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不敢睡
枝頭雀鳥嘲哳,岑鯨眯着眼往窗外盯了會兒,看那小鳥在樹上一蹦一跳,颠得樹枝輕輕晃動。
搭在她腕上的手悄然收回,岑鯨也跟着收回視線,看向面前給自己把完脈的沈霖音。
沈霖音的肚子還是她印象中的大小,衣服也是前陣林嬷嬷說換季轉涼,征詢過她的意見後給沈霖音備的秋衣,可見她并未昏迷太久。
也就是說……
岑鯨歪了歪腦袋,把頭靠在背後給她當墊背的燕蘭庭的胸膛上。
——燕蘭庭的白發與歲月無關,多半是因自己而生。
岑鯨暗自心疼。
對面的沈霖音一邊告知眼前二位岑鯨的身體已無大礙,且半點沒有躺了八天的人可能該有的各種後遺症,健康得不合常理,一邊把兩人過分親昵的距離收入眼底,心裏憋悶得慌。
那日在元府,除了元文松兄弟和他們的妻子,以及蕭卿顏,就數她沈霖音站得最近。
所以岑鯨在元老太爺面前的表現,她看得一清二楚,要這樣都還識不破岑鯨的身份,沈霖音這腦子也不用想着治病救人了,直接拿去喂狗還有用些。
然而“岑鯨像岑吞舟”和“岑鯨是岑吞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一想到自己曾在昔日憧憬之人面前表露出極為刻薄惡毒的一面,還口口聲聲說對方是已經故去的岑吞舟的替代品,沈霖音便覺得羞愧尴尬,更別提自己的前夫還是殺害岑吞舟的兇手,估摸自己後來那點想要讨好他以求平安的小心思也都被看穿了。
若非岑鯨昏迷不醒,沈霖音當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或者連夜潛逃出京也行。
如今岑鯨醒來,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同對方交流,只能把心裏話憋着,僅提對方的身體情況。
沈霖音話音落盡後,岑鯨同她道了聲:“多謝。”
沈霖音一聲不吭地點了點頭,随即起身到桌前收拾藥箱,動作飛快,只想快點離開。
燕蘭庭拉着岑鯨的手收回被子裏,又替她攏了攏披在肩頭的外衣,接着半點不顧及沈霖音的尴尬情緒,對着沈霖音的背影問道:“娘娘可知她的身體突然恢複是何緣故,會否傷及別處,日後還會不會出現別的問題?”
燕蘭庭在官場上來去,最是不信天上掉餡餅那套,早前沈霖音診出岑鯨命不久矣,他便知這是岑吞舟死而複生的代價,眼下難免更加謹慎一些。
沈霖音動作凝滞,略顯僵硬地側過了身,心虛道:“我已經不是皇後了,燕大人不必再喚我‘娘娘’,當我是尋常大夫便可。”
燕蘭庭一臉漠然:“沈大夫”
沈霖音這才看向岑鯨,斟酌再三,開口:“岑……”
“夫人”二字卻是怎麽都吐不出口。
沒人告訴她岑吞舟本就是女子,因此在沈霖音眼裏,岑吞舟始終都是個男人,不過死而複生後才成了女子,叫她對一個男人口稱“夫人”,實在是……太奇怪了。
所幸她也沒糾結太久,很快便換了個稱呼,也算是向岑鯨表明自己已經知道她的身份:“岑大人的脈象與常人無異,看不出有任何問題,當然也可能是我醫術不精,至于為何會這般離奇,我不知道。”
