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滿月宴并未大肆操辦,一切規格儀制都從簡。除了後宮妃嫔外,虞皇後還邀了各家命婦入宮。

虞皇後那一邊都是女眷,男客自然便都在另一邊同殷承玉飲酒。

想到另一邊安然無事的虞皇後和殷承岄,殷承玉的心情就極好,凡是有上前來敬酒的,他都來者不拒喝了,眉眼間盈滿溫和笑意,再不見半分陰霾。

二皇子殷承璋同三皇子殷承璟的位置挨在一塊兒,見狀低低哼了一聲,低聲道:“皇兄最近可真是運道好,朝堂內外發生了這麽多事,他愣是半點沒沾身。”

先是虞皇後平安誕下一子,雖然如今還小,但若是日後長成了,必是太子助力;之後鹽引案又立了大功,就連向來忌憚太子的隆豐帝都誇了幾句;更別說後頭鹽引案将虞琛牽連進去,原以為虞家怎麽也得折進去一個,誰知道竟然毫發無傷地從大理寺邢獄出來了。

聽說太子還大大方方地命人給送了被褥用具進去,虞琛在裏頭吃好喝好睡好,半點苦頭沒吃。

殷承璟不緊不慢地晃着酒杯,并未接他的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只道:“我去敬皇兄一杯。”

殷承璋那個蠢貨只以為太子是運道好才避過一劫,熟不知這分明是太子心機深沉,早有所料。不僅跳出了他的陷阱,還反将了他一軍。

這麽看來,太子也并不似表面上那般清風朗月。

殷承璟掩下眼裏的深思,上前對殷承玉舉杯道:“皇兄此次破了長蘆鹽引案,實為我輩楷模,臣弟敬皇兄一杯。”

殷承玉掃他一眼,笑容斂了斂,舉杯回敬,意味深長:“不過都是仰仗方禦史罷了,孤并未出什麽力。”

兩人相視一笑,對飲一杯。眼底俱是笑意淺薄。

之後殷承璟便借口要醒醒酒,出了焦園。

到了無人處,殷承璟臉上的笑容便淡下來,轉為陰沉。他站直了身體,臉上并無半分醉意:“可都安排好了?”

小太監恭敬垂着頭回:“都安排妥當了,必不會出岔子。”

殷承璟這才滿意地笑起來:“甚好,大哥如此春風得意,我這個做弟弟的,合該送上一份大禮慶賀。”

說罷,他又迷離着眼,歪歪斜斜倒在了小太監身上,聲音含糊不清地說:“去遣人和皇兄說一聲,就說我醉了,先尋個地方歇息去了。”

殷承玉聽了小太監的傳話,并未多在意殷承璋的去向。

他又應付了一會兒,感覺酒意上湧時,便先離了席,去外頭走廊上醒醒酒。

焦園就挨着太液池,沿着池邊建了條長長的囚雪浮廊,廊外遍植柳樹。人行其中,看廊外樹影婆娑,水波粼粼,別有一番意趣。

殷承玉剛尋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醒酒,就瞧見另一頭一道身影聘聘婷婷走來。

對面看到他似乎也楞了一下,之後在侍女的攙扶下快步上前,福了福身:“太子殿下安。”

她穿得極樸素,淡青色襖裙越發襯得她弱質芊芊。身量雖高,卻如同這春天裏的柳條一般,柔弱裏透着蒼白。

望着面前的人,殷承玉有一瞬間的陌生,之後才恍惚着想起來,這是他的長姐,殷慈光。

“皇長姐怎麽不在焦園吃酒,來了此處?”殷承玉的目光有些複雜,不着痕跡地打量着殷慈光。

殷慈光的相貌無疑是極盛的,瓜子臉柳葉眉,尤其一雙眼睛十分出挑,只是眼裏總盈滿郁色,再加上滿面病容,看着病恹恹沒什麽精神,便讓她看起來減色幾分。

她比殷承玉大了一歲,是隆豐帝第一個孩子。

按理說她是大燕第一位公主,身份是極尊貴的,但卻直到十九歲都沒有公主封號,也至今尚未議親。

殷承玉記得上一世虞皇後還同他說起過殷慈光的親事。

說她和生母容嫔都不得隆豐帝喜愛,又一直遭文貴妃針對,殷慈光自己身子更是不好,根本說不到合适的人家。曾有幾次有命婦倒是提出過想要尚公主的意思,但容嫔都哭着求皇後拒了。

