緒方覺得自己當時一定是熱暈頭了,所以才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
少年的抱怨被他那宛如冰刃一般冷峻的語句切斷:“那你就去找他!”
“诶?!”少年眨了眨眼,仿佛沒聽清楚,即使聽清楚了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我說,”緒方的理智在腦中狂叫着讓他閉嘴,而那突如其來的浮燥情緒卻促使着他一鼓作氣地說了下去,“既然你這麽希望小亮陪你,那從一開始就去約他好了,何必要約我呢?”
“你……”因為太過突然,進藤完全呆住了。
一直以來,盡管緒方對待他的态度并非是千依百順——以緒方一貫的尖刻,他不會這樣做也委實做不來。但是對于兩人之間那些必然而然會産生的口角磨擦,緒方總是抱着一種“作為前輩,為這種小事同晚輩争執計較也太幼稚太無聊了”的念頭,以相當無可奈何地心情全部容忍了下來。
所以,像這樣擺明了車馬“我就是要吵架”的情形,進藤還真是從來沒有在緒方身上遇到過。
就像當頭被澆了一盆涼水,少年的語音也尖銳了起來:“你什麽意思?!我約你出來,我還錯了麽?!莫名其妙地,你發什麽脾氣!”
緒方冷冷地說:“我只是在陳述事實,不是麽?”
“事實個鬼!”進藤光委屈得直想掉眼淚,賭氣地說:“你到底什麽意思嘛!不想來你早說啊!不想來……不想來的話你現在就給我走!”
兩人的争吵,引得路經游客紛紛側目。緒方這才察覺到失态,咳了一聲,轉身離開。
進藤沒想到他真的這麽幹脆地走掉了,呆了一呆,更是氣得發抖,恨恨地一頓足:“哼,不玩就不玩!我自己玩!”
于是也一轉身,朝相反的方向疾步走開。
很好!
太好了!
緒方朝着最近的休息處走去,心中充滿了挫敗感,禁不住狠狠地奚落起自己來。
緒方精次,你真是夠可以的了!
圖這樣的口舌痛快很有意思麽?
“老板,麻煩您,一瓶綠茶,一瓶可樂,”他一邊掏錢包,一邊轉頭說:“光,還要點——”
話語忽然頓住。
他看着身邊空蕩蕩的地方,不禁有些愣神。
緒方精次……這個男人簡直是不可理喻!
太可惡了!
進藤光氣鼓鼓地将随手撿到的貝殼扔進海裏。炙熱的陽光曬得他一頭一臉油汗,卻仿佛是同自己賭氣一樣,自虐似地不肯待到蔭涼的地方去。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嘛!明明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是挺高興的樣子。
就因為自己想多玩幾次“自由落體”?
簡直就是莫名其妙麽!
自己明明是出于好意,想要幫他調整情緒,才會約他來這裏,他不領情就算了,居然還同自己發脾氣!
難道……
揚起的手臂忽然停頓在半空中。
難道——
自己就真的,這麽教人讨厭嗎?
以前,和亮在一起的時候是這樣,現在,同緒方先生在一起的時候,結果也……
手臂慢慢地垂落下來。
自己,原來是這樣一個,不讨人喜歡,只會惹人厭惡的人啊……
面前的碧海晴空在他的視野裏變得模糊了起來。
海浪嘩啦嘩啦的聲響,仿佛在對他發出嘲笑。
發現進藤光沒有跟上來,緒方第一個反應就是撥打進藤光的手機,随後發現進藤光的手機在自己的口袋裏。
夏季衣衫單薄,進藤光又一向丢三落四,所以漸漸地緒方也就習慣了代他保管諸如手機、錢包、鑰匙這些貴重物品。
要是找不到進藤光,恐怕他連回家都會成為問題。
緒方對于進藤光去了哪裏完全沒有頭緒,他只能回到兩個人分開的地方,然後憑着直覺,朝前走。
然而公園這麽大,腳下條條都是路,簡直就是有無限種可能,到底進藤在什麽地方呢?
