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活着還是要多動腦子

傍晚,安如素來找岑鯨。

她進門發現桌上擺着一碗藥,問:“不是說沒受傷嗎?怎麽還喝上藥了。”

岑鯨給安如素沏上茶,水入杯中的聲響伴着她的聲音:“烏婆婆送來的,她怕我白天受了驚吓,晚上睡不好,就特地去醫舍拿了藥。”

“不是受傷就行。”安如素在桌邊坐下,擡頭對上岑鯨的視線,兩兩相望,頓了幾息才反應過來:“哦,我是來跟你說下午那事兒的,葉監苑叫馬倌去看了,說是不知道哪裏來的野蜂,把馬的眼睛給蟄了,這才導致馬兒突然發狂。”

岑鯨“唔”了一聲,算是接受了這個解釋。

安如素還說:“當時騎在馬上的學生叫衛子衡,他托我跟你道個歉,還說過陣子旬休,會跟他父母一塊到白家登門致歉。”

衛子衡?

岑鯨隐約覺得自己聽過這名字,仔細想了想,終于想起——

岑吞舟有個堂妹,她的丈夫姓衛,她的兒子就叫衛子衡。

為了避免是重名導致的誤會,岑鯨還确認了一下:“她母親可是梧栖岑家出來的?”

安如素意外:“你知道?”

岑鯨扯了扯嘴角:“聽說過。”

既然跟岑家扯上關系,那下午的事就很難說是意外了。

岑家是老牌世家,表面樹大根深,實際早在岑吞舟那會兒,就已經積重難返,瀕臨頹敗。

偏偏岑家人還一代不如一代,許多年前為了讨好太子,把岑吞舟從族譜上除名也就罷了,這麽些年過去也不見長進,居然還從家中搜羅與岑吞舟相似的族人,試圖通過那一張張皮囊,親近掌權的長公主與燕蘭庭。

這種荒唐事,放現代寫成書都會讓人覺得愚蠢,偏偏那些只會啃老本的士族就是如此,腦子和想法一個比一個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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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把主意打到她頭上,岑鯨一點都不意外。

為了避免可能出現的麻煩,岑鯨對安如素說:“上門道歉就別了吧,我不想讓我舅舅舅母知道這事,免得他們為我擔心。”

安如素:“行,那明天我替你去跟衛子衡說一聲。”

兩人說着話,白秋姝從外頭進來,手裏提着一個食盒,裏頭裝着她從食堂捎回來做宵夜的糕點。

看安如素在,白秋姝很是大方地從食盒裏拿了一碟荷花酥出來,邀她一塊品嘗。

安如素剛吃了晚飯才來,并不覺得餓,但看荷花酥花瓣層疊薄脆,花心是軟糯的鹹蛋黃,還散發着香甜的熱氣,沒忍住拿了一塊來吃。

最後安如素吃了兩塊荷花酥才走,回去路上還想着自己明天也到食堂去要一份。

結果食堂的人告訴她食堂菜譜上壓根沒有荷花酥,白秋姝每天拿回宿舍的糕點,都是食堂管事額外準備的,這卻是後話了。

當晚岑鯨喝了烏婆婆的安神湯睡下。

不知道是烏婆婆送來的藥沒效果,還是因為這一天聽了不少有關岑奕的消息,回憶起了有關他的陳年舊事,岑鯨入睡後做了個夢。

夢境向來不講邏輯,各種亂七八糟的畫面輪着番兒的在她腦海裏上映。

一下是七八歲大的岑奕在書院和人打架,連累她被書院先生叫去訓話,一下是十三歲的岑奕第一次随軍出征,出發前向她承諾自己一定會平安回來,結果不僅被她錘了腦袋,還被她警告不許亂立旗子。

捂着腦袋的桀骜少年迷茫極了,滿臉寫着:什麽叫立旗子?還有他都要去打仗了,兄長怎麽也不擔心他,反而還打他?

之後場景切換飛快,不變的是,這些場景裏的主人公都是岑奕。

有被她壓着練字一臉憋屈的岑奕,有在圍場奪得魁首被先帝嘉獎的岑奕,還有戰勝歸來,打馬入城意氣風發的岑奕……

夢境最後,出現在岑鯨面前的,是一身狼狽,猶如困獸的岑奕。

“沈家那群人說的,是真的嗎?”岑奕聲音嘶啞地問她。

她沒說話。

在旁人看來,她或許只是垂着眼靜默不語,只有岑鯨知道,當時的岑吞舟,全身都麻了。

她沒法說話,她怕自己開口,會洩露真實的情緒。

那場面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給了自己一點時間來調整。

岑吞舟調節情緒的同時,岑奕的情緒卻崩了。

他逼岑吞舟回答他,直言無論岑吞舟說什麽,哪怕她說沈家人在騙他,說沈家人才是他的殺父仇人。

甚至不用給出證據,他都願意相信。

然而岑吞舟擡眸,冷冷淡淡的聲音,卻比漠北夾沙裹石的風還要刮的人臉頰疼:“阿奕,不要自欺欺人。”

