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無
盧希寧下意識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去,張婆子被人攔在一邊,白着臉朝這邊焦急張望。
越是緊張的時候,盧希寧腦子轉得越快,比納蘭容若還要貴的貴人,以前馬車裏遙遙一見,比箭還要鋒利的眼神,康熙......
納蘭容若說貴人不想讓人知曉行蹤,那她該不該表示知曉他是誰?最重要的是,康熙叫住她做什麽,要與她翻盧興祖以前的舊賬嗎?
康熙如隼般的眼神,不動聲色打量着盧希寧,她清澈明亮的雙眸,神色變幻不停。
在選秀時,她美則美,卻跟個木頭樁子一樣,與現在看上去判若兩人,倒與上次在馬車裏見到時相似,靈動又鮮活。
康熙的眸色愈發深沉,盧興祖此人,是蘇克薩哈一系最得力最聰明的黨羽,做事果斷堅決。得知蘇克薩哈失勢後,毫不猶豫上書辭官,自缢保
身亡以求保全兒女家人性命。
能臣難得,盧興祖在廣東的政績有目共睹,康熙思及他,心裏也是五味雜陳。
當時盧希寧的年紀,在選秀的秀女中很是突出。盧興祖去世後,他差人看住了盧家好幾年,盧氏兄妹除了盧騰隆在兵部混日子,盧家幾乎悄無聲息,如鹌鹑般縮着脖子茍且偷生。
念及盧興祖在廣東多年的功勞,盧家還算守本分,沒有将盧氏留牌子選進宮,而是将她賜婚給了納蘭容若。
他打算重用納蘭明珠,納蘭家族卻不能同時出兩個能臣,這門親事他也是考慮再三之後,才下了決定。
自從打算撤藩起,到今年三藩造反,朝臣頗有微詞,認為他太年輕沖動。四大輔政大臣若都在,能攔住他做出的不明智決定,甚至還有給蘇克薩哈與鳌拜叫屈的蠢貨。
聽說她與納蘭容若成親以後,夫妻感情極好,琴瑟和鳴,待看到她眼裏的驚惶,康熙不由得眉頭微蹙。
他又不是洪水猛獸,先前見她還走路還輕快得很,踢了一腳路邊的積雪,目光看下去,她小巧的鹿皮靴前,還沾着些雪粒。
康熙放緩了些聲音,問道:“你跑什麽?”
盧希寧見他沒有報出自己的身份,也打算不揭穿含糊着混過去,清了清嗓子答道:“外面太冷,我想快些回屋去取暖。請問貴人還有什麽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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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愣了下,眼裏升起一絲戲谑,“哦,你怎地知曉我是貴人?”
是他傻,還是他以為自己傻,他身後跟着好幾個随從呢,就差沒有在腦門兒上貼我是貴人幾個大字了。
盧希寧悄然看去,那個叫曹寅的侍衛沒在,聽納蘭容若說,他們之間還算有些交情,如果他在的話,是不是能請他出手幫個忙呢?
盧希寧左右為難,李氏曾對她說過,皇帝掌控天下百姓的生死大權,砍了人的頭,連冤都沒處去伸。
她不能亂說話連累到人,絞盡腦汁,勉強想出了個合适的答案:“猜的。”
康熙盯着她看了陣,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盧希寧感到後背寒毛直豎。
興許是過了許久,興許只是一瞬間,聽到他總算大發善心,聲音平平說道:“下去吧。”
盧希寧松了口氣,馬上福了福身,忙不疊加快腳步回客院。
張婆子随後也跟了上來,遲疑着問道:“少夫人,沒事吧?”
盧希寧不想多說,搖了搖頭道:“沒事,就是遇到了夫君的熟人,說了幾句話而已。”
張婆子松了口氣,說道:“爺的熟人都是貴得不得了的貴人,通身的氣派,真是威風得很,奴婢可怕得不行。又恐叫喊起來,反倒連累了少夫人。”
盧希寧勉強笑了笑,急匆匆進了屋。納蘭容若見她沖進門,臉色發白,起身迎上去,關心地道:“外面冷吧,快過來坐着吃杯熱茶暖暖。”
盧希寧在塌上坐下,捧着納蘭容若遞過來的熱茶,連着吃了兩杯才緩過神,轉頭看了眼屋外,壓低聲音對他說道:“我們回去吧。”
納蘭容若愣住,也沒有多問,倏地站起身,取了風帽替她穿好,一起離開了白塔寺。
回到府裏,兩人洗漱之後出來,坐在榻上歇息吃茶。納蘭容若擁着盧希寧,這才問道:“寧寧,在白塔寺裏,可是遇到了什麽人?”