緒方想,也許應該去廣播尋人,或者直接到出口處等。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能夠在這偌大的公園裏找到那位正在生氣的少年。
緒方來回找了好幾圈,最初心中仍存有的些微怨氣早已化為烏有,只剩下滿心的焦急。
雖然說,少年離開他也不會出什麽事,可是,找不到他,緒方總覺得一顆心空落落地,不上不下地,沒法兒安置。
這使他更加懊惱剛才的失态。
最後,他終于在海濱浴場附近的沙灘上找到了進藤光。
進藤光蜷着腿,雙手抱住膝頭,臉埋進臂彎裏,好象是在飲泣。
緒方遠遠地看見,覺得有些想笑,又有些可憐。
他快步走過去,一聲不響地将手裏拎着的可樂瓶貼在少年的頰側。
可樂已經不冰了,瓶子外面結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進藤微驚地擡頭,看着他眨了下眼睛,有些錯愕的樣子,眉梢剛溢起幾分喜色,随即全部轉為惱怒。
“你不是走了麽?!回來幹什麽!”進藤說着,又委屈了起來。
“我只是去買飲料。”緒方沉住氣,在沙灘上坐下,将可樂又遞近了一些。
進藤哼了一聲,擰過頭去,不太想接,但是的确有些口渴了,最後還是接過來,一邊說:“你又沒說!”
他狠狠地擰開瓶蓋,咕咚咚灌了幾大口,用手背抹了把嘴。
緒方掏出手帕遞給他,說:“接下來怎麽辦?去玩什麽?或者,你想下海游泳?還是,在這裏歇會兒?”
“別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進藤光兇巴巴地瞪他,“我還沒原諒你哦!”
緒方揚了揚眉,平淡地“啊”了一聲。“
“啊什麽啊!”進藤光扁着嘴,忿忿地說:“我可不是為了自己高興才要來玩的啊!是因為看到你輸了棋情緒低落的樣子,想着出來走走或許能夠換換心情,可是……你對我那麽兇!”
“對不起,”這才知道少年的用心——雖然他完全是會錯了意,緒方仍然覺得像喝了一杯冰水一般,特別地熨貼,“剛才……太失禮了,請原諒我。”
進藤大力揮了揮手,顯然不能夠接受他這樣輕飄飄的道歉:“叫我去約亮……你其實并不想和我在一起吧!那一開始的時候……”
“沒有這樣的事!”緒方打斷他,“是你先提到他的。從昨天直到現在……”
“那又怎麽樣?!”進藤光惱怒地說,忽略掉腦海裏一閃即逝的某個念頭,“我提他,又不是說我想要他陪!我提他怎麽了?!我就是要提!亮亮亮!你管得着麽!”
仿佛受到威脅似地,緒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少年曬得通紅的臉頰,嘴唇上方的茸毛沾着一層薄薄的細汗。背景是碧藍的晴空和浩缈的海。
“好象,”薄唇勾起一抹略嫌冷漠的淡笑,緒方悠悠地說:“我的确是管不着……”
“所以說嘛!”進藤心中掠過一抹……失落?真是見鬼!明明就是緒方無理取鬧麽!居然嫌他老是提到亮,還發脾氣!……诶?!
“你一定要提他,我也沒有辦法。”緒方貌似苦惱地扶了扶眼鏡,擡起手臂攬住少年的肩膀,好象是要同他說幾句悄悄話:“不過,我可以……”
緒方俯身貼近,在光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親吻如羽毛般掠過光的嘴唇,快速地就像蜻蜓掠過水面那輕輕地一點。柔軟的舌尖掃過他的嘴唇,擦過他的齒端,與他的舌頭有過一次試探性誘惑似地小小交鋒,然後迅速抽離如同蜂鳥輕啄花心。這樣輕微的接觸令少年感到不滿,情不自禁地試圖追随那脫離開的嘴唇。
“就是這樣。”緒方牢牢地箍住他的肩膀,強迫他停留在原地,他的話語同他的手臂一樣的強硬,“你可以提他,我也可以吻你。以後,你提到他,就視同是對我發出的邀請。”
他略微停了一停,朝少年挑起一邊眉毛:“沒問題吧?”
進藤錯愕地微張着嘴,眼睛瞪得圓圓地,剛剛如電閃火石般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此時逐漸清晰、成型,在瞬間憬然開悟。
原來,緒方先生是…………
好象在賭桌看到自己的底牌,竟湊成了一把同花順,進藤想笑,卻又強自鎮定,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張口卻是:“說起來,亮很喜歡喝綠茶喲。”
緒方眉宇微微一動,看定他:“……故意的嗎?”
少年笑眯眯的眼睛彎成一條縫,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緒方覺得嘴角控制不住地朝上彎去。
“那麽,如你所願。”
他說着,吻上那渴慕已久的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