岑奕那一刻的表情……岑鯨不記得了。

哪怕在夢裏她也看不清岑奕這會兒的臉,就好像身體開啓了防禦機制,本能地讓她忘了岑奕當時的表情。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痛。

頭在痛,喉嚨在痛,胸口在痛,渾身都在痛。

她明明知道如何讓岑奕冷靜下來,知道用怎樣的辦法把一切都告訴他,可以讓他不像當下那麽痛苦。

但她不能這麽做。

她教過岑奕——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不要忘了自己來時的路。

岑奕學沒學到另說,至少岑吞舟自己做到了,她始終記得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世界,記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成為反派,最後用自己的死,來換父母姐姐的平安健康。

不把岑奕推開,她死不了。

就算僥幸死了,也會連累岑奕。

所以除了燕蘭庭,她也舍棄了岑奕。

從上帝視角來看,就是那個階段的反派岑吞舟突然“降智”,把自己手上的好牌一張接一張給拆了亂打,最後輸給主角,輸得一塌糊塗。

要是寫成小說,最後這部分肯定會被罵爛尾。

岑鯨在夢裏胡思亂想,突然眼前的人從岑奕變成了江袖。

那孩子流着淚問她:“我對你而言,只是一顆棋子,是嗎?”

岑鯨猛然驚醒,心跳如雷。

她呆呆地望着頭頂的床帳,慢慢平複急促的呼吸,過了不知道多久才回過神,動作遲緩地從床上坐起了身。

披散的長發随着她身體前傾的動作從肩頭滑落,遮擋住她微顫的眼瞳。

同床的白秋姝被岑鯨的動作吵醒,迷迷瞪瞪地問:“阿鯨?怎麽了?”

夜風在窗外呼嘯,掩去了岑鯨微不可聞地嘆息。

“我發現——”岑鯨聲音沙啞,有幾分像夢裏的岑奕:“人活着還是要多動腦子。”

看她,過了五年不用想太多的生活,腦子直接就鏽了,硬是過了一天才發現如今的局面背後,藏着怎樣的危機。

……

岑鯨在騎射課上險些被瘋馬沖撞一事,終究還是傳到了白志遠和楊夫人耳朵裏。

楊夫人近來沉迷禮佛,常去離家不遠的望安廟上香,求佛祖保佑白春毅能順利參加完春闱,考個功名回來。

如今一聽說岑鯨在書院的遭遇,她便在給岑鯨的信裏表示此番有驚無險,定是佛祖保佑,硬要岑鯨旬休日陪她到廟裏上香。

岑鯨不信神佛,卻也還是答應了楊夫人,并讓烏婆婆替她給燕蘭庭送信,邀燕蘭庭當天到望安廟碰頭。

岑鯨寫信的時候,白秋姝就在一旁,知道這倆要在書院外頭私會,生怕沒自己幫着會被人撞見,就跟每個旬休日都要去的長公主府告了假,理由是這個旬休日想好好陪母親。

蕭卿顏準了。

望安廟跟白府在一個坊,乘坐馬車過去,費不了多少時間。

抵達寺廟後,楊夫人先是帶着岑鯨和白秋姝去拜佛上香,後又帶她們去聽大師講經。

白秋姝早就跟岑鯨商量好,假裝貪玩坐不住,讓楊夫人把她從大師講經的佛堂給攆了出來。

岑鯨也跟着起身,低聲說:“我去看着她。”

楊夫人放心岑鯨,不疑有他。

殊不知這次是白秋姝比岑鯨靠譜,至少私下約見外男的不是白秋姝,而是岑鯨。

岑鯨跟白秋姝帶着丫鬟從佛堂裏出來,并未着急去找燕蘭庭,而是先把丫鬟支開,再去裝模作樣地求了支簽。

給他們簽文的小和尚看似是帶她們倆去旁的殿解簽,實則是把她們帶去了一處僻靜的茶室。

茶室內,燕蘭庭一身常服,早已等候她們多時。

白秋姝如今一看到燕蘭庭就渾身不自在,因此并未踏入茶室,而是在茶室外的院子裏,找了棵柿子樹蹲着,居高臨下,不僅有人來了能第一時間發現,還能看見茶室裏的岑鯨和燕蘭庭,免得燕蘭庭對岑鯨做出什麽逾矩的行為。

費盡功夫總算能再一次跟燕蘭庭當面說上話,岑鯨累得閉了閉眼,忍不住嘆氣——

太不方便了。

若她還是男子身份,直接登門就行,哪裏需要這麽麻煩。

燕蘭庭看出岑鯨的疲憊,默默為她沏了杯茶。

岑鯨喝茶提神,放下茶杯,問:“你跟雲息,是怎麽認識的?”

