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陛下。”方嬷嬷喚到第三聲上,陳翎才緩緩睜眼。
适才太困,陳翎在馬車中枕着自己的手腕睡着了,竟夢到小時候的事。
方嬷嬷喚了她多次,她雖睜了眼,雙眸間卻空洞着,一時未從夢境中緩過神來。
“陛下可是魇着了?”方嬷嬷目露擔心。
這些年方嬷嬷一直在她身邊伺候,知曉她夜裏睡得不怎麽好,早前的時候,夜裏還時常魇着,後來雖好了些,但也一直睡得不踏實……
這天子之位原本就不好做。先帝在世時,尚且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更何況,陛下還是女子……
這些年方嬷嬷一直跟着陳翎,知曉她女扮男裝坐在這把天子龍椅上有多不容易,千步萬步,總歸一步都不能出錯……
陛下貴為天子,勤于政事,登基四年一刻都未懈怠過,才有了如今的燕韓國泰民安,百姓富足。
陛下雖為女子,但眼界、學識和花在朝中的時間心思都不輸先帝,甚至,在朝臣心中是比先帝更合适的明君……
方嬷嬷思及此處,陳翎恰好回神,“晨間被阿念鬧了一場,沒怎麽睡好,方才多寐了會兒,快到了嗎?”
陳翎問完,目光不由看向馬車外。
車窗上的簾栊正好被狂風卷起了一條縫,陳翎伸手揭了揭,窗外黑雲低垂,層疊如鍛,一看便是山雨欲來的模樣……
方嬷嬷應道,“山雨将至,瞧這雲層又厚又低,怕是場大雨。石将軍讓問陛下聲,是先尋處地方暫且避雨,還是繼續下山?”
陛下想早些到舟城,石将軍不敢耽誤。
舟城在阜陽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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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樣的天氣,山路不好走。
陳翎放下簾栊,朝方嬷嬷道,“那先避雨吧。”
陳翎熟悉阜陽六七月的天氣。這樣的大雨,山地容易滑坡,貿然趕路容易被山洪沖走,或是困于山間。
當下走的是山路,求穩不求快。
方嬷嬷會意,掀了簾栊低聲朝馬車外說了一聲。
等方嬷嬷折回,陳翎才又問起,“阿念呢?”
阿念晨間才同她鬧了場脾氣,她說了他一堆,他不怎麽愛聽,紅着眼無理取鬧了一通。
後來她一直沒搭理他,讓他單獨留在自己的馬車裏反省。
這孩子近來脾氣越發大了,似是也到了叛逆的時候。
越不讓他如何,他越要同她對着幹。
她亦需在他面前扮演嚴父角色。
她是天子,在朝臣眼中,一慣清冷自持,勤于政事,身邊只有阿念這個太子。
所以阿念自幼沒有娘親可以撒嬌,只有她待他嚴苛……
太子之位本就不易,一味慣着阿念,對他日後并無好處。
她方才并非沒有聽到他的哭聲。
但眼下尚且只有哭聲,日後,便不是哭聲那麽簡單了……
陳翎收起思緒,方嬷嬷剛好應聲,“太子哭了好幾回,說知錯了,要來給陛下認錯。老奴都說陛下睡了,擋了回去。”
陳翎輕聲,“他近來心思野了,晾晾他也好。”
自陳翎幼時回京,方嬷嬷就一直跟着她,知曉她的脾氣,也知曉她說得不是氣話。
太子乃陛下所生。
當初生太子的時候陛下遭了不少罪。
太子是陛下的心頭肉,陛下怎麽會不心疼?
