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沽口的大牢就在官衙最後面,原是用來暫時關押海寇的,一般關押個十天半月,便會被移送天津衛城審判定罪,所以這官衙的大牢大部分時候都空置着。

牢內昏暗潮濕,房梁上結了厚實的蛛網,蛇蟲鼠蟻橫行。

萬有良被關進大牢後,就沒能合過眼。

一開始是疼的,大腿上的傷口用布條包紮過,沒有再流血,卻疼得人睡不着;後來則是他養尊處優慣了,還是頭一回吃這種苦。光是聞着牢裏腐敗的味道,就惡心欲嘔,根本睡不着。

他靠坐在牆邊,瞪着眼想,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明明他與關海山都計劃周全了,只要順利逼走太子,剩下方正克一人成不了大事。他就還能在這金銀窩裏逍遙一年,等下一任轉運使來接他的位置。

可現在什麽都沒了。

剛被關進來的時候,他還會大聲嚷嚷讓人放他出去,後頭折騰了半日見無人理會,才逐漸安生下來,琢磨着關海山這會兒如何。

如今唯一可能救他出去的人就只有關海山了。

正思索着可能的情況,就聽陳舊的牢門發出咯吱聲響,長長的走道裏傳來腳步聲。

萬有良動了動,目光看過去,就瞧見了走進來的薛恕。

薛恕衣着光鮮,而他卻成了階下囚。

萬有良一時忘了腿上的痛,怒聲大罵道:“閹狗!你竟敢蒙騙于我!”

薛恕在關押他的監牢前駐足,滿含戾氣的眼睛緩緩掃過他,陰沉道:“罵了咱家,可是要還的。”話落,側臉對跟随的下屬道:“堵上嘴拖出來。”

随行的四衛營兵士現在對他俯首帖耳,聞言立即打開牢門,将萬有良堵上了嘴拖了出來。

薛恕令人将海寇提到刑室審問,萬有良則被押在一旁,驚恐地瞪大眼睛看他,喉嚨裏發出唔唔之聲。

“放心,殿下留着你還有用,咱家現在不會殺你,你且好好在旁邊瞧着。”說完,命人将他綁到一旁的架子上,自己則開始審問提出來的海寇。

這些海寇剃着月代頭,做扶桑異人打扮,無論薛恕問什麽,都叽裏呱啦說些聽不懂的話。

薛恕問了幾句,見他們不肯配合,便命人上了刑。

各種刑具上過一遍,便有人開了口。不再說些鳥語裝傻,而是一口純正的大燕官話。

——這夥海寇雖然都是扶桑倭人打扮,但實則都是沿海流竄的匪寇。

他們在沿海一帶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唯恐真實身份被查出後牽連家中父母親朋,幹脆便做了異人打扮,掩飾身份方便行事。

而昨日突襲,這夥海寇并不知內情。只隐約知道是常年和他們來往的官老爺遇到了麻煩,上面的頭兒便派他們來替官老爺吓唬吓唬那個“麻煩”,讓對方吃點教訓。

至于再深入的,這幫平日裏只負責上岸劫掠的小喽啰便不清楚了,說只有上頭的當家們才知道。

薛恕對此不置可否,又讓人給十來個海寇輪番上了一遍刑。

雖仍然沒問出刺殺之事,但卻意外問出了另一件事來。

——有個海寇小頭目招供說:島上的食物和女人不夠了,加上前不久又有一批新貨抵達。大約再過十日,主力隊伍便會在大沽口登岸“補貨銷貨”。

這些海寇為了躲避追捕,都藏身在天津衛附近海域的島嶼之中。在物資不足或者需要銷貨才會登岸。燒殺擄掠乃是常事,官府也不會管。

薛恕确認這些海寇嘴裏再問不出東西了,才叫人将之押回了監牢。

有下屬端來溫水和布巾給他洗手,薛恕認真洗幹淨手上血跡,拿布巾擦幹手,才轉身看向萬有良,示意拔出他口中布巾:“萬大人抖什麽?咱家對那些海寇上的刑,不過是開胃小菜。萬大人長居天津衛,恐怕還沒見識過西廠的酷刑吧?”