岑鯨原來沒問,是覺得無所謂,反正通過系統,她已經知道燕蘭庭與雲息在她死後有往來,再看他們相處,關系也都還不錯,就沒追根問底。

如今突然提起,燕蘭庭頗有些猝不及防,他借着給岑鯨斟茶的間隙想了想,還是決定坦白:“我總覺得你沒死,便到處查找你的蹤跡,後來得知江袖去了雲記,略加調查後發現雲記同你似乎有些關聯。再後來雲息遇上了點麻煩,我出手相助,一來二去,我跟他就認識了。”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他頂着“岑吞舟門生”的名頭,不然雲息等人也不會那麽快就信任他。

岑鯨:“你同雲息交好一事,知道的人多嗎?”

燕蘭庭搖頭:“不多,你在時都遠遠離着,生怕因為自己給他們添麻煩,我又怎敢違背你的意思。”

也就是說,少有人知道燕蘭庭與雲息江袖私下有往來。

燕蘭庭以為岑鯨會就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誰知她話鋒一轉,沒頭沒尾地接了句:“安王的腿,是徹底醫不好了嗎?”

燕蘭庭越發不明所以,卻還是回答岑鯨:“太醫院束手無策,皇後也說她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麽。”岑鯨別過臉,看向茶室外的庭院。

正值深秋,枯葉落了滿地,一眼望去,滿目寂寥。

岑鯨看着茶室外的風景,燕蘭庭看着岑鯨。

岑鯨氣質偏冷,白底銀杏葉紋樣的院服穿在她身上簡直就像是為她量身打造,可比起更能襯托她外貌的素色院服,燕蘭庭更喜歡看岑鯨穿其他顏色的衣服。

比如白家喬遷宴上,岑鯨穿的那一身綠色衫裙,又比如眼下,岑鯨穿着的石榴裙。

熱鬧的顏色充滿了生命力,能沖淡她與世疏離的清冷,也能更加清晰地讓燕蘭庭意識到,她還活着。

岑鯨轉回視線,正對上燕蘭庭看她的雙眼,愣是沒發現燕蘭庭看她的眼神哪裏不對,開口一句話把氣氛調節到辦公模式:“是真的無能為力,還是皇後不想醫治?”

燕蘭庭沒想過這個可能,因為:“皇後無子,安王淪為殘疾,無緣大位,皇後也會因此失去制衡安貴妃的籌碼。”

所以在燕蘭庭看來,皇後不可能明明有辦法,卻不醫治安王的腿。

岑鯨:“要是安貴妃生下的皇子也死了呢?”

小皇子體弱,皇後擅醫,殺人無形對她來說不是什麽難事。

燕蘭庭分析:“皇室宗親何其之多,往遠了找,總能找到适合的人選,可那些人背後都有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不如安王好掌控,皇後實在沒理由舍棄安王而選他們。”

岑鯨:“若我說,廢太子雍王曾有子嗣流落在外……”

雍王之子,無父無母,又是最接近先帝的那一支血脈,若皇後為雍王翻案,再找這樣一個孩子來繼承大統,這個孩子能依靠的就只有皇後一人。

至于皇室宗親和朝臣的意見……

手握兵權的岑奕年底回京,如果能“正好”撞上小皇子夭折,皇帝因悲痛欲絕而駕崩,那在岑奕這個娘家弟弟的協助下,皇後未必不能如願。

岑鯨話語未盡,燕蘭庭卻已經聽懂了。

他問岑鯨:“誰?”

廢太子雍王的子嗣,是誰?

