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無

秋雨下了一整晚,到了早上還沒有停歇。

行墨輕手輕腳推開門,站在暖閣外躬身輕喚了聲:“爺,到卯時了。”

很快,卧房裏傳來極輕嗯的一聲,行墨聽後忙退了出去,喚人送熱水進淨室。

納蘭容若垂下眼眸,看向懷裏仍在安睡的盧希寧,臉上不由得露出寵溺的笑,愛憐地輕觸她的額頭,小心挪開身體下床。

沒一會,身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扣衣衫的手停下來,回頭看去,盧希寧已經坐起了身,閉着眼睛猶在睡。

“寧寧,快躺下蓋好,別着涼了,還早着呢。”納蘭容若忙上前,半擁着盧希寧,拉起被褥裹住她。

“我要起來。”盧希寧聲音中含着濃濃的睡意,打了個呵欠,蛄蛹着往床尾去拿衣衫。

納蘭容若忙上前拿起衣衫披在她身上,歉意地道:“對不住,我吵醒了你。”

盧希寧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對他露出個呆呆的笑,默不作聲穿上衣衫,下床趿拉着鞋往淨房去了。

納蘭容若看着她搖搖晃晃的模樣,眼裏溢滿笑,也跟着前去洗漱。

盧希寧洗漱完出來,已經清醒許多,看着同樣精神奕奕的納蘭容若,脆生生道:“早上好呀。”

納蘭容若愣了下,也跟着笑着說道:“早上好,寧寧。”

兩人用完早飯後,行墨托着官服走上前,要伺候納蘭容若更衣,盧希寧接過來,說道;“我來吧。”

行墨頓住,不由自主看向納蘭容若,見他擡了擡手,忙将官服遞給盧希寧,領着伺候的下人退了出去。

盧希寧将熨燙得工工整整的官服展開,納蘭容若伸手穿上去,她伸手撫平衣袍上的些許皺褶,說道:“我還沒有見過你穿官服呢,你的官服比我哥的新。”

納蘭容若笑道:“你哥與我不一樣,他得天天去衙門。我平時編書,需要翻閱大量典籍,去國子監的時候少,可以着便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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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希寧幫着他整理箭袖,整理好左手,又整理右手,雖然動作不甚熟練,卻做得極為認真。

納蘭容若俯身抵着她的額頭,溫聲道:“寧寧,以後不用你做這些,早上冷,你只管好好歇息。”

盧希寧說道:“我在家又沒什麽事情,困的話再睡就好。早上我起來送送你,陪着你吃飯,我們也能多相處一會兒。我想與你在一起,現在就開始想你了。”

納蘭容若心中柔情蜜意蔓延,将她擁在懷裏,不舍地道:“我也是,一刻都不想離開。”

盧希寧在他胸前蹭了蹭,說道:“我送你出去吧。”

納蘭容若拿起披風給她系上,自己也穿上了大氅,來到二門邊,依依不舍上了馬車,撐在車門邊看着她,說道:“寧寧,晚上我早點回來,陪你一起用飯。你先回去,我看着你離開再走。”

盧希寧點點頭,朝他揮了揮手,轉身往回走。等了一會,聽到後面的馬蹄聲響起,她回頭看去,納蘭容若正掀開車簾朝她看。

她馬上朝他露出個大大的笑容,手掌放在嘴邊,無聲說道:“等你回來。”

納蘭容若臉上漾滿了笑,直到馬車駛出大門,他才放下車簾,神色落寞靠在了椅背上,煩惱無比揉着額頭。

這差使,實在是太讨厭!

盧希寧只悶悶不樂了一會,又打起精神往覺羅氏的正院走去。聽到身後跟着的腳步聲,她回過頭問道:“你們幾人在府裏住得還習慣嗎?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張嬸愣了下,忙說道:“少夫人,我們都很好,院子裏的俗務由行墨統管着,廚房那邊由高嬷嬷統管,他們都待我們很客氣。高嬷嬷還跟奴婢打聽,想知曉少夫人平時愛吃什麽,可有什麽忌口,怕犯了少夫人的忌諱。”

幸福與美好也跟着點頭,盧希寧見她們身上都穿着嶄新的醬綠夾衫,與在覺羅氏院子見着的珊瑚她們穿着一樣,也放下了心,說道:“我平時不大會關注這些,你們有事一定要跟我說。張嬸,你跟高嬷嬷說聲多謝,我反正什麽都能吃,還是多照顧些夫君的口味。”

張婆子思索之後,還是沒有多嘴,只恭敬應是。盧希寧也沒再多說,去到正院,覺羅氏已經用過早飯,見她進來,笑着問道:“老大去國子監了?”