萬有良哆嗦着嘴唇說不出話來,看着薛恕的目光就就像看地獄裏的修羅惡鬼一般,滿是驚懼。

“萬大人這身肉養得不錯,最适合用梳刑。”薛恕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眼底卻不見笑意。晃動的燭光扭曲了投在牆上的影子,叫他看起來更添了幾分陰森詭谲:“先用開水從頭到腳燙上一遍,再用鐵梳子梳理,保管将你這一身肉都幹幹淨淨地梳下來。”

“你、你……”萬有良臉上肌肉抽動,用盡全力才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來,緊接着空氣裏就傳來一股尿騷味。

薛恕皺眉,嫌棄地退後一步。

如今萬有良留着還有用處,他暫時不能動,也就吓唬吓唬他罷了,沒想到竟然這麽不經吓。

“咱家還沒用刑呢,你怕什麽?”薛恕頓覺無趣,命人将他收押回去,才轉身出了大牢。

外頭這時才五更天,天色蒙昧,除了值崗的守衛,連蟲鳴鳥叫都歇了。

薛恕望着頭頂皎潔的冷月,駐足思索了一會兒,便往殷承玉所居的主屋去了。

他沒有露面,尋了棵正對着主屋的大樹待着,盯着那扇緊閉的窗戶發呆。

這會兒殿下應該正睡着,薛恕在腦海裏描繪出他只着中衣、阖目安睡的模樣,心情就變得極好。

他枕着手臂靠在樹枝上,目光鎖着那扇窗戶,從五更天一直看到辰正。

冷月從西邊落下去時,初陽從東邊升起來。早春的陽光從枝葉間隙灑落,投下斑駁的影。

值守的兵士換了一班崗時,薛恕就瞧見鄭多寶端着洗漱用具進了屋。

不多會兒,那扇緊閉的窗戶就被推開來,殷承玉的身影出現在窗後。

他只着一身玄色中衣,滿頭烏發傾瀉而下。窗外投射的光影在他臉上晃動,時明時暗間,竟有幾分與薛恕夢裏的景象相重合。

薛恕頓時坐直了身體,定定盯着看了一會兒,終于按捺不住,自樹上躍下,去了主屋禀報審訊結果。

殷承玉剛洗漱完,就聽下頭彙報,薛恕來了。

他嘀咕了一句“怎麽這麽早”,還是換了身衣裳出去見人。

薛恕等在堂中,瞧見他出來,眼睛擡起來,眼珠就不動了。

“一早尋來,所為何事?”殷承玉在主位上坐下。

薛恕如實禀報了審訊結果。

情形倒與殷承玉所料相差無幾,他屈指輕敲案幾,半晌才道:“昨日城中的事遮掩不住,關海山必定已知曉萬有良的情況。任他縮在衛所裏不出來也不是個事,你去一趟,将人帶回來。”

“至于海寇之患……”殷承玉将能用之人在腦海裏過了一遍,道:“孤再另作安排。”

說話間,正好廚房下人送了早膳來。

殷承玉便命人擺在廳中,施施然在桌邊坐下。瞧見薛恕還杵在邊上,便叫他一道坐下用膳。

薛恕在他下首坐了,卻沒看面前吃食,只盯着殷承玉。

殷承玉的禮儀規矩歷來被稱為典範,舉手投足間盡是優雅。他夾起一塊白玉桂花糕輕咬一口,慢條斯理地咽下,鳳眼斜斜瞧着薛恕:“若不想吃,便滾去辦事。”

他這一句話并未帶什麽惱意,反而因着那雙斜斜瞥過來的眼眸,帶出幾分撩人情思。

薛恕的眼神霎時熱烈了起來,壓得極低的眼睫之下,無數情緒交織翻騰。

他低着頭,極慢地拿起筷子,去夾放在殷承玉面前的那碟白玉桂花糕。

卻在伸過去時,被殷承玉用筷子壓住。

殷承玉打量他面上神色,神情似笑非笑:“不是不喜歡吃甜?”

