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老師,我回來了

“什麽時辰了?”

元晏清擱下筆,不知道第幾次問邊上正抱着小孫孫玩的妻子。

妻子被問得有些不耐煩,說:“早着呢,再說了,今天最後一場,考完回家休息才是要緊,你非要吞舟來見你做什麽?”

“什麽我非要他來!”元晏清糾正妻子:“他這幾天都住這,考完肯定回這邊休息,你要不信,等着看就是。”

妻子:“等就等,先說好,他要是累壞了直接往岑家去,你可不許和他置氣!”

元晏清:“我又不是文松。”

“文松那小氣勁可都是随了你。”妻子抱着小孫孫,同小小一團只會咧着兩個乳牙傻笑的小孫孫說:“你爹爹和你爺爺都小氣,咱不跟他們學,啊。”

“盡胡說。”元晏清打死不認,過了許久又問:“什麽時辰了?”

妻子煩得不行,抱着小孫孫到外頭花園裏去玩。

元晏清搖頭:“沒點耐心。”

說完沒一會兒,他就決定到外頭去等。

——那小子都快把這當自己家了,一定會回來。

元晏清坐在小輩們非要他坐的躺椅上,略有些渾濁泛黃的眼睛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心想岑吞舟的脾性,他這個當老師的再清楚不過了,怎麽可能猜錯。

……

寬闊熱鬧的街道上,一匹快馬疾馳而過,馬蹄踏碎地上枯黃的落葉,揚起塵土,也引起了路邊百姓的注意。

可那馬跑得實在是快,衆人匆匆望去,也就能看出馬上有兩個人,靠後那個還在頭上罩了頂帷帽,至于他們從何來到哪去,是官府的人還是誰家不曉事兒的少爺公子,便一概不知了。

那快馬一路狂奔,最後終于停在了元府的大門前。

蕭卿顏利落下馬,轉身還扶了一把被她帶來的人。

那人下馬時,門房大叔認出蕭卿顏,趕忙迎了上來,正好瞧見那人戴着的帷帽輕紗飄起,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叫在元府幹了大半輩子的門房大叔露出了見鬼似的表情。

蕭卿顏也不管門房什麽時候能回神把他們元府的馬牽回去,自顧自拉着岑鯨往裏頭跑。

趕到老爺子那裏時,蕭卿顏先是撞見了自己的表哥,她見表哥面上有淚,心裏一沉,忙問:“老爺子人呢?”

表哥啞着聲道:“還在院裏。”

還在……還在就好,還在就好!

表哥看了眼蕭卿顏身旁的岑鯨,還沒來得及問她是誰,蕭卿顏就拉着岑鯨沿長廊一路快步到了院子裏。

方才蕭卿顏趕到相府,同岑鯨說了老爺子糊塗,誤把今天當成三月十七,還特地從屋裏出來,等岑吞舟考完試回來的情況,因此岑鯨遠遠看着那坐在躺椅上的老人,忽然就想起當年自己考完會試後的場景。

當時的她用腦過度,走出貢院後整個人都放棄了思考,只本能地清楚老師一定在等自己,于是一回元府便去見了老師,然後才回她在元府的小院休息。

那天的天氣和今天一樣好,陽光明媚,初春的風帶着微微的涼,與眼下秋季的微涼相差無幾。

只是當年站在院裏身如松柏的那個人,如今只能躺在躺椅上,被小輩環繞着,糊塗地等着一個早就不可能再回來的人。

帷帽的輕紗下,淚水盈滿了岑鯨的眼眶。

老爺子糊塗,認不出許多小輩,老爺子的大兒子元文松便讓那些個小的都站遠些,免得吓着老爺子。

因此她們進來時,老爺子身邊就剩兒子兒媳,稍遠些是帶着帷帽的沈霖音,其他小輩都站在遠處的廊下,明明人不少,氣氛卻顯得格外凄清。

元文松看見蕭卿顏,同弟弟說了幾句,就朝蕭卿顏走去。

元文松走到蕭卿顏面前,先是行了一禮,然後才問她:“這位是?”

蕭卿顏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岑鯨。

岑鯨動手去解帷帽系帶,因為手有點抖,她一時解不開,最後還是蕭卿顏習過武手勁大,幫她扯斷了系帶。

去掉帷帽的遮擋,一張無比熟悉的臉就這麽出現在了元文松面前。

元文松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不遠處元老爺子的二兒子元文柏也看見了岑鯨的容貌,快步朝他們走了過來。

“這是……”元文柏一瞬不瞬地看着岑鯨的臉,眼底滿是震驚。

時間不等人,蕭卿顏生怕老爺子和岑鯨錯過,就說:“其他的以後再說,先讓她去見見老爺子。”

“等等!”元文柏反應過來,“這位是岑夫人?”

他們自然不會以為眼前的女子就是岑吞舟,且岑鯨的容貌像岑吞舟這點,在京城并不是什麽秘密,因此他們一下就猜到了岑鯨的身份。

蕭卿顏不知道怎麽解釋,元文柏便當她默認,怒道:“殿下怎可讓一毫不相幹的女子冒充吞舟去騙父親!”

