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
“哥,我們好像給納蘭府丢臉了,你看我的衣袖,都破了洞。納蘭容若會不會覺得我們是故意的,還會嫌棄我們家窮?”
盧希寧吃得太飽,手扯着自己的衣袖,在院子裏散步轉圈圈。盧騰隆也吃得太飽,跟着她一起轉圈圈。
盧騰隆盯着盧希寧的衣袖看了好半晌,警惕地左顧右盼,見四周沒人之後,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道:“妹妹,我們家不窮。”
盧希寧訝然看着他,“不窮嗎?不窮為什麽吃不起肉?”
盧騰隆笑得像是只狡猾的狐貍:“妹妹,財不外露,阿瑪生前給我們留了很多金銀財寶,阿瑪叮囑我,一定不要被外人知道,否則我們都會沒命,連你嫂子我都沒有告訴。以前大家都不相信,覺着我們家有很多很多銀子,連二叔都旁敲側擊問過很多次,都眼紅着吶!我哪敢對外透露半分,拿出來就是個死。這些年下來,大家總算信了,裝窮裝一時,誰也料不到我能一直裝下去。還有......”
他朝西跨院點了點下巴,“阿瑪以前送了那邊很多寶貝,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額涅以前氣得天天在背後咒罵。我先讓她藏着過過瘾,等以後我會奪回來。”
盧希寧對盧騰隆保護盧家錢財之事,既佩服又不認同。錢財不花的話,放在那裏就是一堆死物,他們從實際生活上來說,是真正的窮。
而且聽他的意思,很不滿盧興祖送西跨院寶貝。寶貝是盧興祖的,他想送給誰就送給誰,旁人也無權幹涉啊。就是不知這裏的規矩如何,盧希寧還是很認真地思考,猶豫着說道:“哥是要去搶回來嗎,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盧騰隆板着臉,還朝西跨院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以示不屑,“那邊算什麽東西!妹妹,先不說她們,我已經不撐了,我去拿納蘭容若的詩給你看。”
他們才繞着小小的院子走兩圈,盧希寧望着盧興隆迫不及待的臉,又摸了摸肚子,馬上同意了:“好吧,夜太長,吃飯太早,睡到半夜就餓了,不能消化那麽快。”
盧騰隆興沖沖回正院拿了詩冊出來,叫上盧希寧去東跨院:“我們去你院子,省得你嫂嫂又要來偷聽,啰嗦個沒完。”
盧希寧哦了聲,與盧興隆回到東跨院,他喚張婆子多點了根蠟燭:“今天晚上吃了肉又吃魚,幹脆一并大方一回!”
不過一根蠟燭而已,盧希寧嘴張了張,沒有說什麽。算了,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盧騰隆把詩冊攤在八仙桌上,指着詩念念有詞:“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妹妹,你能讀懂是什麽意思嗎?”(注)
盧希寧也來了興趣,拿出以前讀書的勁頭,左思右想之後答道:“黃昏的烏鴉都自殺了,一個叫小立的人,心裏很過意不去,就産生了怨恨,因為誰呢?因為......,雪下得太急,乍是不是寫錯了,是炸,雪也不能炸啊,雪只能雪崩。
香閣裏面怎麽又會飄絮,這絮,是柳絮還是棉絮,是因為沒有關好窗嗎?哦,肯定是沒有關好窗,你看輕風都吹到屋裏瓶中的梅花了。心字已成灰,墨汁幹了以後褪色,字從黑色變成了灰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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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這詞讀不通啊,下雪的季節沒有柳絮,咦,對上了,前面應該是飄棉絮。不過下雪天還不關窗戶,小立這個人,你說他是不是傻?京城好冷的,估計會被凍死。說不定烏鴉就是被凍死的,而不是自盡的呢?”
盧希寧想得太投入,沒有注意盧騰隆已經笑趴在八仙桌上。她聽到他像是被掐住脖子般擠出來咯咯咯的笑聲,擡眼看去,迷茫地道:“哥,你別笑啊,難道我解釋得不對?”
盧騰隆揉着肚子,哎喲哎喲叫喚個不停,笑得眼淚都飚了出來,待笑完了緩過氣,說道:“妹妹,你我真是親兄妹啊,我也讀不懂這些酸詩詞。以前心想着是上峰兒子的詩詞集,就咬牙買了一本,想拍拍馬屁,只納蘭尚書離得太遠,我夠不着。後來實在讀不懂,去請教了個酸秀才,他搖頭晃腦跟我解讀了一通,我才知道這首詞寫的是什麽。”
盧希寧神色讪讪,她聰明絕頂,就是讀不懂詩,實在是太為難了她。
“這首詞呢,寫的是閨怨。閨怨你懂吧,就是姑娘在閨閣裏,依窗憑靠,看到黃昏的景色,心裏的愁怨。姑娘能有什麽愁怨,就是思念情郎呗。納蘭容若寫的時候,心裏肯定也在思念心上人,将心比心,這有情人之間心意都是相通的。
他只是不好意思寫自己,大男人愁來怨去,說出去總不好聽,就借着女兒家的角度來寫了。有情人不能在一起,只能是姑娘還沒有選秀,不能私自先定親,趕在皇上面前,跟皇上搶女人,那是大不敬的罪。或者,姑娘是漢人姑娘,滿漢不通婚,不對,納蘭府也沒有漢人親戚。最後只有一個可能,納蘭容若喜歡的姑娘入了宮。”
盧騰隆神色古怪,許久都沒有說話。盧希寧仔細打量着他的神色,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哥,回神了。”
盧騰隆深深呼出口氣,撫掌笑道:“有趣啊!青梅竹馬入了宮,愛而不能,嘿嘿,只能隔着紫禁城高高的宮牆互相遙望。怪不得這麽老了還不成親,這是在為舊愛守候呢。妹妹,你說感人不感人?”