虞皇後向來心腸軟,打聽後知道那都不是什麽好人家,也就順水推舟拒了。

只是這麽一直下去,總歸不是個事兒。

當時殷承玉還說,若是尋不到中意的也便罷了,堂堂皇室也不是養不起一個公主。

誰知道世事多變,後來虞皇後身亡,虞家覆滅,他被幽禁皇陵。

等他五年後回宮,再聽到殷慈光的消息時,這個名字已經成為了皇室的醜聞。

殷承玉的目光落在殷慈光的脖頸上,那修長的脖頸被上襖的豎領遮擋的嚴嚴實實,但若有心去瞧,便會發現微微的凸起。

那是男子才有的喉結。

上一世他被幽禁皇陵,許多事都是後來回宮後才聽說,其中最令他詫異的莫過于殷慈光了。

——殷慈光并不是大公主,而是大皇子。

容嫔不知何故,竟然有意瞞住了殷慈光的身份,将他當做女孩兒養大。

據說容嫔當年生産時年歲輕,胎像不穩,一度差點流産。後來好不容易将孩子生下來,自己傷了底子不能再生育,孩子也落下了先天不足的毛病。

殷慈光自小到大身體都極差,幾乎是日日湯藥不離。若非必要,幾乎不會現身于人前。就算偶爾出現,也總是低垂着頭顱,一副恭順模樣。

上一世容嫔去後,他沒多久也跟着病死了。

後來宮中嬷嬷替他整理屍身遺容時,發現了他生前掩藏的秘密,此事才報到了隆豐帝面前。

隆豐帝對殷慈光母子本就沒什麽愛惜感情,乍聞此事更是震怒,一頓發落下去,母子二人甚至連皇家陵寝都沒能入,草草下葬了事。

殷承玉對這個沒什麽存在感的“皇姐”幾乎沒有什麽印象,上一世更是直到他死,都未曾說過幾句話。

但大約是物傷其類,如今再看他,殷承玉眼中就多了幾分憐憫。

他要是猜得沒錯,容嫔将他扮做女孩兒,不過是想護着他罷了。

容嫔身份低微,她原是教坊司的舞女,因舞姿出衆得了隆豐帝的寵愛,懷上了龍種,才被升為嫔位。

但不巧的是,當時文貴妃幾乎與她同時有孕,可偏偏沒多久就滑了胎。因此文貴妃一直認為是容嫔的孩子克了她的孩子,這些年來一直不斷針對容嫔。

當時中宮皇後尚未有孕,若是容嫔當真生下個男孩兒,便是皇長子,恐怕文貴妃根本容不下他們。

“皇長姐身子弱,春日風寒,還是少吹涼風為好。”

容嫔的一片拳拳之心,讓殷承玉想起了虞皇後。上一世母後拼死将殷承岄送出去時,也是如此罷。

殷慈光有些詫異地擡眼看他,很快又垂了眸,低聲道:“謝太子殿下關心,我只是想出來尋母妃。”

殷承玉略略颔首,沒有再與他多說,側身讓開了路。

殷慈光又福了福身,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往另一頭去了。

“你同趙嬷嬷說一聲,叫她日後多給大公主調撥些藥材,若是得空,叫太醫也過去看看。”等人走遠了,殷承玉才對身側的鄭多寶交代道。

後宮之事他不便插手,又不想讓母後煩心,只能叮囑母後身邊的趙嬷嬷多加看顧。

鄭多寶雖不解他為何忽然關心起這位沒什麽交情的大公主了,但還是應承下來。像這些不受寵的妃嫔公主,在宮裏待遇如何,也就是主子們的一句話罷了。

殷承玉又看了一眼遠處的身影,凝眉道:“文貴妃也太過猖狂了些。”

鄭多寶“诶”聲,低聲道:“聽說這幾日景仁宮裏,內侍女官們都戰戰兢兢,日日都有打碎的瓷器被清理出來。皇後娘娘誕下龍子,那位心裏可憋着氣呢。”

殷承玉道了一句“叫人多盯着些”,便又轉身回了席間。

見他回來,殷承璋拎着酒壺上前要與他喝酒。

殷承玉剛見過殷慈光,此時再看着他便沒了什麽好心情,只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便接過酒杯與他共飲了三杯。

殷承璋随手将酒壺扔給一旁的內侍,回到席間坐下,醉醺醺地同貼身伺候的太監道:“呵,你看他那眼神,明明都恨不得吃了我,偏偏還要端着笑臉同我喝酒,可真是會裝。”

貼身太監緊張地張望了一下兩側,見無人注意方才松了口氣,小聲勸道:“兩邊還有人呢,殿下您可別再說了……”

殷承璋這才不甘不願地住了嘴,又給自己斟了杯酒,悶悶地喝。

殷承玉喝了三杯酒,剛入席,就感覺有股熱意自丹田湧上來,頭腦也有一瞬間的暈眩。

他心頭一沉,立即意識到不對勁,扭頭便想叫鄭多寶。

可剛剛還跟在他身側的鄭多寶此時卻不見了蹤影,他按着額頭略一思索,便知道這裏頭恐怕有蹊跷。

源源不斷的熱意自丹田湧上,侵蝕着神志。

這種感覺于殷承玉來說,再熟悉不過。他努力維持着鎮定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快步往外走。