只是但凡經歷過早前朝中的動蕩,就會知曉,陛下待太子嚴苛些是對的……
可太子始終是方嬷嬷看着長大的,心底始終維護。
方嬷嬷見縫插針,“太子年幼,又一直都在宮中,這趟南巡途中見到什麽都新鮮好奇,心是不容易收回來。但陛下也別太過擔心,依老奴看,太子應當也知曉錯了,時日還長,慢慢教就是,陛下也別往心中去……”
陳翎看了方嬷嬷一眼,溫聲道,“替朕看看他吧。”
“是。”方嬷嬷福了福身,而後撩起簾栊下了馬車,去看太子。
倒是沒聽着哭聲了。
但方嬷嬷說得對,她是有些擔心他……
正當南巡途中,在懷城落腳,她想抽幾日空閑,帶阿念去舟城見姨母。
她八歲前一直住在阜陽舟城,是姨母一手帶大的,同姨母親厚。
後來她被父皇的人帶回了京中,成了四皇子……
不久後,朝中局勢動蕩,東宮薨逝,她在風口浪尖上被立為了儲君,開始了每一步都沒有退路東宮生涯。身後就是萬丈深淵,進則君臨天下,退則屍骨無存……
在舟城的那些平靜時光,漸漸隐在腦後,許久都未想起過了。
方才,許是臨近阜陽的緣故,竟然夢到了小時候的事,一時沒回過神來。
娘親去世得早,姨母待她如己出。
她同姨母兩人相依為命多年,姨母教她讀書寫字,她陪姨母采荷,那是她最無憂無慮的一段童年時光……
唱着采荷詩,去采荷塘的蓮花。
小船悠悠在河面上搖晃,輕輕順着水波蕩漾着。
荷塘裏,有低飛的蜻蜓,偶爾還有在船邊竄穿梭的錦鯉……
她摘了一面荷葉搭在臉上,躺小船上偷懶打着盹兒……
而後,聽到姨母喚她。翎兒~
她才從小船中撐手坐起……
方才,她便是夢到那個時候,所以方嬷嬷喚她的時候,她一時怔忪,有些沒從夢境中切換回來。
夢境太真實,好似昨日一般……
她想起了姨母。
這些年,她在京中,姨母一直擔心她。
從她回京開始,一直到她登上天子殿堂。
這一趟南巡,聽說姨母病重彌留。
阿念并未來過阜陽,她想帶阿念來見姨母最後一面……
陳翎眸間微微滞了滞,稍稍染了溫潤。
她本就生得好看,五官精致,眸間清亮,若是女裝都是絕色;做男子扮相,更多了幾分清逸俊朗,風華絕倫。
久居高位,一個眼神擡眸,一道垂眸斂目,都藏了君王氣度,無需特意拿捏,就在舉手投足間。
纖手柔荑,袖藏天光。
***
大雨如柱,傾盆而下,天都似被雨沖得裂了一道口子。
明明才是晌午,天黑得仿佛遮了一層幕簾,要掌燈才能看得見腳下的路。
石懷遠尋了近處避雨。
這裏應當是早前的廢棄的寺廟。
寺廟不大,加上苑中可以遮雨的屋檐,容納随行的百餘人足以。
下了馬車,阿念湊到陳翎跟前,一直跟着她。
阿念剛三歲,個頭不高,雨勢太大,陳翎怕他濕了鞋,俯身抱起他。
阿念趕緊摟着她脖子不放。
雖然她沒同他說話,但她抱他了,阿念也開心,輕聲道,“方嬷嬷說,這裏是處廢棄的寺廟。”
陳翎知曉他是特意尋了話說,試探她是否還在生氣,不搭理他之類。
陳翎沒有看他,只輕嗯了一聲。
阿念繼續道,“這一路好多廢棄的寺廟!”
又是特意尋的話說。
陳翎看了看他,他嘟嘴,眸含委屈。
正好行至沒被大雨沾濕處,陳翎俯身,放下他。
阿念扯了她衣袖,“這裏有處佛像。”
陳翎的目光落在眼前這座積了厚厚一層灰塵的佛像上,應當有些年頭了。
身側的侍衛上前查探,确保沒有危險後才折回。
陳翎同阿念道,“燕韓國中百餘年前曾有過一段動蕩,持續了幾十年之久,當時民生凋敝,所以僧廟林立。後來先祖結束亂世,慢慢恢複了早前的安和太平,這些寺廟,應當是那時候廢棄的……”
糯米丸子追問,“為什麽民生凋敝,會僧廟林立?”
