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無
盧希寧秉着求真的精神,還是先跟納蘭容若确認:“你生病了嗎?”
納蘭容若與朋友多吃了幾杯酒,春日早晚寒氣重,不小心着了涼。他愣了片刻,說道:“只偶感風寒而已,現在已經無事。前兩天怕将病氣過給盧姑娘,便未能請盧姑娘賞花吃茶。幸好園子裏的海棠花還未謝,行硯已經将帖子送去了姑娘府上,沒曾想姑娘卻到了大覺寺。”
原來納蘭府上的海棠花還沒有凋謝,他還記得請她賞花吃茶之事,看來先前冤枉了他,以為他是壞人逗她玩呢。
由此,盧希寧又得出一個結論,萬事不能靠自己去猜測,能問個清楚明白的時候,還是要問明白為好。
盧希寧道了聲謝,“我看你臉色還不大好,比以前也瘦了。吶,婆婆丁送給你吃吧,聽說婆婆丁吃了能治病。”
納蘭容若垂下頭,盯着她遞過來的婆婆丁,她的手指纖細白皙,握着碧綠的葉片,好似戴着綠玉般。
他一時有些恍惚,伸手接過來,行墨趕緊上前要去拿,他叮囑道:“放好了。”
行墨愣了片刻,忙恭敬應是,主動上前接過了李氏與盧騰隆手上的籃子野菜。
兩次接觸之後,納蘭容若幾乎已經能斷定,盧希寧若不是傻,就是性情純善。
納蘭容若朝盧希寧溫和一笑,與盧騰隆李氏分別見禮,李氏已經尴尬得想鑽進地下去,讪讪還了禮,說道:“納蘭公子不要見外,吃了一冬的蘿蔔酸菜,春天吃野菜正可口……”
李氏說不下去了,納蘭容若那是什麽人,自然是七巧玲珑心,哪能看不出他們家的窮困潦倒。
納蘭容若笑容不變,溫和地道:“我也覺着是,春天正好吃各種新鮮野菜,只是我不認識野菜,不然也會去采了。”
李氏越看納蘭容若越喜歡,他真是溫潤君子,幾句話就化解了她的尴尬。
盧希寧從頭到尾都沒覺得不好意思,這個時代窮成這樣,一個好好的姑娘,才賣五兩銀子,浪費任何的糧食都得遭天譴。
盧騰隆與盧希寧一樣不在意,他們親手采的野菜,與買來的當然不同。再說,值好幾個大錢呢,白送給了納蘭容若吃,真是不劃算。
納蘭容若微微欠身,邀請他們進去大殿,眼神在幾人身上一轉,幹脆選了李氏說話:“夫人請,家母正好也在,先前剛做完道場,現去後面客舍歇着了。夫人先進去拜過菩薩,在廟裏用一餐齋飯,下午再聽定旺大師講經,夫人覺着這樣的安排可妥當?”
Advertisement
定旺大師是大覺寺的住持方丈,平時難得一見,能聽到他講經當然是求之不得。
李氏卻頓時緊張起來,納蘭容若的母親覺羅氏是英親王阿濟格的女兒,康熙的堂姑母,那可是頂頂尊貴的貴人。
李氏看向盧希寧兄妹,兩人穿着的細布衣袍,都已經皺巴巴,上面還沾着草屑。
她忙朝盧騰隆使眼色,趕緊上前替盧希寧整理,急着小聲道:“等一會見到夫人,你可別亂說話,得罪納蘭公子還好,得罪了婆婆……,哎喲,早知道今天就不出門了。”
盧希寧不理解李氏的緊張,納蘭容若母親反正遲早得見,只要她不吃人,又有什麽可怕的?
