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不是岑叔

——你沒事吧?

江袖循着聲音,愣愣地擡起頭,映入她眼簾的,是那張她做夢都忘不了的臉。

“岑……”江袖的話語哽在喉間,她對上那張臉所露出的詫異表情,一切都仿佛回到許多年前,那個改變了她命運的夜晚。

當時的江袖還只是個出生在煙花之地的野種,她娘是江州柳煙河畔一家青樓裏的頭牌,因為想給恩客生個兒子脫離苦海而偷偷懷了她。

可惜她娘運氣不好,非但沒能如願懷上個兒子,還在生她的時候難産,死了。

青樓不是個能養嬰孩的地方,青樓的老鸨想把她養大來用,又怕她晚上哭鬧擾了客人的興致,就把她丢給一農戶家,每個月給點錢,不養死養殘就行。

長到六歲的時候,老鸨把她帶回青樓,先是讓她跟其他仆役一塊打雜,後來見她出落得不比她娘差,怕她跟一群小龜孫混一塊,會被騙的丢了身子折了價,就讓她跟在花魁姑娘身邊做丫鬟。

那位花魁姑娘來自京城,因為父兄犯事受牽連被抄了家,家中女眷盡數發買。

花魁姑娘先是被昔日的竹馬買回了府,成了竹馬的通房丫鬟,後因竹馬娶妻容不下她,又将她賣給了人牙子,最後才輾轉來到江州。

出身不同尋常的花魁姑娘讨厭她身上沾染的市井習氣,硬是逼着她學各種規矩,還教她看書習字,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生生養高了她的心氣,讓原本可以理所當然接受自己會成為娼妓的她發現,原來自己正身處地獄。

江袖十四歲時,老鸨不再讓她當誰的丫鬟,而是讓她跟着樓裏的嬷嬷學習怎麽讨好男人,只等着挑個好日子,就把她的初夜給賣了。

那時的她雖然想要逃,可因為從小就長在這種地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往哪裏逃,一時膽怯,便想着“就這樣算了”。

反正,不也能過下去嗎。

結果在老鸨挑定日子那一天,花魁姑娘上吊死了。

死前江袖剛把老鸨給她訂了日子的事情告訴花魁姑娘,花魁姑娘聽後直笑,笑到最後眼淚都出來了,才說自己有些困,讓江袖出去。

之後江袖再來找她,就看見她一身潔白素衣,高懸在房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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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袖很早之前就聽人說過,花魁姑娘其實已經瘋了,只是瘋得矜持,旁人看不太出來。

後來江袖覺得,自己大概也瘋了,不然為什麽會劃花自己的臉,死都不願再留下。

那晚,她頂着滿臉的血往外跑,像極了從無間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一頭紮進人頭攢動的熱鬧街道,身後是青樓的打手,對她窮追不舍。

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跑,只知道自己不能停,絕不能停下,因為一旦被抓,她的處境會比在地獄還可怕。

但街上的人實在太多,她一個沒留意,被絆倒在了地上。

她拼了命地想要爬起來繼續跑,就在這時,一個人走到她面前,彎腰問她——

“你沒事吧?”

江袖擡起頭,就見那人臉上映着人世間的燈火,因發現她面容盡毀,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岑叔……”

江袖一把抓住岑鯨向她伸來的手,整個人還維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勢,泣不成聲。

身後追來的雲息看清楚岑鯨的臉,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最後整個人都傻在了原地。

岑鯨身後的安馨月以扇掩唇,小小聲問喬姑娘:“這是怎麽了”

喬姑娘同樣迷茫地搖了搖頭。

岑鯨不是沒設想過會在玉蝶樓遇見雲息或江袖,可她沒想過江袖會這麽激動。

岑鯨忍住了哄江袖別哭的沖動,擡頭看向不遠處的雲息,擺出一副看陌生人的樣子,遲疑着,問:“請問……”

雲息猛然驚醒,一邊大步走向江袖,一邊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自己的視線從岑鯨臉上挪開,想要說什麽,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哪有半分平日裏的慵懶散漫。

最後還是岑鯨給他遞了個梯子:“她是認錯人了嗎?”

雲息倉促地點了點頭,胡亂應聲:“嗯、她……她認錯人了。”

雲息把江袖從地上拉起來,不太敢看岑鯨,生怕自己和江袖一樣,把眼前這個和岑叔長得無比相似的小姑娘當成岑叔,然後跟江袖一起沒出息地哭出聲。

但是雲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視線,就是想要往岑鯨的臉上看。

因為真的,太像了。

雲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腳下生根不肯走的江袖扛到肩上,轉身就走。

江袖因為舍不得放開岑鯨,被扛起來時還掙紮了一下。

“江袖!”雲息一聲低呵。

江袖終于歇了聲,流着淚讓岑鯨的手從自己掌心滑走。

跟來的玉蝶樓掌櫃完全看不懂發生了什麽,只能在雲息的示意下去跟岑鯨一行道歉,說是一場誤會,作為賠禮,她們這一桌費用全免,還請她們千萬不要見怪。

岑鯨垂下眼,依舊是那副淡淡的模樣:“無妨。”