蕭卿顏着急,還以為要想辦法過兩位舅舅這一關,誰知元文松突然來了句——

“讓她去。”

岑鯨擡眼望向元文松,六年不見,元文松看起來比以前還要嚴肅,往那一杵,再皮的小孩也不敢大聲說話。

元文柏:“可是大哥……”

“父親在等吞舟,你要父親……”元文松微微一頓,深吸一口氣:“你要他到最後,都見不上吞舟一面嗎?”

元文柏這才閉上嘴,別開頭不再反對。

“勞煩岑夫人了。”元文松朝岑鯨行了一禮,岑鯨趕緊回上。

有了這二位的允許,岑鯨終于能走向老爺子。元文松怕她裝得不像讓老爺子看出來,還叮囑她不用說話,只要讓老爺子看見她的臉,了了心願便可,若老爺子有什麽話對她說,他們會替她應對。

那些叮囑一句句飄到岑鯨耳畔,岑鯨聽見了,卻又像是沒聽見。

快到老爺子身邊時,岑鯨下意識放慢了腳步,近鄉情怯般,竟有些害怕。

元文松兄弟倆發現她沒跟上,以為她年紀小第一次看到行将就木的老人感到害怕,心裏還嘆果然不行,結果一回頭就愣在了原地。

因為岑鯨此刻的表情,不像是一個頂着熟悉皮囊的陌生人,更像是……像是他們的小師弟又活了。

他們傻愣愣地看着岑鯨越過他們,慢慢走近老爺子,最後走到老爺子身旁,還未開口,便已是淚流滿面。

岑鯨擡手擦掉不受控制往外溢的眼淚,開口試了兩次,終于發出聲音,對躺椅上的元老爺子說——

“老師,我回來了。”

躺椅上的老爺子聽見她的聲音,想要坐直卻坐不起來,岑鯨見狀趕緊伸手,和反應過來的元文松兄弟倆一塊扶着老爺子坐了起來。

老爺子如今的相貌,比岑鯨記憶中的還要年邁一些,可嘴上卻還是不服老,被扶起來後第一句就是:“不用你們扶,我也能起來。”

岑鯨哭着笑了,同時眼淚也掉得更兇了,因為自從雍王死後,她就再也沒聽老爺子這樣對她說過話。

老爺子還拉着她在身旁的小凳子上坐下,問她:“回來了?”

岑鯨:“回來了。”

“我就說你會回來,你師娘還不信。”老爺子看着岑鯨,像是才發現岑鯨情緒不對,問:“怎麽哭成這樣?沒考好?”

岑鯨努力收斂自己的情緒,岑吞舟味十足地回了老爺子一句:“您可盼我點好吧,擔心我跟師母告狀去。”

可惜哭腔太重,再俏皮的內容也只會讓人覺得難過。

然而老爺子像是沒聽出來,同過去一樣罵了她一句,之後又絮叨起來,問她有沒有按照自己說的注意事項答題,記沒記得避諱,在考場裏有沒有不适應的地方。

岑鯨依稀感到熟悉,開口回答時才想起,這些都是當初自己考完試後,老爺子問過她的話。

當年老爺子的話沒有全部問完,因為問到一半師母就抱着小孫孫過來,說她剛考完肯定累,讓老爺子放她去休息。

如今師母不在,老爺子便把當初那些話都完整地問了一遍,

等岑鯨一一回答完,老爺子花費了些許時間休息才緩過勁。

這時的老爺子不再像方才那樣精神,眉宇間流露出幾分疲倦,人也躺回到了椅背上。

但他還是強撐着,慢吞吞喚道:“吞舟啊。”

岑鯨握住老爺子的手:“您說。”

老爺子的聲音越來越輕:“為師這輩子最驕傲的兩件事,一是娶了你師娘,二便是收了你這學生。”

“你們……都要好好的啊。”

岑鯨再一次沒能斂住情緒,因為後來師母走了,她也把自己弄死了。

老爺子沒注意到岑鯨的崩潰,對她說:“行了,考了這麽些天……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岑鯨哭得腦子一漲一漲地疼,搖頭說:“我不累,我再陪您待會兒。”

老爺子不信:“哪有人從貢院出來不累的。”

又說:我光是坐這曬太陽,都覺着累呢……我先睡一會,你也去休息,等醒了,把在考場寫的,默來我看看……

岑鯨不停地掉着眼淚,哽咽着,握着老爺子的那只手用力到指節泛白,渾身都在顫,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嗯”了一聲。

這一聲“嗯”聽的人肝腸寸斷,老爺子卻在聽到後定下了心,迎着滿院金燦的陽光與微涼的秋風,輕輕合上了眼。

一時間滿院無聲,是沈霖音率先回過神,上前搭了老爺子的脈搏,搖了搖頭,才讓衆人明白老爺子已經去了。

“爹!!”元文柏撕心裂肺的喊聲響徹天際,遠處廊下的元家子孫也都紛紛湧了過來。

場面太過混亂,蕭卿顏上前來拉起岑鯨,想把她帶離此處。

岑鯨腦子一片空白,渾身的力氣也像是被抽幹了似的站都站不住,任由蕭卿顏半抱着帶她離開。

然而蕭卿顏沒走幾步,岑鯨便覺得先前隐隐作痛的胸膛傳來劇痛,再之後,她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蕭卿顏猝不及防被吐了滿身,她錯愕地看着岑鯨,發現岑鯨的眼瞳竟像即将死去的人一般開始渙散——

“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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