盧希寧嗯了聲,将見到康熙之事,前後仔仔細細說了:“就說了這麽幾句話,我很害怕,皇上會把阿瑪的事情再翻出來嗎?我哥會不會有事?”
納蘭容若思索片刻,安慰她道:“你阿瑪去世了這麽久,既然皇上已經将你我賜婚,只要你哥不亂來,盧家也就不會有什麽事情。皇上今晚來白塔寺,我猜是因為仁孝皇後。當年帝後感情甚篤,連着好幾年的元宵節,都前來白塔寺賞燈。去年仁孝皇後薨逝,我以為今年皇上不會再出來,所以才帶了你去。沒曾想皇上卻來了,估摸着來懷念仁孝皇後,恰好遇到了你。寧寧,你莫要多想,皇上算是明君,不會濫殺無辜的。”
盧希寧輕撫着胸口,馬上高興了起來,說道:“原來這樣啊,虧我還想那麽多。估計皇上是心情不好,看到我跑才生氣吧。不過帝後感情真那麽好嗎?我聽我哥說,皇上後宮多的是女人,好似也不止皇後一人生下了兒子。”
納蘭容若垂下眼眸,輕聲道:“少年夫妻,總有些感情在。至于有多深的感情,也只有皇上才知曉了。寧寧,皇上不是普通尋常人,他有天下社稷,當年皇後必須出自四大輔政大臣家,皇後出自赫舍裏氏,也是經過多方面的考量。如今四大輔政大臣,只剩下遏必隆與赫舍裏氏,我聽阿瑪說,皇上有立仁孝皇後留下的嫡子為太子的意思,如果此事成真,下一任皇後,必會出自遏必隆氏。京城的高門大戶,興衰榮辱也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覺羅氏家,亦不能當做尋常百姓家來看。如仁孝皇後仍在世,以後會如何,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盧希寧沖着他一笑,說道:“覺羅氏家的事情說不清楚,我們就別去管了,不過你的事情總能說得清楚吧?先前我讓你給我寫清單的事情,我可沒忘記,來來來,反正還早,你寫也可以,說給我聽也可以,選一個吧。”
納蘭容若臉色大變,蹭一下起身就往床邊走,還誇張地打了個呵欠,咕哝着說道:“好困啊,今天累了一天,得趕緊歇息,明天還要早起去國子監呢。”
盧希寧才不會相信他,追上去抱住他的胳膊,眯縫着眼睛威脅他:“快給爺老實交待,不管你是黃頭白青,還是竹節須青頭,都給我乖點聽話,不然看爺不好好收拾你!”
納蘭容若哭笑不得,板着臉問道:“寧寧,你又打哪學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快給我從實招來!”
“我哥逗蛐蛐就這麽說。”盧希寧飛快說完,繞到他身前攔住他:“你逃得過今晚,還有明天呢,我看你能逃到什麽時候去。”
納蘭容若垂下頭,摸了摸鼻子,無奈地哄着她道:“好好好,外面冷,我們去床上說,我保管給你一五一十都交待了。”
盧希寧放過了他,脫了衣衫爬上床,挪着躺好了,目光炯炯看過去:“說吧,我聽着呢。”
納蘭容若見逃不過,斟酌着說道:“寧寧,你聽我說啊,其實也沒有多少人看中我。第一呢,京城有才有家世相貌好的男人多如牛毛,比如皇上的親兄弟,曹寅等人。再加上旗人與漢人不能通婚,心氣稍微高些的漢人姑娘,都不樂意做側室做妾。旗人姑娘呢,得先選秀,差不多的姑娘都被留了牌子選進宮,沒留牌子的姑娘,家裏就得幫着張羅親事。這親可不能亂結,不管是側室還是妾室,只要兩家有了往來,在旁人眼裏,你們就自成了一黨。看中我的姑娘,估計你都見完了。其他姑娘的心思,我真不明白,主要是我平時也不關心這些,根本連看都未曾多看她們一眼。”
盧希寧翻了個大白眼,“感情你說半天,到頭來一個都沒有交待。納蘭公子,你還真是狡猾啊!”
納蘭容若賠笑,順手抱住了她,親昵地道:“寧寧,今日過節呢,元宵佳節,融合天氣,次第豈無風雨,寧寧......”