薛恕抿起唇,半晌才說:“殿下喜歡。”

殿下喜歡吃,那他便也喜歡吃。

他想知道對方喜歡的東西,是什麽滋味。

“那這一碟便賞你了。”他的話取悅了殷承玉,他收回手,示意邊上布菜的下人将那碟桂花糕放到薛恕面前。

剛上桌的桂花糕只動了一塊,那被殷承玉咬過一口的半塊就放在最上頭。

殷承玉放下筷子,端起熱茶輕抿一口,透過氤氲的熱氣看着薛恕。

見他果然又先去夾他吃過的那塊,眉尖便動了動,勾唇笑起來。

用過早膳後,殷承玉便去鹽使司官署尋方正克。

磨磨蹭蹭不想走的薛恕則被他打發去了衛所逮關海山。

方正克的傷已經養好,這段時日裏他待在官署裏大門不出,只安心理清鹽使司的卷宗和賬目。當日萬有良為了毀滅證據火燒鹽使司檔案庫,殷承玉安排的人雖然搶了一部分出來,卻還是有不少損毀。

“如今雖然已經理清部分,但不過是冰山一角。”方正克滿面怒色:“只看這殘留賬目,管中窺豹,便知這些年來長蘆鹽使司內裏如何腐敗!”

這些年裏,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從望京到地方的鹽政官員,恐怕沒幾個是幹淨的。

“殿下若想動其根本,還得想辦法厘清歷年賬目才行。”

“這有何難?”殷承玉将整理出來的賬目一一翻閱過後,道:“方禦史且瞧着吧,孤自有辦法将這些蛀蟲都揪出來,鹽稅事關國本,長蘆鹽使司之亂象決不能再放任。”

殷承玉與方正克一番懇談之後,便回了天津衛城。

經過一夜功夫,大沽口的消息顯然已經傳回了天津衛城,迎出來的官員瞧見殷承玉,各個面帶惶惶之色,卻誰也沒敢表露太甚。

殷承玉卻不再與他們虛與委蛇,直接擺駕去了衙門公堂,接着便命人将鹽商與漕幫當家均宣到了公堂上。

八大家三大幫的當家們齊聚公堂,跪了一地。

殷承玉端坐高堂,手裏端着茶盞,茶蓋邊緣緩緩濾過茶沫,姿态從容地輕啜。

當家們被晾了快兩刻鐘,跪得膝蓋都發了麻。面面相觑半晌,最後推了鹽商之首曹峰出來說話。

曹峰拱了拱手,陪着笑臉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召草民們前來,所為何事?”

“是有些事想問問諸位。”

殷承玉“當啷”一聲合上茶盞,茶蓋撞擊茶碗,鳴聲清脆:“有人檢舉長蘆鹽使司鹽政混亂,私鹽泛濫擠兌官鹽。孤特奉皇命前來徹查……”說到這裏,他故意頓了頓,目光緩緩掠過下方,将衆人表情收歸眼中,方才繼續道:“查了這些日子,孤發現長蘆鹽使司不僅賬目混亂,鹽轉運使萬有良還僞造戶部文書,私發鹽引,截留稅銀,實在罪無可恕。”

“如今萬有良已被羁押,但前陣子鹽使司檔案室被燒毀,不少賬目文書缺失。孤這才召諸位前來了解萬有良私發鹽引一事。在場諸位都是天津衛的大鹽商,萬有良私發鹽引提高稅銀,諸位想必久受其害。如今若有冤屈不滿,盡可以說來。”