盧希寧拼命點頭:“感人。這麽癡情的人不多了。”
盧騰隆附和着說了聲對啊,說着說着終于回過神來,臉上的感慨戛然而止,換成了哭喪的表情:“妹妹,可你怎麽辦吶,納蘭容若跟你成親,心裏想着的卻是別人。”
盧希寧垂眸努力思索,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什麽辦法,雙手一攤,說道:“就這樣吧,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反正木已成舟,日子總得過下去,對不對?哥,我要洗漱睡覺了,明天要跟着嫂嫂去鋪子裏買布做新衣衫。”
盧騰隆連連唉聲嘆氣,站起身說道:“也是,就這麽着吧。妹妹,你買些鮮豔的布,你長得好看,跟那春天的花一樣,男人都喜歡好看的姑娘,納蘭容若見你美,馬上得把舊愛忘得一幹二淨。”
盧希寧問道:“那若是他的舊愛長得比我還好看呢?”
盧騰隆又犯起愁來,苦着臉說道:“那就沒招了。只不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誰,不然也能打聽打聽長得如何。”
盧希寧也愛聽八卦,但不會故意去打探。再說這是納蘭容若的過往,他們以前又不認識,她也沒有辦法讓時光倒流。
就算是以後納蘭容若要納妾,她照樣也只能眼睜睜看着。規矩如此,又不能離婚,她除了死,想要好好活着的話,就不要去在意,給自己找不自在。
翌日吃過早飯之後,李氏帶着盧希寧出門,叫了輛騾車去正陽門外的布莊。正陽門是進內城的門,許多官員與富紳都住在附近,街頭繁華,鋪子鱗次栉比。
盧希寧看得目不暇接,說道:“嫂嫂,這裏好熱鬧啊,比我們住的地方熱鬧太多了。”
李氏笑道:“快進去吧,別撞着了人。內城都住着八旗旗人,以前不許旗人做買賣,那時候才冷清呢,現在已經好多了。”
盧希寧不懂為何旗人不能做買賣,跟着李氏走進布莊,看着櫃臺上擺着一長排的布料,赤橙紅綠青藍紫,她哇了聲:“跟彩虹一樣,要是都穿在身上,應該很亮眼。”
李氏拉了她一把,嗔怪地道:“少胡說,哪有人穿這麽多顏色在身上,又不是小孩子穿的百衲衣。”
兩人穿着寒酸,夥計也沒有看不起,迎上前熱情招呼道:“貴人要什麽布料,鋪子裏的布料都剛從江南運來,保管最時興,杭綢湖繡蘇繡,盡有應有。”
李氏翻開一匹胭脂紅的綢緞,叫盧希寧站過去往她身上比劃,退後打量着,說道:“這顏色真好看,你肌膚白皙,正好相襯。”
入目一片大紅,盧希寧其實不喜歡太鮮豔的顏色,不過出門前李氏就說了,她年紀輕輕的,不能穿得老氣橫秋,除了青色就是黑灰,成親就得穿喜慶點。
盧希寧聽着是規矩,也就沒有反對,任由李氏挑選。她連選了好幾匹綢布,什麽豆綠,雪青,藕荷,銀朱,胭脂,朱砂。
每問一樣價錢,盧希寧發現李氏的臉就抽搐一次,抽到最後她付銀子時,盧希寧看出了咬牙切齒的味道。
盧希寧見只有自己的布料,問道:“嫂嫂,你呢,你不買嗎?還有哥哥的呢?”
李氏捏着憋下去的荷包,打起精神說道:“我還有一身新衫,在過年的時候穿過,只下過一次水,還新着呢。你哥有官服,再說他是大男人,穿那麽花哨做什麽,省得出去招蜂引蝶。走吧,夥計會把布送到家來。”
盧希寧覺着這樣不好,停下腳步想了想,說道:“嫂嫂,我少買兩身,給你與哥哥都各換一身新衣衫,我選秀的時候做了一身,加上過年的也還很新,再做兩身就夠了。以後我少出門,在家可以穿舊衫,就不會丢納蘭府的臉了。”
李氏心頭一暖,雖然平時被她氣得牙癢癢,關鍵時刻她還是懂得疼人,笑着說道:“你別管我,我無所謂。可你不一樣,在家穿不完,留着以後嫁過去的時候也能穿。納蘭府不同于我們家,你的那些舊衫都不能要了,穿出去會被笑話。”
盧希寧很不高興,咕哝着道:“皇上真是瞎弄,還不如指一家窮人呢,這也太為難咱們家。”
李氏臉色微變,忙拉着她小聲斥責道:“哎喲我的祖宗,你可別亂說,仔細禍從口出。都已經指婚了,皇上定下來的事情,豈容人質疑。”
盧希寧學着盧騰隆那樣翻白眼,她剛想說話,一道略微熟悉的溫和聲音響了起來:“盧姑娘,好巧,又見面了。”
盧希寧擡頭看去,納蘭容若站在她面前,背着手笑望着她。
盧希寧先低頭看自己身上的衣衫,還好還好,今天出門,李氏讓她穿了選秀時的那身衣衫,應該沒給他丢臉。
她松了口氣,正要說話時,望着近在眼前那雙深邃的眼眸,下意識估算着兩人之間距離,旋即臉色大變。
兩人離得這麽近,他什麽時候來的?他有沒有聽見她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