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你就說你還氣不氣吧

民間熱鬧,宮內亦不遑多讓。

白天皇後祭祀蠶神,入夜後皇帝在扶搖樓舉辦上元宮宴。

滿座王公大臣,伴着絲竹管弦之聲推杯交盞,談笑風生。

觥籌交錯間,長公主蕭卿顏悄然離席走到了宴廳外的廊檐下,剛剛站定,便有一人影落在她身後,正是她那統領禁軍的驸馬。

扶搖樓上下挂滿了精致的花燈,樓前更是燃着巨大的燈樹,放眼望去,滿城皆是耀目的燈火,仿佛銀河墜落。

為了應景,蕭卿顏穿了一身厚重繁複的華美紫裙,發間佩戴鑲嵌紫色珠寶的銀飾,襯上她那張明豔的臉,本該在今夜的宴席上引來不少矚目,可因她平日在朝堂上的殺伐果決給一衆朝臣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是以并沒有多少人敢随意打量她,即便心中贊嘆她的美豔,也沒膽子盯着看太久。

驸馬就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他不僅敢一直盯着看,還敢在這沒人的地方,從背後環住蕭卿顏的腰,埋首于蕭卿顏的頸窩,貪婪而癡迷地嗅着蕭卿顏身上的氣息。

蕭卿顏也慣着他,保養細膩的手搭上他的後頸,問:“燕蘭庭又走了?”

驸馬的吐息落在蕭卿顏的脖頸上:“一刻鐘前剛出宮門。”

“是嗎,嘶——”蕭卿顏怒拍驸馬狗頭:“咬什麽!”

“太香了。”驸馬又在蕭卿顏頸邊蹭了蹭,問她:“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蕭卿顏:“等宴席散後。”

皇後沒有出席今夜的宮宴,燕蘭庭早退,岑奕也不來,她要是也走了,難免人心浮動。

像這樣一個個都在撂挑子的情況,要擱平時她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唯獨今天不一樣。

今天是……岑吞舟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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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驟起,蕭卿顏覺得有些冷,往驸馬懷裏靠了靠。

感受着背後的溫熱身軀,蕭卿顏心想:比起貌合神離的帝後,比起孤身一人的燕蘭庭和岑奕,自己身邊至少還有心愛之人相伴,看在自己比他們都幸運些的份上,容忍他們這一次又何妨。

……

燕蘭庭知道岑鯨晚點會去玉蝶樓跟白秋姝他們彙合,便在出宮後回府換衣,來到了玉蝶樓所在的秀逸坊。

今夜人多,秀逸坊又是除了東西二市以外最熱鬧的幾個坊之一,馬車進得艱難,行得也艱難,燕蘭庭索性下車,帶着幾個侍衛步行前往玉蝶樓。

街道上人來人往,有叫賣的小販、游玩的行人,還有手中拎着燈,笑鬧瘋跑的稚童,燕蘭庭置身其中,雖被各色花燈打下的暖光所籠罩,卻還是給人一種冷冷清清的疏離感,怎麽也融不入這幅歡騰喜慶的街景中。

按說燕蘭庭在京城長大,對上元節應該有點感情才對,偏偏他父母早亡,家中叔伯待他不算太差,但也沒好到哪去,對他的關心從來都是一句“讀書讀得如何”,因此他自幼時起,便只知道自己要讀書,要考取功名,別的什麽,一概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直到他遇見岑吞舟。

那個會随手把飄落的銀杏葉夾他書中的紅衣青年不僅讓他發現課室外有棵漂亮的銀杏樹,還帶他領略了許多明明就在他身邊,可他卻不曾留意的風景,時不時還能為他指點迷津,幫他擺脫迷惘。

雖然代價是他時常會感到無奈和生氣,不過相比自己所得到的,這似乎也沒什麽

當然偶爾他也會跟岑吞舟吵架。

比如葉臨岸考上進士那一年,他在年底的時候跟岑吞舟産生了矛盾,具體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氣之下丢了對岑吞舟的尊敬,當面直呼岑吞舟的名諱,并在最後甩袖而去。

燕蘭庭那會兒才二十出頭,對外倒是穩重,對着岑吞舟就多了幾分年輕氣盛,怎麽都拉不下臉跟岑吞舟和好。

然後他們一直都沒跟對方說過話,直至第二年上元節,岑吞舟竟然沒去參加宮宴,帶着岑奕來翻牆找他,還像模像樣地跟他感嘆:“從去年到今年,咱倆都鬧翻兩年了,再大的氣也該消了吧。”

燕蘭庭:“……兩個月都不到,何來兩年。”

十二月中旬吵的架,算上今天也不過三十六天。

帶着弟弟亂翻別人家院牆的岑吞舟:“你就說你還氣不氣吧。”

燕蘭庭抿着唇不說話。

岑吞舟:“那我就當你氣消了?”