剛出焦園,就有小太監迎上來要攙扶他,殷承玉厲色将人推開,加快步伐往東邊走去——今日焦園有宴會,薛恕也在附近執勤。

殷承玉勉強維持清明,繞了半圈方才找到了人,啞着嗓子叫他過來:“薛恕。”

薛恕不明所以地上前,卻被他緊緊抓住了胳膊:“帶孤走。”

“殿下要去哪兒?”薛恕扶住他,敏感地察覺了不對,殷承玉呼出來的氣息極熱,身上還帶着酒味。

“随便。”殷承玉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大力掐住掌心,靠着疼痛刺激,才維持了頭腦清明。

薛恕意識到問題,連忙避開人,攙扶着他去了不遠處的崇智殿偏殿。

将要推門進去時,殷承玉抓住他,警惕道:“檢查一下,裏面有沒有人。”

薛恕推門進去快速檢查了一遍,确認沒人後,才扶着他進去。

殷承玉一進門便松開他,快步走向桌邊,提起桌上的茶壺,也不管裏頭的茶水換沒換過,便大口往嘴裏灌。

他喝完一整壺茶水,又冷靜地命令薛恕:“再去尋水來,快去快回。”

薛恕張了張嘴,想問什麽,卻被厲聲呵斥道:“快去!”

他從未見過殷承玉這般疾言厲色的模樣,只能快速閃身出去,去給他尋茶水。

在他出去後,殷承玉警惕地拴住了門,之後才找了個大肚花瓶,彎着腰催吐。

等薛恕再回來時,他已經吐過了數回,額上布滿冷汗,臉上猶有殘留紅暈,但眼神卻清明了許多。

殷承玉并未同他說話,接過他手裏的茶壺,繼續悶聲灌水。

此時薛恕也反應過來,猜到他許是中了下三濫的藥。見他如此,喉結滾動幾番後,終于忍不住道:“臣可以幫殿下。”

殷承玉動作頓住,倏爾回頭看他,因為極致的隐忍,眼尾帶着壓抑後的紅,聲音也因為催吐變得沙啞:“你幫孤?”

他的語氣有些怪異,看着薛恕的目光也變得極為淩厲,仿佛透過他看到了旁的什麽人。

薛恕張嘴欲言,殷承玉卻是笑了,指着堂中道:“跪下。”

薛恕看了他半晌,只能走到他指着的地方跪好。

殷承玉冷眼瞧了他片刻,将被水打濕的外袍脫了扔在地上,轉身去了屏風之後。

這偏殿平日不住人,只放了貴妃榻和羅漢床供人小憩。殷承玉脫力地躺上去,半阖着眼喘息。

他灌了不少水,又催了吐,這會兒藥性已經沒有那麽兇猛,不足以侵蝕神志,但即便是微薄的藥性作用下,那滋味仍然是難以忍受的。

殷承玉用力咬住手臂,只能自行纾解藥性。

偶爾側臉時,便能看見那映在屏風上的人影——薛恕還跪在那裏。

殷承玉煩躁地閉上眼,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上一世。

他曾經也中過藥,不止一次。

第一次時人事不省,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和個女人躺在一處,還未等他弄清楚情況,烏泱泱的人便踹破了門來捉奸,說他與宮妃私通,失德不倫。

可他當時甚至都沒看清那個女人的模樣。

第二次則是在回宮後不久,他出宮之時不慎中了招。當時薛恕聽聞消息後趕來,叫了兩個女人來,笑着讓他選:“殿下是要她們,還是要咱家?”

那藥性猛,當時他幾乎神志不清,卻還是咬着牙抓住了薛恕的衣袖。

之後,他在宮外足足歇了三天。

薛恕則命人将整個酒樓的人全部扣下,一個個的審,終于找到了下藥之人。

重來一世,避過一劫,殷承玉沒想到竟還會有人用這下三濫的招數。

經歷過兩次之後,他便對這種事便格外敏感,他幾乎可以确認,有問題的是殷承璋給他喝的酒。但殷承璋再蠢,也不至于親自給他下藥。

那多半只剩下殷承璟。

說不定在這崇智殿的某間屋子裏,還給他準備了一個女人。若不是他早有防備,這會兒可能又神志不清地躺在了哪個倒黴宮妃的榻上。

殷承玉悶悶哼了一聲,緩了好一會兒,才坐起身來。

扛過了藥性,神志複又清明起來。

掏出帕子慢條斯理擦幹淨了手,殷承玉赤足繞過屏風,居高臨下看着薛恕:“去,給孤尋身幹淨衣裳來,再暗中派人去搜尋一番,看看這宮殿裏還有沒有旁人。”

焦園遠離後宮,附近就只有一座崇智殿可供休息。對方要是想算計他,多半就在這崇智殿。

薛恕擡眸看他,只覺他的唇比平日更紅,身上雪嶺梅的味道,似乎也摻雜了旁的氣味。

清冷裏透着難以言喻的欲。

他頓時不敢再看,垂眸應是後,快步退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我很好用的!為什麽不用我?

殿下:gu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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