盧希寧飛快打斷了他,翻身上去,挑眉嗤笑:“別念詩詞,我聽不懂,還不如放着讓我來說。你且聽着啊,容若哥哥,我想與你敦倫!”
納蘭容若:“......”
“哈哈哈哈,好,我準了!爽快啊寧寧,我也要讓你爽快一下!”
元宵之後,納蘭容若也回到了國子監修書。盧希寧聽覺羅氏說起納蘭容若生辰快到了,直為給他送禮的事情犯愁。
他什麽都不缺,衣食住行無一處不妥帖精細,拿着他的銀子去給他買禮物,也選不到他需要的東西。
要不送他一幅大腦圖?
他會覺得吓人吧。
她想起先前的焰火,可在府裏又不好做,要是不小心引爆就麻煩了。
冥思苦想之後,想到他抱怨在外面時,她從來不過問他冷不冷餓不餓。中午他都在國子監用午飯,蛋糕這裏也不興吃,對她來說也實在太難,幹脆做道菜送去國子監,給他一個驚喜。
到了正月十九這天,早上起來之後,盧希寧就給了納蘭容若一個大大的擁抱,仰頭笑靥如花看着他:“納蘭哥哥,生辰快樂啊!”
納蘭容若眉眼間都是笑意,重重親了親她的唇:“寧寧,你快樂我就快樂。”
膩歪在一起吃完早飯,盧希寧把納蘭容若送上馬車,回去覺羅氏的院子跟她說了要要學做菜,親自給他送去,被取笑了一翻之後,回到南院一頭紮進了廚房。
高嬷嬷緊張得不行,跟在盧希寧身後,小心翼翼問道:“少夫人想做什麽菜,奴才給少夫人打下手。”
納蘭容若喜歡吃文思豆腐羹,此菜需要将豆腐切得如發絲般細,然後煮成濃羹。
盧希寧只想到切豆腐這一關就放棄了,退而求其次,說道:“我想學着做鍋塌豆腐,高嬷嬷,你會做嗎?請你教我一下。”
高嬷嬷忙道:“奴婢會做,不如讓奴婢先做一次,邊做邊說,少夫人先看着學如何?”
盧希寧說了聲好,見高嬷嬷手腳麻利調料汁,說着糖适量,醬油适量,不禁問道:“适量究竟是多少,比如多少克,你得給我個準确的數字。”
高嬷嬷被問得一愣,平時做飯菜,都是憑着經驗加,從來沒有想過什麽具體的數。
要知道量還不簡單,盧希寧說道:“你再重新加一遍調料,每種拿秤稱一下就知道了。”
高嬷嬷為難得快哭了,說道:“少夫人,每種用量這般少,也稱不出來輕重啊。”
盧希寧笑道:“能稱,拿稱藥的秤來,每加一樣調料進去,輕重有了變化,就能計算出調料加了多少。”
高嬷嬷滿頭霧水,出去吩咐廚房幫忙的婆子娶了藥秤來,按着盧希寧的吩咐,擦拭幹淨秤盤,小心翼翼舀了醬油進去,幫着看秤的婆子報出一個數字,然後一同朝盧希寧看去。
盧希寧看着秤,說道:“你們繼續,不用管我。”
待到最後一樣調料加好,盧希寧也記住了油鹽醬醋的具體數量。高嬷嬷從頭到尾做了一遍鍋塌豆腐,換作了她去做。
盧希寧手忙腳亂做完,看着塌成一團的豆腐與渣,最後得出結論、做飯比做實驗難上百倍。
比如高深莫測的火候問題,簡直比研究大腦究竟是如何感知外界還要難,什麽叫火候不足?
明明按照精确的量與配比來做,可最後做出來的鍋塌豆腐,總是比不上高嬷嬷做出來的好吃。
盧希寧最後選了一份勉強看得過去,沒有那麽塌,賣相比較好的成品。
怕納蘭容若吃不下餓着,又讓高嬷嬷做了幾道他喜歡吃的小菜,裝上一小碗碧梗米飯,在食盒下面放了個小炭爐,包裹得嚴嚴實實之後,盧希寧帶上張婆子,坐上馬車去了國子監。
納蘭府離國子監不遠,到了成賢街,過了太學門就到了。盧希寧吩咐馬車停在旁邊的胡同口,先讓張婆子進去尋行墨,問納蘭容若是否方便出來。
不大一會,盧希寧看到納蘭容若匆匆走了出來,她忙下了馬車迎上去,他喘着氣來到她面前,眼中是止不住的驚喜,問道:“你怎麽來了?”