陳翎耐性,“僧廟不必賦稅,戰火紛飛,要麽落草為寇,要麽落發為僧,總要求生計……”
阿念似懂非懂。
但明顯松了口氣,她終于肯同他說話了。
正好方嬷嬷也命人将一處打掃了出來,陳翎落座,阿念自覺站在她跟前。
陳翎這才認真看向眼前的糯米丸子,他三歲,她坐下,他的目光剛好可以和她平視。
“父皇,我錯了。”阿念委屈低頭。
方嬷嬷看了看他們母子,示意旁人都退開。
而後,方嬷嬷自己也推開,給他們母子二人留足空間。
“你哪裏錯了?”陳翎淡聲。
糯米丸子咬了咬下嘴唇,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我不應當鬧着要大監一道,也不應當鬧着要葉久鵬一道,我就是沒睡醒,才鬧脾氣的……”
陳翎看向他。阿念還小,這趟南巡,既興奮也還有不習慣的地方。
南巡途中她每日的事很多,大都是大監在陪他。
葉久鵬是懷城城守的兒子,同阿念年紀差不多,兩人也能玩到一處去。
所以要來舟城,阿念鬧着和大監還有葉久鵬一道。
但大監要留在懷城,替她稱病掩人耳目;她來舟城的事本不想節外生枝,葉久鵬就是節外生枝。
方嬷嬷同他說清楚過了,但讓他走的時候,他還是不依不撓大哭了一場。
最後是見到了她,才不敢再哭了。
她訓了他一頓,而後同他置氣,一路都沒有理會他。
他是年幼,但他始終生在皇家。
處處拿年幼當理由,最後只會害了他。
魑魅魍魉和有心之徒,不會因為他年幼就放過他……
眼下,阿念雙目微紅,嘟着嘴委屈看她。
一會兒又低下頭去,帶着孩童特有的忐忑,也有些想同她親近的心思,卻又怕她還在置氣,不理他。
所以,等着她開口了,他才敢出聲。
陳翎目光落在他身上,盡量平和,“你是東宮,朝中和宮中多少雙眼睛看着。朕同你說過,這一趟去舟城要見重要的人,你在官邸胡鬧,若是鬧得人盡皆知,這一趟還要不要去舟城?”
阿念眼淚包在眼眶裏。
陳翎繼續道,“先不說此事方嬷嬷已經同你說清楚,就算沒有,遇到不如意的事,一味的哭鬧和脾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朕之前說過多少次,你記在心裏了嗎?”
阿念又委屈搖頭。
陳翎還想說什麽,但話至喉間,見到阿念攥着衣袖盡量不哭的模樣,她喉間的話又抑了回去。張口時,成了輕言細語,“那這回知曉了嗎?”
“知曉了。”阿念颔首。
陳翎淡淡垂眸,“過來坐。”
阿念破涕為笑。
……
寺中大雨滂沱,這場大雨一直下着,好似沒有盡頭。
石懷遠已經派了人去前面探路。
阿念躺在陳翎懷中睡了。
六七月的天氣,正好大雨去了地火,不冷也不熱。阿念不安了一路,眼下躺在她懷中安穩睡熟。
陳翎也取下身後的披風給他蓋上,怕他着涼了。
披風蓋好時,陳翎忍不住多看了糯米丸子兩眼,眸間藏了罕見的溫柔,缱绻和心疼……
這些,自阿念懂事後,她未曾在他面前表露過。只在他睡着的時候,才會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溫和吻上他額頭。
方嬷嬷遠遠看着,心中似打翻了什麽一般,五味雜陳着。
方嬷嬷守在門口沒讓旁人入內,好讓他們母子趁着這場雨,多些時間能溫馨待在一處……
寺中一方天井,大雨不見停歇的跡象。
周遭雨聲不斷,也有被斜風吹起的雨點不斷拍打在廢舊的窗棂上。
陳翎抱着阿念,想起他剛出生時,還那麽小一個……
轉眼,都三歲了。
她想起阿念剛出生的時候,其實像她更多些……
雨聲中,陳翎淡淡垂眸,修長的羽睫傾覆,斂了眸間神色。
***
何城,城東酒肆。
韓關折回,壓低了聲音道,“将軍,打聽過了,方才路上遇見的,都不知道是經由何處來的駐軍。口風很嚴,探不出虛實。但這種規模的調動,應當是兵部私下調令……”
韓關頓了頓,幹脆湊得離沈辭更近些,“就是那種,不能放在明面上說的調令…………若要繼續打聽,真扯上了兵部,一旦被發現,就不是我們立城駐軍多管閑事那麽簡單了,解釋不清楚,許是要平白給将軍惹一身猜忌。”
韓關點到為止,眼神微妙朝沈辭挑了挑。
韓關是沈辭的副将。
四年前,沈辭從京中調任立城駐軍,韓關就一直同沈辭在一處。
其實沈将軍早前在京中的事,韓關多少聽說了一些。
沈家是燕韓世家,樹大根深,天子早前還是東宮時,沈将軍就曾是東宮伴讀。聽說,還是最受東宮信賴的一個。
天子登基,若是将軍還留在天子身邊,早該位極人臣了。
也不用同他們一道,窩在立城這樣偏遠又都是黃沙的邊陲地方,四年都沒有回京過……
韓關猜都猜得到,沈将軍當初應當是同東宮鬧翻了,才來了立城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所以,将軍面前還是少提天子為好……
但兵部若是私下調令,還能是誰的主意?