殷承玉表情寬和,仿佛真只是召他們來訴說冤屈。

一時幾位當家心裏都打起了鼓,不明白這太子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萬有良私發鹽引,多收稅銀之事鹽商心中自是有數。但這點稅銀相比起私鹽巨大的利潤來,不過九牛一毛。

他們予萬有良好處,萬有良予他們方便,這是互利互惠之事。

況且若是萬有良倒了,牽扯出私鹽一事,他們誰也跑不掉。

曹峰露出惶恐之色,以頭搶地道:“還請太子殿下明鑒,自萬大人赴任以來,一力打擊私鹽,穩定官鹽價格,天津衛鹽商深感其恩,不知道這私發鹽引提高稅銀一說從何而來?我等并不知情。”

其餘人見狀緊随其後,紛紛附和:“沒錯,還望太子殿下不要聽信了小人誣言。”

“萬大人一心為民,怎會犯下此等大錯?”

殷承玉聽着他們一個個争先恐後為萬有良辯駁,反倒是拊掌笑了:“孤本不信長蘆鹽場官商勾結倒賣私鹽,如今見諸位如此維護萬有良,倒是信了八九分。”

此話一出,激烈的辯駁聲便霎時頓住。

當家們詫異地望向他。

殷承玉冷下臉來,不複方才寬和:“萬有良所犯之事罪證确鑿,已是死罪難逃。爾等與他狼狽為奸,亦難逃罪責。只不過孤行事歷來寬厚,法不責衆。你們若是想清楚了,便帶上歷年賬目前來自首,尚可轉做污點證人從輕發落。若是想不清楚……”他森然笑道:“倒賣私鹽者,按大燕律,當斬。”

話罷,便拂袖而去。

鄭多寶捧着一疊賬冊留在最後,看着神色驚疑不定的當家們,又給了個棗兒吃:“殿下仁厚,不願看見天津衛血流成河,這才召諸位前來。可惜了……”他憐憫地掃過公堂衆人,嘆聲道:“你們自以為鐵板一塊,但殊不知早有人暗中投了殿下。”

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手中捧着的一疊賬冊,跟在殷承玉後頭離開。

留下堂中衆人驚疑不定。

蔣家當家懷疑地掃過幾人:“誰做了叛徒?”

“離間之計你也信?!”曹峰叱了一聲。

“都穩當些,若真有證據,咱們今日還能輕輕松松回去?”柯守信也跟着安撫道。

他說得不無道理,但殷承玉的話到底在心底留下懷疑的種子,一時間衆人心中各有計較,出了公堂之後,便匆匆各回了家中。

而這頭殷承玉回了行館,便傳了趙霖來:“可以命人将消息放出去了。”

之前衛西河交給他的賬目,他一直隐忍不發,就是為了今日。

就在鹽商和漕幫當家們還在猶疑不定、觀望形勢時,素來與曹峰交好的鹽使司官員忽然透出風聲來,說衛家暗投太子,已經交出了私鹽賬目。

這兩日裏太子正在二次核查賬目。

這些年來,各家經手的私鹽都是有明細賬目的,這既是他們的催命符,也是他們彼此牽制的保命符。

只要衆人還是系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那誰也不會輕易将這東西拿出來。

可現在卻傳出風聲說衛家已經叛變,消息還是打鹽使司內部傳來的。

忽遭背刺的當家們一時激憤難當。

如今衛家乃是柯守信當家,曹峰也不敢帶太多人上門,恐引人矚目,便只和柳家當家柳緒之以及羅生幫的大當家閻楚河找上了衛家。

這兩日柯守信也頗有些惶惶不安,聽聞三人上門,還以為有了新消息,連忙将人請到書房去,結果剛進門就遭了閻楚河一拳頭。

閻楚河掐着他脖子将人掼在牆上,神色兇狠:“你敢出賣我們?!”

柯守信掰着他的手,神色驚詫:“你胡說什麽?!”