燕蘭庭拿他當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可要說心裏沒有一點和好的念頭,那也是假的。

岑吞舟似是看出了他的別扭,大手一揮:“氣消了就行,走走走,看花燈去。大好的日子,窩家裏算怎麽回事。”

燕蘭庭就這樣被岑吞舟帶出了門。

他本以為一行就他們三個,誰知岑吞舟又帶着岑奕和他去找葉臨岸,說是葉臨岸去年高中,怎麽也得把他拉出來慶祝慶祝。

都過去一年了,有什麽好慶祝的?

燕蘭庭不是個小氣的人,但在那一刻,他确實有對葉臨岸的加入感到不滿。

葉臨岸向來口是心非,明明很高興岑吞舟來找他,卻還是沒幾句好話,以至于燕蘭庭很想把他轟走。

可沒等燕蘭庭付諸行動,葉臨岸就被岑吞舟指揮去解起了路邊的燈謎。

那晚他們走在熱鬧的人群中,嬉戲的孩童亂跑撞翻了岑奕手中一袋香噴噴的糖炒栗子,被小氣的岑奕追出半條街逮住,一人一個腦瓜崩彈得額頭通紅哇哇大哭。

葉臨岸在岑吞舟的鼓動下猜出最多燈謎拿到了造價不菲的燈王,他想把燈王給岑吞舟,又不好意思開口直說,就故意嫌燈王提手上太招搖,硬把燈塞給了岑吞舟。

至于燕蘭庭,他手上拿了許多岑吞舟從街邊買來的吃食,每當岑吞舟想要吃什麽,便會開口,喚一聲“明煦”。

除了吃的玩的,他們還在一個賣首飾的小攤前停留了一下。

主要是岑吞舟見那小攤上有賣絹花,樣式老舊,和烏婆婆平時戴的那些有些像。

岑吞舟給烏婆婆買過不少首飾,但烏婆婆都沒怎麽戴過,據說是樣式太新穎了,她戴不習慣。

所以岑吞舟一看到這些絹花,便把各個花樣的都買了一朵,準備帶回去給烏婆婆。

岑奕湊熱鬧買了一枚樣式古樸的指環,岑吞舟順口跟弟弟說起了不同指環戴不同手指的含義,還說男子送女子指環,有求娶的意思。

燕蘭庭和葉臨岸都沒聽過這種說法,細問才知這是岑吞舟從一本海外書籍上看來的。

葉臨岸覺得這是別國的風俗,他們大胤不必遵守。

燕蘭庭卻想着有時間找岑吞舟借那本書來看看。

再後來逛累了,岑吞舟帶他們去玉蝶樓喝酒。

葉臨岸和岑奕兩個加起來都喝不過岑吞舟,卻又非要跟岑吞舟拼酒,導致最後就剩燕蘭庭跟岑吞舟還醒着。

燕蘭庭也喝了幾杯,酒勁上頭的微醺感讓他不太适應,于是他起身去樓下,找小二要冷水洗了把臉。

回來推開門,岑吞舟正坐在圍欄邊,靜靜地對着天上的圓月發呆。

樓下在耍百戲,人群喧鬧,是以岑吞舟并未聽見他進門的聲音,依舊保持着背對他的姿勢。

寬大的衣袍罩在岑吞舟肩頭,燕蘭庭不知道岑吞舟此刻的表情,只驚訝地發現那雙扛了許多的肩膀似乎并沒有自己印象中那樣寬厚,甚至可以說的上單薄。

燕蘭庭一不小心看失了神。

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等岑吞舟回頭發現他時,正好撞上樓外煙火綻放。

絢爛的煙花很美,可燕蘭庭卻難以讓自己的視線從岑吞舟身上挪開。

他知道自己的反應有些奇怪,但他還是放任自己的視線糾纏在岑吞舟身上,并且喚了一聲——

“岑吞舟。”

岑吞舟:“……不是說不生氣了嗎。”

燕蘭庭邁步走到岑吞舟身邊,坐下:“我沒生氣。”

岑吞舟:“那你還叫我名字?沒大沒小。”

燕蘭庭垂眸想了想,又喚:“岑大人。”

岑吞舟蹙眉,似是嫌棄這個稱呼太有距離感:“再換一個”

燕蘭庭從善如流:“岑先生。”

岑吞舟滿意了。

燕蘭庭卻不滿意,又換了一個:“吞舟。”

岑吞舟挑了挑眉:“你要幹嘛?”