掌櫃瞧了微微一愣,總覺得眼前這姑娘垂眼說話的神态,像是在哪見過。

岑鯨都不介意了,安馨月和喬姑娘自然也不會說什麽,不過——

“那位公子是誰,長得可真漂亮。”安馨月手又癢了,想找長相俊美的雲息畫幅畫。

“誰說不是呢。”喬姑娘用手背貼臉降溫,實在是被雲息那張臉給驚豔到了。

因為這一場插曲,安馨月和喬姑娘幾乎沒怎麽看白秋姝的比試,都在讨論雲息的樣貌,待白秋姝拿了獲勝的牌子上來,向她們兩人興師問罪,她們才想起自己忘了什麽,一人一杯菖蒲酒,嬉鬧着跟白秋姝道了歉。

她們這邊玩得開心,在她們對面隔着老遠的包間裏,卻是截然不同的氣氛。

玉蝶樓的裝潢向來以貴氣雅致著稱,書卷氣十足的描金烏木桌案上用琉璃器皿盛着角黍和幾樣精巧的點心,但桌案兩旁的人卻在各自出神,沒人說話,也沒人碰桌上的東西。

掌櫃進來換酒,為了緩和氣氛沒話找話,正巧雲息也想分分神,便垂着眼,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了。

掌櫃見少東家這幅模樣,忽然知曉自己為何會覺得那姑娘的神态眼熟——少東家跟那姑娘長得不像,神态倒是有幾分相似。

待掌櫃離開,又過了許久,緩過神的江袖才一把扯掉自己臉上的薄紗,起身到一旁洗手的地方,用臉盆裏已經涼掉的水洗了把臉。

把臉擦幹,她又戴上面紗回到桌邊,啞聲道:“長樂侯府的喬敏,安貴妃的娘家外甥女安馨月,白家三姑娘白秋姝,還有她的表姐——岑鯨。”

他們倆都聽說過白秋姝射殺兇徒的傳聞,自然也聽人說過那位被挾持的白家表姑娘長得像他們岑叔。

可他們也見過岑家送來京城的旁支,還以為所謂的像,僅僅是指臉上某個部位像,亦或是神似,怎麽也沒想到,能像成這樣。

兩人靜默許久,雲息才道:“她不是岑叔。”

江袖低下頭,摳自己的指甲:“我知道。”

回過神來就已經知道了,可她忍不住,看到岑鯨,她仿佛看到了岑叔,當初得知岑叔死訊時有多崩潰多難過,她看到岑鯨就有多無法控制自己。

兩人相對而坐,默默消化各自的情緒。

直到——

“你說……”江袖問:“她有沒有可能是岑叔的女兒?”

話落,兩人對視了一眼,同時起身走出包間,順着“回”字形的長廊朝對面走去。

他們走到時,喬姑娘訂的包間門是開着的,裏頭沒有喬姑娘等人的身影,只有一個正在收拾桌子的酒樓姑娘。

“原先在這吃飯的人呢?”雲息問。

那姑娘忙道:“回少東家的話,那夥人剛剛離開,現在應該已經到門口了吧。”

雲息跟江袖趕緊往樓下走,轉身時,雲息瞥見了桌邊放着的托盤,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着四條長命線。

這是他們玉蝶樓給年輕客人準備的,客人要是喜歡,能直接系上帶走。

四條都在,也就是說岑鯨她們都沒有拿玉蝶樓提供的長命線。

雲息剎住腳,轉身進去從托盤上拿走一條長命線,才又快步追上走在前頭的江袖。

他們來到一樓,在門口看見了鑽進馬車的岑鯨。

江袖朝門口的方向喚了一聲:“岑、岑姑娘!”

車夫停下了揮鞭的動作,馬車的車窗簾子也被人從裏頭掀了起來。

掀簾子的人就是白秋姝,馬車裏頭除了她跟岑鯨,還有她們倆的丫鬟,至于喬姑娘和安馨月,她們已經坐自己家的馬車走了。

“阿鯨,有人找你。”白秋姝對馬車裏頭的岑鯨說。

岑鯨看是江袖,就讓白秋姝在車上等一會兒,自己帶着一個丫鬟下了車。

江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就方才的事情跟岑鯨道歉,然後又說岑鯨長得像她一個親戚,便跟着詢問起了岑鯨的父母。

岑鯨猜到他們的想法,便一一回答了江袖的問題,把自己親爹姓甚名誰哪裏人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還把求證的渠道一并告知,徹底斷了他們的念想。

聽完岑鯨的話,江袖眼底浮現出了肉眼可見的失望。

岑鯨:“若沒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等等。”雲息拿出那條長命線,說:“今日是端午,岑姑娘系上長命線再走吧。”

岑鯨默默舉起自己的右手,用料輕薄的衣袖從她手臂上滑下,露出系了三條長命線的手腕。

岑鯨此舉意在告訴雲息,她已經有很多長命線了,真的不需要再添一條。

可惜岑鯨并不知道,此時在她面前的雲息,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一臉倔強說什麽都要出去闖蕩江湖,被她用幾句話就能制服的叛逆少年了。

如今的雲息,有些像他爺爺,又有些像岑吞舟,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要臉起來跟當初的岑吞舟是一模一樣:“反正都這麽多條了,再加一條,想來也不妨事。”

江袖更幹脆,拿走雲息手裏的長命線,直接就往岑鯨手腕上系。

怕岑鯨害怕躲開,江袖系長命線的動作非常慌亂,還好岑鯨沒動,讓她把長命線好好系了上去。

——就算你不是他,也不是他的女兒,也依舊希望和他有着相同容貌的你,無病無痛,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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