這點她還是很坦然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但她隐隐有預感,自己不知道,岑鯨本人未必不知。
沈霖音看着岑鯨的目光不免帶上幾分探究——起死回生之法,想來這天下應該不會有大夫不好奇。
岑鯨迎着沈霖音的視線,挂上淺笑,道:“看我做什麽,你才是大夫,你都弄不明白的事情,我怎麽會知道。”
沈霖音想想也是,岑鯨若當真知曉起死回生的辦法,早前也不會受自己要挾,還讓蕭卿顏助她從宮裏脫身。
沈霖音轉身收拾好東西就要走,一秒都不想多留,免得被自己當初幹下的蠢事尴尬死。
準備繞出屏風時,沈霖音又想起岑鯨身體康複,自己的去留也該問問。
當着岑鯨的面問,絕對比單獨找燕蘭庭問要好,因此就算尴尬,她也還是停下腳步,回過了身。
結果這一回頭,就看見岑鯨反手摁着身後燕蘭庭的後頸,衣袖因手臂高舉而滑落至臂彎,露出纖細的前臂,瑩如白玉。
燕蘭庭順着岑鯨的力道低下頭,兩人的鼻尖距離極近,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吐息。
下一刻,岑鯨察覺到沈霖音還沒走,扭頭朝屏風那看去,正看見沈霖音落荒而逃的背影。
燕蘭庭好歹會些武功,感知比岑鯨要敏銳許多,也知道沈霖音回頭看到了什麽,但他并不在乎被人看見,甚至因為岑鯨扭頭而有些遺憾,主動把額頭抵在了岑鯨的額角邊,試圖通過近距離的接觸,汲取更多的安全感。
岑鯨不僅放任,還問:“忙嗎,不忙就先陪我躺一會兒。”
燕蘭庭當然不忙,自岑鯨昏迷後,他沒有離開過半步,對外亦是告病,莫說返京後要進宮複命見皇帝,就是早朝都沒再去過,只偶爾聽暗衛彙報一些消息,再傳些指令給自己手下的人,以免鬧出什麽事來,阻礙他留在府裏照顧岑鯨。
燕蘭庭脫了外衣,陪岑鯨一塊在床上躺下。
岑鯨其實不困,她讓燕蘭庭陪自己躺一會兒,純粹是看燕蘭庭的臉色不好,顯然是因為自己的事情沒好好休息,這才找了個借口,想讓他安心休息會兒。
誰知燕蘭庭也睡不着,每每閉上眼,都會在幾息後睜開。
岑鯨清楚捕捉到燕蘭庭眼底的困倦,很是無奈:“你睡不睡?”
燕蘭庭抿了抿唇,坦然道:“不敢睡。”
他生怕一覺睡醒,會發現岑鯨的蘇醒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夢。
岑鯨在被子下翻了個身,手臂撐着枕頭,手掌支着腦袋:“那我們說會話?”
燕蘭庭看着她:“好。”
岑鯨開始沒話找話,意圖分散燕蘭庭的注意力,讓他能聊着聊着睡過去:“你是不是沒讓瑞晉來看過我?”
蕭卿顏與岑吞舟關系匪淺,和燕蘭庭卻是尋常的合作關系,兩人會因為岑鯨吐血昏迷而鬧翻,簡直再正常不過。
燕蘭庭也沒粉飾太平,直言:“嗯,她來過幾回,都讓我攔門外了。”
其實不止蕭卿顏,還有岑鯨的舅舅舅母、陵陽縣主、水雲居的雲息江袖……甚至連葉臨岸的妹妹葉錦黛也來過。
岑鯨意外:“怎麽都來了?”