盧希寧轉身抱起放在車上的食盒遞過去,笑嘻嘻地道:“給你送禮物。對了,你還沒有用飯吧?”
中午的時候,國子監也有飯食提供,他吃不慣,大多都讓行墨出去買些随意對付一下。
先前吩咐行墨出去買了吃食回來,吃完後正在吃茶,張婆子便來了。聽到盧希寧在外面等着,便急着奔了出來。
“我還沒用飯,寧寧來得正是時候。”納蘭容若心裏說不出的高興與喜悅,趕緊伸手接過食盒,像是寶貝那般抱在手裏,柔聲說道:“寧寧,多謝你,這是我此生收到最好的禮物。”
盧希寧難得不好意思了起來,支吾着說道:“鍋塌豆腐你只嘗嘗就好,還是吃其他的飯菜吧。”
看來鍋塌豆腐是她親手做的了,納蘭容若看向她的手,白皙的手背上,幾個紅點清晰可見,心疼地道:“寧寧,是不是燙着了?”
盧希寧看着自己的手,不在意地道:“沒事,就是煎豆腐的時候不小心濺到了手上,不痛,等晚上就好了,不信你瞧,依舊靈活得很。”
納蘭容若看着她張開的纖細五指,眼神暗了暗,湊上前輕聲道:“寧寧,晚上我早些回來,阿瑪今日忙,晚上也沒空。我們與額涅一起用過飯之後,早些回院子,我得認真檢查你的手。”
盧希寧了然而笑,推着他說道:“你快進去用飯吧,等會飯菜都涼了,不好吃。”
納蘭容若抱着食盒,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往國子監裏面走去。盧希寧待他的身影走進去看不見了,才上了馬車回府。
馬車駛到辟雍殿附近,突然停了下來,張婆子撩起車簾剛要詢問,只聽到外面一道沉穩的聲音問道:“車裏可是盧少夫人?”
張婆子神情微微緊張,轉頭看向盧希寧,她回了個安撫的眼神,答道:“我是,請問你是誰?”
外面靜默了片刻,說道:“在下乃曹寅,請盧少夫人下車,在下有事相商。”
盧希寧聽到是曹寅,心裏就先打了個突。他是康熙的侍衛,她與他又不熟悉,要相商事情,也該去找納蘭容若。
莫非又遇到了康熙?他怎麽這麽閑啊,成天在宮外閑晃!
納蘭容若說康熙不會亂殺人,盧希寧膽子也大了些,不斷在心裏暗戳戳腹诽,讓張婆子留在車上,刷一下拉開車門,身手敏捷跳下了馬車。
曹寅本來立在車外,盧希寧突然跳到面前,驚得身子往後仰,連着後退了兩步。
察覺到她打量的眼神,忙抱拳作揖,說道:“主子有請盧少夫人過去,主子有話要問盧少夫人。”
盧希寧福身回了禮,看向胡同裏靜靜停着的馬車,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朝馬車走了過去。
到了馬車前,她這次再也不能裝糊塗,暗自咬牙,扯着衣袍下擺要下跪。
只聽馬車裏面的康熙說道:“無需多禮,起身吧。”
盧希寧跪了一半,聽到康熙免禮,順勢站起了身,規規矩矩肅立在馬車前。
沉默一會,康熙問道:“不過,盧少夫人這次怎麽知曉我是誰,知道怎麽見禮了?”
盧希寧答道:“回皇上,我…..奴才….”
是該自稱奴才吧?盧希寧停頓了下,李氏在選秀時說過規矩,說旗人都是皇上的奴才。
盧希寧還沒有回答完,康熙又有話說了:“又是我又是奴才,你也不嫌拗口。罷了,我亦不想與你計較。你今天來國子監是為了何事?”
不計較最好,盧希寧微松口氣,恭敬答道:“回皇上,奴才前來給夫君送午飯。”
康熙安靜了一會,不緊不慢哦了聲,“難道國子監沒有飯吃嗎?”
這是在找茬兒嗎?也沒有不能送飯的規矩啊。盧希寧不敢反駁,只鼓了鼓臉頰,垂頭承認錯誤:“是,奴才錯了。”
馬車門前的簾子,倏地拉開,康熙手撐在膝蓋上,探身出來,眼神晦暗不明:“你接下來可要去欽天監?先前你問南懷仁今年是哪一紀年,莫非你懂天文?”
盧希寧驚訝得規矩都忘了,驀地擡頭看了過去,與康熙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