盧希寧笑着說道:“夫君已經去國子監了,我剛把他送出去。”

覺羅氏打量了她幾眼,笑着說道:“小夫妻真是半步都離不得,一眼見不着你,老大就眼巴巴跑來接,他不過去當差,你也巴巴送出去,啧啧真是。”

盧希寧也不害羞,只是笑個不停。覺羅氏看到她笑得歡快,跟着也覺得高興,起身往外走,說道:“你跟我來吧,我們準備去聽管事回事,你先在旁邊看着,下來之後有不懂之處再問我。”

兩人去到前院花廳,候着的各處管事們忙福身請安。盧希寧好奇打量過去,前後共有近二十個管事。她暗自哇了聲,管事比主子人還多幾倍,再加上其他的下人,後代的女王估計都比不上。

丫鬟打起簾子,覺羅氏走進去,管事們也依次跟了進屋。

覺羅氏在上首坐下,指着下首讓盧希寧坐了,揚聲道:“這是少夫人,你們以後見着了,也要尊着敬着。若我發現有人欺負少夫人是新婦,就怠慢糊弄者,可別怪我不客氣!”

管事們立刻齊聲應是道不敢,盧希寧看着突然嚴厲的覺羅氏,感嘆不已。原來這就是絕對權勢,跟選秀時見到康熙的情形也差不離了。

覺羅氏威懾完,臉色緩和下來,說道:“好了,上前回事吧。”

排在最前面的嬷嬷上前,福了福身說道:“夫人,莊子裏送來了燒好的紅蘿炭,陳莊頭說,前些年天冷,燒多了炭,今年估摸着沒那麽多木頭,燒出來的紅羅炭只能供着主子們用。昨日下午送了一車前來,奴婢已經收好,這是賬冊,請夫人過目。”

珊瑚上前接過賬冊,在覺羅氏耳邊念了,她聽完之後,說道:“給印吧。”

珊瑚忙拿出小印與印泥,在賬冊上蓋了個戳,将賬冊還給了嬷嬷。

覺羅氏沉吟片刻,說道:“吩咐下去,這一車炭,均分成四等份。一份送到老爺前院,一份送到我的院子,剩下的兩份,送到渌水亭與南院。”

嬷嬷遲疑了片刻,問道:“夫人,那姨娘們的院子,還有二公子......”

覺羅氏坐直身子,揚着眉略微拔高了聲音:“放肆!”

嬷嬷吓得忙跪下來,磕頭道:“奴婢該死,都是奴婢多嘴。”

覺羅氏端起案幾上的茶碗,拿茶蓋撥動着裏面的茶葉,也不吃,就那麽撥動着。四下鴉雀無聲,只聽到茶杯蓋與茶碗輕輕的碰撞聲。

等到嬷嬷跪夠了,覺羅氏才放下茶碗,淡淡說道:“起吧,下一個。”

嬷嬷抹去額頭上的汗水,起身謝恩後退了下去。下一個嬷嬷上前,福身見禮後,說起了廚房裏的米面。

盧希寧安靜聽着,從頭到尾聽下來,大致知曉了府上的架構。比如廚房,針線房等,都設有管事的管事,細到屋裏的燈油蠟燭,每天每個地方供應幾何,外面鋪子裏送進來多少,發下去多少,都有規矩定例。

當然他們幾個正主子不包含在裏面,好比納蘭明珠的前院書房,納蘭容若讀書的地方,自是要多少有多少。

等到覺羅氏處理完,已經快到午飯時分,起身領着盧希寧回正院,問道:“你學到了多少,可有什麽不懂之處?”

盧希寧稍微整理了下,流利背了一遍各院的各種用度标準,覺羅氏開始還只是随意聽着,漸漸神色越來越訝異,聽到最後,攜着她的手驚呼道:“你這記性也太好了,竟然一下就記得清清楚楚,就好比那活賬冊似的。”

盧希寧說道:“額涅,我也就這點好處了,還是比不過額涅。比如各處怎麽分配,雖然都有規矩,可最開始那個嬷嬷,好似又提出了疑義。”

覺羅氏臉色沉下來,拉着她在軟塌上坐下,等珊瑚上了茶之後,揮手斥退屋子裏伺候的人,冷哼一聲罵道:“狗東西,別以為我怕了他,我就是不給,他又能奈我何!我知曉他疼着那幾個狐媚子,只要在他面前一求,他馬上就心疼得會自掏腰包替她們補上。你看她們身上的穿戴,哪一樣差了?前院的公賬,不從我手上過,他要用多少,我攔不住,其他的用度上,可一根線都甭想從我手上拿了去!”

對于公婆之間的矛盾,盧希寧只能聽着,完全不知該說什麽好。猶豫半晌,試探着問道:“額涅,你與阿瑪成親時,也如現在這般嗎?”