另兩人見他神色驚詫不似作假,連忙上前勸說,才将人先放了開來。

曹峰端起和事佬的架子:“老柯啊,咱們都可是一條船上的兄弟,你要是先跳了船,害了其他人,可別怪我們心狠手辣。”

他将一張謄抄的賬目自袖中抽出,遞給柯守信:“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家的賬。”

“我怎麽可能做這種蠢事?這兩日我還擔心那幾個蠢貨信了離間計去自首呢!”

柯守信面色鐵青,接過他手中紙張,原只是随意掃了一眼,但看到上頭獨特的記賬法子時,表情就滞住了。

其他三人見他表情不對,立即狐疑起來:“這真是你家的不成?”

柯守信心中驚濤駭浪,面上卻還是穩住了,蹙眉不快道:“不是我這兒的。”

只是說是這麽說,他臉上笑容卻十分勉強。

他在心裏飛快思索着,賬目是從何處流出去的——那些賬目自他掌控衛家後,一直都是握在他手裏,不可能為外人知曉才對。

不對,還有一人知道!

柯守信悚然一驚,想起了自己那個行将就木的大兒子。

他無心再和三人周旋,匆匆将人打發走後,便快步往西院去。

衛西河剛收拾完東西。

他在這方宅院裏生活了二十年,臨到離開,不過簡簡單單一個包袱。

親人已逝,衛家易主,只剩自小一道長大的奶兄還陪在他身邊。

他仰頭望着衛府高高的院牆,釋然笑了聲,側臉道:“阿懸,我終于能離開這裏了。”

周懸接過他手中的包袱,“嗯”了一聲:“少爺要去祭拜老太爺和夫人嗎?”

“現在還不是時候。”衛西河看向大步走來的柯守信,輕聲說:“血仇未報,談何祭拜?”

“逆子,是你對不對!”柯守信大步上前,就要來抓他的衣領。

周懸下意識想要擋開,卻被衛西河一個手勢止住了動作。

“除了我,還有誰?”

衛西河笑看着他,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頭,眼底盈滿惡意:“如今只不過是開始罷了。不只是你,你那些妻妾、兒女,都會為衛府陪葬。”

他眼神之陰冷,語氣之冷酷,叫柯守信下意識退後兩步,咬着牙道:“早知如此,當日我就不該心軟留你!”

衛西河嗤了一聲:“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清明将至,我必提你項上人頭,去祭祖父和母親。”

話罷,他撣了撣衣袍上的塵灰,在周懸的攙扶下,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座困了他五年的牢籠。