進去大殿,盧希寧跟在李氏身後拜完三聖之後,納蘭容若領着他們去後殿客舍見覺羅氏。
到了門前,李氏忙着再次替盧希寧整理頭發衣衫,走進屋子,她看到塌上坐着的美豔婦人,頓時微微張圓了嘴,楞在當場。
覺羅氏看上去不過三十歲出頭的模樣,五官生得明豔至極,因着前來拜佛,也沒有戴什麽首飾釵環。身上穿着天藍錦緞常袍,雪白的龍華垂在胸前,襯着襟絆上東珠,雍容又華貴。
納蘭容若介紹了盧希寧兄嫂,覺羅氏只擡了擡眼皮嗯了聲。
李氏見覺羅氏高高在上,知道她不待見他們,心裏更加忐忑,悄悄扯了盧希寧一下,上前福身請安。
盧希寧回過神,跟着上前福了福身,脫口而出道:“夫人長得真好看啊。”
覺羅氏本來冷着臉沒有說話,這時拿眼角瞥了瞥盧希寧,說道:“你也長得好看,過來坐吧。”
盧希寧道了聲謝,走到覺羅氏身邊坐下,見李氏還窘迫地站在遠處,對她說道:“嫂嫂也來坐啊,夫人很好,人美心善得很。”
覺羅氏挑了挑眉,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色,對納蘭容若擺了擺手,說道:“你領着親家兄弟出去吃茶,我與盧姑娘一起用飯就行。”
納蘭容若呆住,自從賜婚的旨意下來之後,覺羅氏沒少罵人。埋怨康熙給他賜了門破落戶的親事,是在埋汰納蘭府,根本就是還記恨英親王阿濟格,故意要給她沒臉。
先前聽行墨說盧希寧兄妹來到了大覺寺,他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請他們進來,又想着反正遲早得見面,如果被旁人知曉,反倒會說他們府上托大,見到了親家也不打招呼。
納蘭容若思前想後,還是跟覺羅氏打了聲招呼,去請盧氏兄妹。只他萬萬沒想到,覺羅氏好似對盧希寧很滿意。
他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與盧騰隆一起告辭離開。到了門外,他下意識回頭看去,覺羅氏握着盧希寧的手,兩人已笑着說起了話。
盧騰隆也跟着納蘭容若停下腳步,他看了看覺羅氏,又看了看納蘭容若,感嘆道:“納蘭公子,你長得沒有你額涅好看,你們母子看上去,竟然像是姐弟一樣。納蘭公子,你得注意着些,不要思慮過重,想太多容易變老。不然以後與妹妹走在一起,看起來卻像是父女,那就不好了。”
納蘭容若深吸一口氣,冷着臉一言不發大步離開。
李氏坐在盧希寧旁邊,聽着她們兩人說話,從開始的左立難安,變成了現在的麻木。
盧希寧很不合規矩,直直盯着覺羅氏的臉,羨慕地道:“夫人,你的氣色真好,肌膚也紅潤有光澤。夫人,你今年有二十五歲了嗎?”
覺羅氏笑得合不攏嘴,輕撫着自己的臉,說道:“我今年都三十五歲了,哪有你說的那麽年輕。我也不瞞你,只要不怕花銀子,什麽好的貴的都往臉上抹,保管你也能與我一樣年輕。你也長得好看,現在你家裏窮,估計用不起,等你以後嫁過來,不用嫁過來,等回到府裏之後,我差人給你送幾瓶來。”
盧希寧笑着點頭道謝:“好啊好啊,夫人真好。”
覺羅氏問道:“聽說你家裏還有個庶出的妹妹,怎麽沒有一起來?”
盧希寧說道:“她們母女住在西跨院,我們平時不大來往。”
覺羅氏愣住,将盧希寧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湊上前低聲說道:“側室可不是什麽好東西,你不與她們來往也對。”
李氏只定定看着面前的青石地面,像是地面上長出了一朵花般看得出神。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覺羅氏也是阿濟格的側福晉所生。估計是納蘭尚書最近新得了兒子,覺羅氏受到了大刺激。
盧希寧說話直,好似覺羅氏也好不到哪裏去,兩人怪不得會一拍即合。
盧希寧問道:“那以後納蘭公子也會納妾嗎?”