外頭又是一枚煙花炸開,正好掩去了岑吞舟的話音。

燕蘭庭也因此沒有回答岑吞舟的疑問,只是從此以後,他人前“先生”,人後“吞舟”,仿佛只要把稱呼拉成平輩,他就能追上他,站在他身旁,然後……然後要幹嘛,他也不知道,他就是突然有些渴望岑吞舟身旁的位置,想要和他齊肩,而不是跟在他身後,做被提攜的晚輩。

少年懵懂,不知道那滿心的憧憬并不純粹,等到發現岑吞舟是女子,燕蘭庭才恍然明白自己心中藏着怎樣不堪言說的妄念。

可惜那時他也已經永遠失去了她。

岑吞舟死後的第二年上元節,燕蘭庭重游玉蝶樓,獨自醉了一場,在時不時就要醒一下、怎麽都睡不安穩的夢裏,他一遍遍回到那一晚,用盡各種辦法想要救下岑吞舟。

可每一次到夢境最後,他有多因岑吞舟安然無恙而慶幸,醒來時就有多茫然絕望。

那之後的每一年上元節,他都沒再去街上看過花燈,上元宮宴也是能早退就早退,好像這一天在他眼裏并不是全京城都熱熱鬧鬧的上元花燈節,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大人,岑姑娘在後面。”

快到玉蝶樓的時候,燕蘭庭身後的侍衛出聲提醒燕蘭庭。

燕蘭庭停下腳步轉過身,果然看見岑鯨和葉錦黛一塊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來。

燕蘭庭向岑鯨走了幾步,突然發現岑鯨垂着眼,似乎沒有看到他,一只手還心不在焉地摸着腰間用絡子裝的小木球。

倒是葉錦黛瞧見他了,停下腳步後見岑鯨還在往前走,順手就拉住了想要提醒岑鯨的挽霜。

岑鯨一步步走到燕蘭庭面前,餘光察覺有什麽東西擋住了自己的去路,正要繞開,突然一只手把她撈了回來。

岑鯨愣愣地擡眸,毫無防備地望進了燕蘭庭含笑的眼底。

岑鯨:“……”

岑鯨回頭,挽霜心虛地別過臉不看她,強壓的唇角挂着明顯的笑意,葉錦黛倒是一臉大大方方的姨母笑,還很自覺不當電燈泡,說要去找她哥葉臨岸,揮揮手就跑了。

岑鯨怕街上人多不安全,開口讓兩個白府的侍衛跟過去,等葉錦黛和葉臨岸碰頭再回來。

吩咐完,岑鯨的手已經落到了燕蘭庭掌心。

不等岑鯨注意到這點,燕蘭庭開口問她:“晚飯吃了嗎?”

岑鯨:“吃了三頓。”

燕蘭庭:“三頓?”

岑鯨數給他聽:“雲伯那一頓,烏婆婆那一頓,葉錦黛又請了我一頓。”

兩位老人非要在這天讓岑鯨上他們那吃晚飯,岑鯨只好兩邊都吃了一頓,吃完才去赴葉錦黛的約。

燕蘭庭指向幾步之遙的玉蝶樓:“那待會……”

岑鯨搖頭:“不吃了,說什麽都不吃了。”

“阿鯨!”玉蝶樓上邊傳來陵陽的聲音,兩人擡頭,就見陵陽和白秋姝都趴在三樓的欄杆邊,沖他們招手。

陵陽發現燕蘭庭也在,笑容頓時變得猙獰起來。

岑鯨幾乎能預見陵陽待會會怎麽擠兌燕蘭庭,送了燕蘭庭一句:“辛苦了。”

燕蘭庭半點不見苦惱,語氣中甚至透着愉悅:“這有什麽的。”

兩人一同走向玉蝶樓,滿街花燈的光和方才一樣落在燕蘭庭身上。

但是這次,他牽着岑鯨的手,任由明亮溫暖的光芒掃去了他滿身的疏離與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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