燕蘭庭想了想,還是決定從頭開始解釋。
元府畢竟不是相府,加上當時局面混亂,許多消息都壓不下去,因此走漏風聲,導致京城謠言滿天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起初謠言的重點還是在燕蘭庭身上,說他在元家老太爺去世當日擅闖元府,是害死元老太爺的真兇,一度惹得京城內外的讀書人群情激奮,更有各大書院與國子監的學生罷學,聚集到宮門外,求皇帝為元家老太爺讨一個公道。
後來是元文松出面澄清,才讓事情不至于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可元文松只說自己父親的死與燕蘭庭無關,并未否認燕蘭庭曾在當天闖入元府,也沒說燕蘭庭當天到元府究竟是為了什麽,因此私底下還是有很多人覺得真相就是燕蘭庭害死了元老太爺,後又以權相逼,讓元文松不得不出面替他說話。
最後讓事情真正得以平息的,是另一則傳聞,傳聞元老太爺挂念自己的學生岑吞舟,元家人為了卻老太爺的心願,就把燕蘭庭的夫人——也就是和岑吞舟長相相似的岑鯨請去元府,假冒岑吞舟。
不曾想正好趕上燕蘭庭回京,引起誤會,這才有了後來燕蘭庭硬闖元府的事情發生。
這條傳聞倒是比燕蘭庭回京當日無緣無故跑去元府氣死老人家要合情合理許多,可傳言哪會有停的時候,加上元老太爺明明已經去世,過後卻依舊有禦醫上門,且燕蘭庭也沒在元老爺子去世當天離開元府,此後還一直告病不出。
于是傳言又開始進一步發展,其中最離譜的一個版本,同時也是最接近真相的一個版本,說岑吞舟當年根本沒死,而是吃了仙人賜的丹藥返老還童,并在回京前男扮女裝,改名岑鯨。
而這岑鯨,正是如今的丞相夫人,那日也不是元府請了丞相夫人去,而是丞相夫人自己前往元府,想見自己的老師最後一面,結果卻因親眼看着老師離世而大受打擊,當場吐血,致使元府在老太爺離世後又請了宮裏的禦醫來救治“她”。
傳聞編得有鼻子有眼,不少人深信不疑,還說如此便可解釋不近女色的燕相為何會接受這門近乎羞辱的賜婚,因為岑家那位表姑娘就是燕相的老師岑吞舟啊!
身為學生,燕相幫自己的老師隐瞞身份,二人為此假成婚,簡直再合理不過。
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言,雲息江袖他們自然要來問個究竟,不過燕蘭庭把他們都攔在了相府門外,只見了岑鯨的舅舅和舅母。
因為燕蘭庭清楚,岑鯨絕不願意讓自己的舅舅舅母知道自己是岑吞舟。
所以哪怕燕蘭庭當時根本就沒把握保證最後醒來的人會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岑鯨,卻還是抽出時間去見了白志遠和楊夫人,編造謊言告訴他們,岑鯨确實是被元府請了去,還因為親眼看着元老太爺離世,被吓得不輕,因此重病在床。
岑鯨身體不好,年紀又小,會被老人離世吓住,并不奇怪。且舅舅舅母是看着岑鯨長大的,對岑鯨的來歷和性別再清楚不過,于是堅定了想法,并不把外頭的傳言當真。
燕蘭庭把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越說語速越慢,最後果真閉上眼,睡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天留下的陰影太重,燕蘭庭睡得并不安穩,每隔小半個時辰就要醒來一次,要岑鯨擡手拍拍他,他才敢閉上眼,繼續睡下去。
燕蘭庭斷斷續續睡到中午,醒來時岑鯨的手就放在他的頭發上,來不及收回。
兩人此前都刻意避免提到燕蘭庭的白發,此時被撞見,岑鯨避無可避,只說:“怪我。”
燕蘭庭伸手抱住岑鯨,不是把岑鯨攬進懷裏,而是把自己埋進岑鯨懷裏:“上了年紀自然會長白頭發,為什麽要怪你?”
岑鯨撫着燕蘭庭的後腦勺,好笑:“你是當我沒經歷過你這個年紀嗎?”
三十多歲又不老,況且燕蘭庭離京之前可是滿頭烏發,短短一個月,怎麽可能平白無故就長這麽多白發。
燕蘭庭不再狡辯,閉上眼說:“白發而已,你不嫌棄,便沒什麽。”
岑鯨:“我自不會嫌棄,只要……”
燕蘭庭又複睜開眼,聽見岑鯨聲音很輕,輕得像是在嘆息:“只要你不是死在我前頭,怎麽樣都行。”
燕蘭庭沉默許久,突然喚了一聲:“吞舟。”
岑鯨:“嗯?”
燕蘭庭收緊手臂,說:“唯獨這件事,我沒辦法答應你。”
心愛之人離世的痛苦,他不想再體會第三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