岑鯨:“江袖。”

……

“江姑娘。”

例行查賬的日子,雲息去見今日回京的雲記商隊,江袖只能自己帶人去錦繡閣查賬。

雲記各處商鋪的掌櫃都認識她,知道她雖頂着“丫鬟”的名頭,實際卻能做少東家的主,還是個算賬的高手,又頗通人情世故,遂絲毫不敢輕視怠慢。

錦繡閣的掌櫃把江袖帶進後屋喝茶,兩人先是坐下聊了一會兒,賬房先生才把這個月的賬冊拿來,讓江袖過目。

江袖也不客氣,起身走到桌邊,拿起算盤就開始核對賬目。

江袖算賬快,三大本賬冊放她手裏,用不了一個時辰,若超過一個時辰,就意味着賬目有問題。

江袖這次核對的時間堪堪卡在一個時辰左右,小數目的帳對不上,或者賬平得不合理,她都習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水至清則無魚,可一但數目超過她的底線,她就會上報給雲息。

這次卡時間,主要是相府那邊來定了兩套被褥床帳,因為做工用料,價格昂貴到令人發指,一開始是照常買賣,記相府的帳,月底結,後來發現那兩套被褥床帳是送去書院給岑鯨和白秋姝的,雲息就免了這筆賬,剛剛算的時候她沒想起來,差點誤會了。

算好賬,江袖也沒馬上離開,而是跟掌櫃到前頭去看看。

店內的成品用料、衛生環境、夥計招呼客人的态度,她都要一一看過一遍,這趟才算完。

當然這還只是明面上的,私底下她也常會派人去各個店抽查,以防有商鋪在她來的時候搞面子工程。

走完一趟下來,掌櫃邀江袖留下吃頓飯,江袖拒了,說是商隊今天回來,她還得到西市碼頭去幫忙。

掌櫃一聽是商隊來回,便也不敢耽誤江袖,準備親自把人送去西市。

就在這時,店裏的夥計找來,說是有位客人,指名要見江姑娘。

江袖好奇:“什麽人?”

夥計不好形容,只說是位打扮貴氣的夫人,已經被請去他們招待貴客的雅閣,不知道江袖要不要見一見。

江袖與掌櫃對視一眼:“那就,見見好了。”

夥計走前頭帶路,為江袖敲響了雅閣的門:“夫人,我們雲記的江姑娘來了。”

裏頭很快就有人來開了門。

開門的是個婆子,江袖一眼看出,那婆子身上的衣服用料是月華錦。

這樣的布料穿在誰家姑娘或夫人身上還說得過去,穿在一個伺候人的婆子身上……裏面那位夫人到底什麽來頭?

江袖走進屋內,就見桌旁坐着一個樣貌精致豔麗,衣着端莊華貴的女人。

江袖看清那位夫人容貌的瞬間,就跪下了:“奴婢見過皇後娘娘。”

江袖曾在岑吞舟身邊伺候,見過許多年前還是王妃的皇後。

跟來的掌櫃一聽江袖的話,連忙和江袖一塊跪下,惶恐之餘忍不住慶幸自己禦下有方,若叫店裏的夥計得罪了這位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別說錦繡閣,就是整個雲記,恐怕都得跟着遭殃。

皇後樂得江袖能認出她,省了她自證身份的功夫,曼聲道:“起來說話。”

江袖站起身,低垂的視線正好能看見皇後端起茶盞,一雙纖纖玉手,竟比那瓷器還要白上幾分。

皇後身邊那位穿月華錦的嬷嬷把屋裏伺候的人,連同掌櫃都帶了出去。

門一關,雅閣內只剩下皇後跟江袖。

皇後舉止優雅地品了一口茶水,不大喝得慣,又把茶盞給放下了。

“過來坐。”她說。

江袖低着頭:“奴婢不敢。”

皇後輕輕一笑,意味深長道:“坐吧,今日不坐,明日也得坐,總是要習慣的。”

江袖略有些迷茫地擡起了頭,發現皇後因自己不動彈,面上笑意漸淡,實在無法,就走到桌邊坐下了。

皇後拿出一盒膏藥,放到江袖面前的桌上,說:“這藥能治好你臉上的疤痕,你每日塗兩次,用完三盒,便可恢複你原來的容貌。”

江袖:“… …”

她的臉,還能恢複原貌?

可她看着那盒藥,心裏沒有半點驚喜,只覺得不安。

天上不會掉餡餅,這道理,江袖比任何人都明白。

“拿去。”皇後說,語氣中帶着上位者習慣的命令口吻。

江袖從那燙屁股的椅子上起身,又複跪下:“無功不受祿,還請娘娘收回賞賜。”

皇後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江袖,含笑道:“本宮的賞賜,斷沒有收回的道理,更何況——”

皇後輕笑:“你的功勞,在後頭呢。”

“擡起臉來,讓我看看。”

江袖就着跪地的姿勢,擡起了頭。

她臉上還戴着面紗,因此只能看見一雙露在外面的眼睛。

她眉目低垂,不敢直視皇後容顏。

皇後卻定定地看着她那雙眼睛,最後扔出一句:“你的眼睛,像你爹。”

江袖倏地擡眼看向皇後,眼底滿是詫異。

皇後見她這幅模樣,問她:“你可想知道,你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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