覺羅氏冷笑連連,說道:“差不離吧。當年議親時,我阿瑪舍不得我遠嫁蒙古,就在京城給我尋了一家。他納蘭氏雖與皇家彎彎繞繞牽着親,也隔了好幾層。阿瑪看上他還算聰明,最後卻看走了眼。議親時,那自是千般好,等到阿瑪倒下,一下就變了,舔着臉在先皇面前去盡孝心。呵呵,先皇賜死了叔父堂哥,對這個堂妹夫,倒看重得很。阿瑪哥哥曾跟我說,要好好活下去,這大清天下的京城,阿瑪可是覺羅氏第一個打到這裏的人,我要是傻得也跟着去了,那阿瑪的血就白流了。反正啊,大家都彼此看不順眼,這麽多年,也就這般過來了。”

盧希寧看着神情悲哀的覺羅氏,起身走到她身邊,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覺羅氏渾身僵硬,驚得連聲道:“哎呀你這個姑娘,你真是,真是……”

漸漸,她的聲音開始哽咽,回抱着盧希寧,淚流滿面。

盧希寧也不說話,只是緊緊抱着覺羅氏,用這種方式給覺羅氏施壓,既表達支持,也能讓她釋放壓力。

覺羅氏哭得稀裏嘩啦,總算哭了個痛快,推開盧希寧,不好意思說道:“唉,你瞧我,人這年紀越大,倒越活越回去了,竟然在小輩面前哭。”

盧希寧遞上幹淨的帕子,細聲細氣說道:“額涅,哭一哭對身體有好處。我不能幫額涅解決眼前的困境,也不懂什麽道理,無法勸解額涅什麽。不過額涅,你還有我與夫君呢,我們都會陪在你身邊。以前的事情無法回頭,外面的情況也無法改變,不如快快樂樂活着吧。”

哭了一場,覺羅氏心情也通透許多,擦拭幹淨臉,說道:“你說得對,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以後我偏生要更好的活着,氣死那些想看笑話的!”

富嬷嬷打來水,覺羅氏淨了臉,兩人前去一同吃午飯。飯後,盧希寧陪着覺羅氏吃了杯茶,起身告辭回正院。

覺羅氏親自把她送到了院子外,叮囑道:“晚上我也不要你過來了,老大可憐,這麽一大把年紀才娶親,就不打擾你們小夫妻了。明天等老大走了,你再到我院子裏來。我先前見你喜歡吃栗子糕,我讓人多做些,保管你吃個夠。”

盧希寧笑眯眯地說了聲好,走出很遠,回頭看去,覺羅氏還站在院門口,垂頭不知想着什麽。

風卷着雨絲撲到臉上,好似針刺一般。盧希寧緊了緊披風,加快腳步回了南院。

睡過一覺起來,她看着空蕩蕩的屋子,沉思片刻,起身去了納蘭容若書房,拿了筆墨紙硯回來,鋪在桌上準備學着寫字。

她要學會寫字,将以前發表過的論文,寫成手稿傳下去。

也許會湮沒在歷史的塵埃裏,也許會傳下去,然後像是許多科學家最初的理論那樣,被認為是瘋話。總會有有識之士,能提早進入研究,讓他們能少走些彎路。

盧希寧看過盧騰隆磨墨,回憶着他的步驟磨好墨,拿起毛筆蘸了蘸,還在琢磨着怎麽下筆,筆尖上的墨汁滴到紙上,濺得旁邊都是黑點。

她将筆在硯臺裏刮掉一些,試探着提起來,見筆尖沒有墨汁滴下,再在紙上寫下一撇,毛筆太軟,控制不好力道。

試着寫完一個人字,盧希寧發現,這個人字也實在太大,一張紙估計只能寫幾個字。她想了想,拿來尺子炭筆,比對着書上字的大小,在紙上畫好了格子,然後再用紙蒙上,耐心把書上的字描繪下來。

納蘭容若從國子監出來,吩咐行墨快馬加鞭,飛奔着回到納蘭府。

一下馬車,他幾乎小跑着回到南院,遠遠地看着屋子裏傳來的溫暖燈光,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幹脆加快步伐,飛奔着跑進了屋。

盧希寧聽到腳步聲擡起頭,見是納蘭容若,她放下筆歡呼一聲,跑上前撲進了他懷裏。

納蘭容若手搭在她的肩上,想要推開又舍不得:“哎哎哎,我身上冷,可別凍着了。”

盧希寧被他用大氅裹起來,仰起頭看着他,慢慢往後退着走:“我不冷,你冷不冷,我想了你好多次,你呢?”