衛家投了太子的消息很快就在各家傳開,尤其是曹峰等人去找柯守信打探消息回來後就推病不見客之舉,更叫一幹人心中打起了鼓。

不少人心中已經開始動搖。

尤其是萬有良被羁押不過五日,就又聽說總兵官關海山也被緝拿歸案。

他原本躲在衛所裏,以為可以暫時避過一劫,卻不料太子派了四衛營精兵前去緝拿。關海山反抗未果,反被斬了一條胳膊,關進了天津衛城的大牢。

關海山身為天津衛總官兵,乃二品大員。若不是有了确鑿證據,太子絕不會如此行事。

一時間天津衛人心惶惶。

而殷承玉的離間之計也終于起了效用,接連有人暗中前來自首,呈上歷年私鹽賬冊,願轉為污點證人,只求從輕發落。

一箱箱的私鹽賬冊被送到了方正克處。

人證、物證确鑿。

殷承玉抵達天津衛一個月後,私鹽案終于正式開始審理,巡鹽禦史方正克為此案主審官。

而殷承玉此時,則忙着另一件事——防備大沽口海寇來襲。

按照那海寇小頭目的招供,他們在配合關海山完成了吓唬“麻煩”的任務之後,便會留在大沽口,方便兩日後接應大批海寇登岸。

天津衛海防松懈,軍隊憊懶。關海山這個總兵官又帶頭勾結海寇,縱容海寇船只往來,致使這些海寇登岸已成常律。

他們不僅會在岸上燒殺劫掠,還會将海上運回的貨物售給天津衛的商販,由其銷往各地,換取大筆銀錢和物資。

因有利可圖,不少商販和當地百姓自願成了海寇的耳目,為了防止關海山出事的消息走漏,殷承玉命人走水路自廣寧衛調兵支援,撤離了整個大沽口的百姓。

如今大沽口只剩下一座空城,而城中生活的“百姓”則是兵士所扮。

只等海寇登岸。

兩日後,一切都已布置妥當。

廣寧衛指揮使肖同光随殷承玉一道坐鎮大沽口。

“殿下确定那夥海寇今日會登岸?”

此次調兵肖同光也是冒了風險的,若不是他一向敬佩殷承玉品行,信上殷承玉又言辭懇切求援,換了旁人,沒有兵部文書,他絕不會貿然同意調兵。

天津衛本身就有駐兵五六千人,更別說下頭的千戶所百戶所等,兵力十分充足,左右又有遼東、山東護衛,便是有小波海寇,也當能自行解決。

只是殷承玉來信時說天津衛總官兵勾結海寇,數日後海寇将要登岸,衛所上下卻無可信之人。為防走漏風聲,只能從旁處調兵。

肖同光幾經思慮,這才冒險調兵前來支援。

“不确定。”殷承玉搖搖頭:“消息是從捉拿歸案的小頭目口中所知,孤也不确定這中間會不會有變故。但海寇猖獗已久,孤既聽聞了消息,便不能置之不理。”

他拍了拍肖同光的肩膀,笑道:“肖指揮使放心,若是出了岔子,孤一肩擔着就是。”

說罷他背着手上前,通過千裏鏡觀看海面情形。

此時海面平靜,并不見有船只航行跡象。

這麽一等,便等到了傍晚時分,仍未見海寇蹤影。

殷承玉依舊從容不迫,倒是肖同光就有些沉不住氣了,再次懷疑道:“莫不是消息有誤?”

殷承玉道:“今日不來,明日也許來。等過三日不來,肖指揮使便可先行折返。”

聽他如此說,肖同光只能耐着性子繼續等。

就在夕陽快要墜到海平線上時,忽然有斥候來報:海上來了五艘大船。

其中兩艘是五百料戰船,另外三艘略小些,都是貨船。

肖同光精神一振,迅速布置下去。

此時大沽口如同往常一般,看不出任何差別。

幾艘大船在靠近碼頭時,打起了旗語。接頭的旗語早從小頭目口中問了出來,當即便有兵士回了暗號,示意一切正常。

大船在簡陋的碼頭暫時停靠,海寇們興高采烈地搬着貨物下船。

他們大部分人都剃着月代頭,穿着扶桑異服,但口中卻熟練地以大燕話交流。

不過半個時辰,貨物便裝卸完畢。

海寇們将堆積如山的貨物扔在碼頭上,成群結隊,準備先進城去找點樂子,順便喊人來裝貨。

為首的大漢扛着一把厚背重刀,身上穿着不倫不類的衣裳,一雙眼睛四處掃射,并未加入狂歡的海寇隊伍裏。

他踹了旁邊的人一腳,皺眉道:“都擔心着點,我感覺有點不對。”

“能有什麽不對?大當家就是太謹慎了。”被他踹了一腳的是二當家,嘻嘻哈哈道:“咱們這次弄到了好東西,到時候叫關總兵來看看,他若是肯收,咱們就發大財了。”

他們早就眼紅私鹽生意許久,只是天津衛的私鹽早都被瓜分完了,他們這種後來的一直沒尋着機會加進去,只能跟着喝點肉湯。

如今正好從關海山兜裏掏點銀錢。

大漢沒有反駁他的話,但眉頭仍然皺着,心底總有股危機感盤旋不去。

殷承玉在鼓樓上,他看了一眼為首的大漢,将千裏鏡遞給了肖同光:“賊首起疑心了,讓他們準備提前行動。”