覺羅氏眉頭微蹙,這句話實在是不好答,勉強說道:“我也不敢斷定,如果皇上要給他賜個側室,他也不能拒絕啊。還有,若是你生不出來孩子,肯定也會納妾,老大是家中嫡長,嫡長總不能無後。”
盧希寧點頭,旋即又搖頭,說道:“生不出來孩子,并不一定是女人的問題,說不定是男人的問題。”
覺羅氏愣住,多爾衮那麽多福晉側福晉,最後也只得了一個女兒,看來盧希寧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
不過納蘭容若是她的親生兒子,怎麽都會護着他,說道:“我家老大肯定沒有問題,你放心吧。他不但讀書好,騎射也好,什麽都好。先前大師給他批過命,說是十七歲有場大劫難,果真如此,十七歲的時候他大病了一場,連殿試都耽誤了。今年又去找大師批過命,說是他在三十歲左右還有場大劫難,我與他阿瑪都擔心得覺都睡不好。後來大師又說,老大的劫難已經化解,我這才松了口氣,來大覺寺做道場捐香火銀,這可都是菩薩保佑啊。”
盧希寧聽得驚奇不已,說道:“好神奇,大師真是厲害,這都能算準。”
覺羅氏附和着說是啊,上下打量着盧希寧,說道:“等哪天大師得空,我也帶你一起去算算。”
盧希寧很想去看熱鬧,想了想說道:“算一次要多少銀子,若是貴的話就不去了。”
覺羅氏無語盯着她,說道:“這麽大的事情,哪能省那麽幾個銀子呢。大師極難見到,也不是人人都會見,說不定他還不答應給你算呢。你放心,銀子我替你出。”
盧希寧幹笑幾聲,說道:“那多不好意思,你是長輩,哪能讓你破費啊。”
覺羅氏滿不在乎地說道:“皇上賜的婚,就算不滿意也不能退掉,以後你就是我兒媳婦,就當是我提前賞賜給你的吧。你餓不餓,我已經餓了。廟裏的素齋做得好,都是些春天的野菜,吃起來清淡可口,我們先用飯吧。”
屋子裏伺候的嬷嬷丫鬟,聽到覺羅氏的話之後,忙出去忙碌,不大一會就提進來食盒擺在了炕桌上。
覺羅氏開始動筷之後,李氏才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起來。盧希寧看着桌上擺着的豆腐野菜,跟她在家裏吃得差不多,味道也很一般。不過她還是與以前一樣,将桌上的飯菜吃了個幹幹淨淨。
覺羅氏不錯眼盯着盧希寧,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說道:“真能吃啊,不過這樣很好,吃得下去身子才不會生病。”
李氏垂下眼簾不做聲,盧希寧笑起來,說道:“不能浪費糧食,吃太撐的話,對身體也不好。”
覺羅氏從不管什麽浪費不浪費,她自小就金尊玉貴養着,什麽都不缺。吃完飯漱完口,吃了一杯茶之後,叫上盧希寧與李氏去了大殿。
納蘭容若與盧騰隆也來了,大家一起盤腿坐在蒲團上,聽定旺大師講經。
定旺方丈聲音柔和,講得抑揚頓挫,覺羅氏與李氏都聽得極為認真。盧騰隆與盧希寧兩人,聽了沒一會之後,頭就開始一點一點。
李氏在旁邊看得着急,連着戳了盧希寧好幾下,才把她戳醒。她坐直身子,瞪大眼睛聽着,只不過一會之後又睡着了。
納蘭容若坐在盧騰隆身邊,他見着李氏的動作,心中促狹心頓起,也學她那樣戳向盧騰隆。
誰知,盧騰隆動也未動,反而一巴掌直接拍了下來,納蘭容若眼疾手快,飛快收回了手,才沒有被他打着。
納蘭容若愕然看着盧騰隆,他從頭到尾都沒醒,依舊睡得香甜,盯了他半晌都沒有任何反應,納蘭容若悻悻坐直了身子,終是沒有再去管他。
聽了約莫半個多時辰的經,天色已不早,大家啓程回府。
行墨照樣駕着馬車送盧希寧與李氏回府,與覺羅氏告別之後,她們上了馬車,盧希寧開心地道:“回來不用坐騾車了,能省錢又不那麽颠簸,嫂嫂你聞,馬車裏可香了。”
李氏轉頭打量着馬車,神色複雜看着盧希寧,長嘆一聲,說道:“妹妹,以後我都不管你了,俗話說得好,傻人真是有傻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