她毫不掩飾的思念,撲得納蘭容若的鼻子幾乎發酸。一把将她抱起來與自己平視,不斷親吻着她的眉眼:“我想了你一整天,每時每刻都在想你。”

盧希寧被他親得發癢,笑着圈住他的脖子躲開,納蘭容若頭往後仰,尋着她的臉,不滿地道:“寧寧,再親親,要把白日的都補上。”

兩人進到暖閣,納蘭容若在軟塌上坐下,一只手抱住她,一只手扯掉大氅的系帶,随手扔到一旁,翻過身去,親住了思念一整日的紅唇。

盧希寧擡手捧住他的臉,回應着他的熱情。納蘭容若見黑乎乎的一團晃過,愣了下忙拉住她的手,着急問道:“寧寧,你受傷了嗎?”

盧希寧呆住,盯着自己蘸滿墨的手,說道:“沒有,是我寫字弄上的。哎喲,你的官服,官服弄皺了,快起來。”

納蘭容若被她推開,不情不願起身脫下了官服,問道:“你今天沒去額涅院子嗎?”

盧希寧說道:“去啦,送你出門之後我就去了。”

她将今天所見所聞一字不落說了,納蘭容若聽到覺羅氏哭,神色茫然中露出一絲哀傷,說道:“寧寧,多謝你。父母之間的事情,我不能多言,也實在是不知該如何開口。你與額涅談得來,以後你有空時,就去多陪陪她。”

盧希寧點頭應下,安慰着他道:“我知道你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不過你也不要傷心,你不在的時候,我會去多陪額涅,你在家的時候,我就多陪你。今天你在國子監還順利嗎,都做什麽了呀?”

納蘭容若笑起來,說道:“編書,還有想你。”

盧希寧睜圓雙眼,說道:“跟我也一樣,我也是除了做事之外,都在想你。你餓了吧,我們先去吃飯。”

納蘭容若起身,順眼看向鋪得滿滿當當的案桌,忍俊不禁笑了起來,拿起張紙問道:“寧寧,這是你寫的字?”

盧希寧走過去,鼓着臉頰說道:“嗯,我寫不好,不過我已經描了下來,以後就照着描的寫,肯定能寫好。”

納蘭容若說道:“你這樣寫字不對,寫出來沒有自己的風骨,我教你寫。”

盧希寧高興地道:“好啊好啊,以後你就是我的老師了。”

納蘭容若又笑,喚人打來水,親自拿起香胰子,仔細抹在她手上,一點點将她的手洗幹淨,拿着帕子擦拭幹。

吃過晚飯之後,外面下雨又冷,就沒有出去散步消食。納蘭容若讓行墨去書房拿了幾本字帖過來,興致勃勃教起了她寫字。

“對,手腕懸起,要用手腕的力量。”納蘭容若站在盧希寧身後,手把手教她寫了起來。

“寫得很好,為師該得獎勵。”納蘭容若一本正經說着,側頭親了她一下。

盧希寧扭身躲開,沒教幾個字,納蘭容若眼神就暗下來,深吸一口氣,奪下她手中的筆放在硯臺上,拉着她往卧房裏走:“寧寧,不早了,咱們先去洗漱歇息吧。”

似乎想起什麽,納蘭容若轉頭四下看了看,不自在地問道:“寧寧,你的身子可幹淨了?”

盧希寧點了點頭:“幹淨了,可以敦倫。”

納蘭容若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又放棄了,推着她進了淨房。

盧希寧洗漱完出來,見到納蘭容若已經在床上等着,眼神幽幽如狼般盯着她,踢掉鞋子爬上床,斜着他說道:“納蘭老師,你才教幾個字,就開始偷懶了,這樣可教不出好學生啊。”

納蘭容若将她拖進懷裏,板着臉說道:“哪有學生能質疑老師的道理,該打。”

他揚起手,輕輕拍了她一下:“以後你還敢不敢了?”

盧希寧捂着後面,極力争辯道:“老師做得不好,學生當然可以質疑,你不能拿身份壓人。”

納蘭容若再次揚起了手,拉開了她的裏衣:“好啊,孺子不可教,還敢頂嘴,實在是頑劣,看為師怎麽教訓你!”

燭光搖曳,床帳放了下來,滿屋暖意融融。

“寧寧,是這裏嗎?”

“往左邊一點試試,唔,對,就這裏。”

納蘭容若仔細盯着盧希寧的臉,見她神色迷茫,滿足又激動,試探着按了下去,問道:“這裏呢?”

“嗯......哎喲我的乖乖!”

“哈哈哈祖宗,你可別亂喊!這裏呢?”

“究竟誰是老師啊!讓我來帶你吧。”

納蘭容若來不及阻止,溫暖溫熱覆上來,他悶叫出聲,聲音愉悅又痛苦:“為師投降了,寧寧,我們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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