肖同光接過看了一眼,也發現了大漢四處張望的動作,當即便傳令下去。

鼓樓上的旗幟以特殊頻率交錯揮動數下。

昏暗暮色裏,大沽口城門緩緩阖上,發出沉悶吱呀聲響。

“不對!有詐!”大漢聽見聲響,最先反應過來,便往城門口沖。

他的速度極快,城門又過于沉重,閉合的速度緩慢,竟當真讓他沖了出去。

而在他之後,幾個速度快的海寇也沖到了城門前,與守城的兵士戰到了一處。

局勢瞬間混亂起來,肖同光見那匪首跑了,急忙道:“我帶人去追,不能讓他跑了。”

那大漢如此機警,身手又好,必定是海寇重要頭目。

“不必,我的人已經追上去了。”殷承玉眯着眼,看向城門口已經戰至一處的兩道人影。

——在大漢沖向城門的同時,薛恕已經追了上去。那大漢十分悍勇,眼見甩不脫薛恕,便回身拔刀與他戰了起來。

大漢用厚背重刀,大刀揮出時勢如千鈞,攜帶風聲;而薛恕用雙刀,一長一短兩把刀在他手中如臂使指。

看出大漢臂力驚人,他并未硬碰硬,而是仗着靈活身手貼身近戰,左手短刀不時在大漢身上留下傷口。

不過片刻,大漢身上便血跡斑斑。

他啐了一口,眼神更見兇惡,将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風。

然而薛恕就如同狡詐的孤狼,每每都能正好躲開他的招式,還順勢反擊。就在大漢被纏磨的不耐時,就見他上身忽然漏了個破綻,心中頓時一喜,揮刀朝他左肩砍去。

薛恕似躲閃不及,鋒銳刀鋒自他肩上削過,鮮血迸出。

大漢朝他兇狠一笑,還未來得及得意,笑容就僵住了。

——薛恕右手長刀正砍在他腿上。

這回換薛恕朝他陰森一笑,腰身一旋帶動手臂使力,便将他整個右腿齊膝斬斷。

大漢痛呼倒地,膝蓋處鮮血噴湧。

薛恕随意抹了把噴濺到臉上的鮮血,将刀拄在地上,扭頭看向鼓樓方向。

殷承玉從千裏鏡裏看見這一幕,目光卻被他左肩殷紅一片刺痛。

“孤下去看看。”他将千裏鏡扔給肖同光,便下了鼓樓。

城門口的厮殺已至尾聲,廣寧衛士兵訓練有素,很快将一百多海寇盡數拿下。

連同五艘大船一道扣下。

殷承玉趕到城門口時,那斷了腿的賊首已經被綁起來押上囚車。薛恕拄着刀跟在後頭,身姿一如以往挺拔,只臉色有些發白。若不是肩膀上暗紅洇濕一片,幾乎以為他和平常無異。

“快傳軍醫!”

殷承玉看見那片鮮紅就一陣心悸,已顧不上旁的,只命人去架住薛恕。

薛恕皺眉掙紮,正要說他自己能走,就被殷承玉瞪了一眼:“老實些!”

他動作一頓,果真老老實實被人架着,回了官衙。

軍醫背着醫藥箱匆匆趕到官衙,看到他肩上傷口就驚了一跳:“這若是再偏些,這條胳膊怕是就廢了。”

他說着便吩咐小醫童準備麻沸散針線等物。

薛恕臉上布滿汗珠,聞言冷聲反駁道:“不過小傷罷了,我心中有數。”

那軍醫被他噎住,本想痛罵他一頓,但對上他的兇悍眼神,又閉了嘴,悶不吭聲拿出紗布替他清理傷口。

反倒是殷承玉看得心煩,叱道:“你若有數,能傷成這樣?”

薛恕抿起唇,眼中不服,卻到底沒有反駁。

片刻之後醫童端來麻沸湯,他喝完之後便昏睡過去,軍醫替他清理幹淨傷口,又以針線縫合,忙活了小半個時辰,才将傷口處理好。

“他這傷如何?需休養多久?”殷承玉問。

“至少靜養半月。”軍醫道:“幸好避開了經脈要害,只傷在皮肉,不然怕是一年半載也好不了。”

殷承玉眉頭擰起來,命人送走軍醫,才在榻邊坐下來。

麻沸湯的藥性還沒過,薛恕此時還昏睡着。

因為失血太多臉色蒼白的緣故,平日鋒銳的眉眼此時顯露幾分脆弱,多了幾分少年氣。

殷承玉細細打量着他,這才驚覺,他其實與他年歲相仿,還是個少年郎。

他自己重生一回,又帶着對前世的既定印象,每每看他時,總習慣性将他當做上一世那個無所不能的九千歲。

但他忘了,就算是九千歲,其實也是從刀光劍影裏走來,留下過滿身傷疤。

他總說他是殺人的刀,卻忽略了一把刀,需得無數次打磨,才能如此鋒銳無匹。

這人骨子裏就有旁人沒有的狠戾,似乎天生就擅長搏鬥厮殺,可無論前世今生,他都從未問過,薛恕這一身功夫是如何習來。

殷承玉在榻前坐了許久。

直到鄭多寶端着熬好的湯藥進來,他仍未離開。

鄭多寶給薛恕喂完了藥,勸他回去休息,殷承玉只是搖頭,眼神沉沉的不知道在思索什麽。

鄭多寶只當他是太擔心薛恕,心裏感慨了一句殿下當真是看中薛恕,便帶着空碗退了下去。

薛恕是在喝過藥的兩刻後醒來。

剛醒來時,他眼神還未聚焦,有些許茫然。但這樣的迷茫只持續了一兩息,他的眼神便轉為清明,又帶上了熟悉的銳利。

他側臉看向床邊的人,聲音嘶啞:“殿下?”

大約沒想到殷承玉會在這兒守着他,尾音帶了點驚訝。

“醒了?”殷承玉垂眸看他:“傷口疼嗎?”

薛恕想說不疼,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點頭說“疼”。

殷承玉聞言冷笑一聲,壓抑不住心底火氣:“知道疼,不知道惜命?”

“他殺不了我。”薛恕為自己申辯一句,又道:“而且殿下想活捉他。”

那賊首本事不差,他若不露點破綻受點傷,恐怕騙不到他。

殷承玉又沉默下來,臉上表情歸于沉寂。

良久,他眼睫顫了顫,傾身過去擡起他的下巴,幾乎與他鼻尖對着鼻尖,聲音帶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如此忠心,你這是……喜歡孤?”

他突兀的發問叫薛恕的呼吸滞了一下,接着便毫不猶豫地點頭。

“是哪種喜歡?”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殷承玉笑了下,微垂着眼長久地看他,指尖點了點他:“這種?”

薛恕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望向他的眼神似有風雨欲來。他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抓住了殷承玉的手腕,手背青筋迸出,忍耐而克制。

殷承玉不輕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背,叱道:“放肆。”

只是因為拉長上翹的尾音,這話聽起來并無太多的威懾力,反而平添了幾分撩人意味。

薛恕便也沒有松開手,而是控制着力道,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攏在掌心。

“殿下呢?”

他擡起眸,仿佛要直直看看殷承玉心底去。

殷承玉卻未答,似笑非笑斜晲他一眼,留下一句沒頭沒尾的“孤還沒消氣”,便抽回手離開了。

薛恕望着他的背影,指腹無意識的輕撚。

殿下的手,果然比帕子還軟。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殿下又撩我,殿下好愛我。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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