韓關細聲,“将軍,眼下聖駕尚在懷城,駐軍在周遭調動,定是替天子護駕去的。将軍眼下還在告假,就不要插手兵部的事了……”
韓關言罷,沈辭放下手中杯盞,斬釘截鐵,“去打聽。”
韓關:“……”
真還去啊?
沈辭的話,韓關不敢不聽,但他覺得多此一舉。
沈辭看他道,不緊不慢道,“天子若要駐軍護駕,大可明目張膽調動駐軍,不會讓兵部私下調令。南巡途中有禁軍跟着,真到需要調動駐軍的地步,已經是出了事端,兵貴神速,更不需要掩人耳目。你在軍多少年了,這點常識都沒有?”
韓關輕嘆,怎麽會連這點常識都沒有,他自己不也不緊不慢的嗎?
他們其實心中都清楚——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打探了也是圖個安心罷了。
但人家兵部若真是私下調令,戳破了多難看……
像立城駐軍這樣的,每年的軍械和物資還得看兵部臉色,這要是得罪了兵部,年關的冬衣拖上個十天半個月之類的,要不了人命,但能将人逼瘋!
見他還未動彈,沈辭睨他,“你我是因為初夏走丢,才蹿到那條路上去的。那條路隐蔽又難走,沒事走那條路做什麽?這中間怎麽都有古怪,趕緊去!”
韓關:“……”
沈辭放下銅板,先起了身。
韓關連忙跟上。
“打聽好了就追上來,今晚宿楯城。”沈辭說完,躍身上馬。身後四五騎跟上,很快消失在街巷處。
“将……”韓關奈何。
将軍的姑母嫁到了平南侯府,平南的首府在淼城,将軍這趟告假去淼城,就是去見自己姑母的。
楯城到淼城只有五六日路程了,希望不要途生波折……
韓關也躍身上馬。
……
出了城中,沈辭打馬揚鞭。
沈辭身得挺拔秀颀,常年在軍中,目光深邃,原本清朗俊逸的面容上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氣宇與堅毅。即便未着一身戎裝,也能一眼看出不同。
天子在懷城,周遭駐軍調動有異,他是心神不寧。
但自天子登基,一步步在朝中肅清異敵,鞏固權勢,成為朝臣心中勤于政事的明君,早已不是最初被樹枝劃傷手都會哭的陳翎……
韓關說的不錯,他求心安罷了。
——孤念你們沈家一門忠烈,此事至此不會再節外生枝,但從今日起,你給孤滾出東宮去!
——沈将軍,殿下有句話讓帶給沈将軍,此去立城路遠,日後,沈将軍無事,就不必回京了……
馬蹄飛濺,沈辭握緊缰繩,眉頭緊縮。
——自安哥哥……
沈辭忽然勒馬。
身後的幾騎紛紛停了下來,“将軍?”
日落黃昏,晚霞似火燒般盤踞在天邊,馬蹄揚塵在霞光中狂舞,沈辭沉聲,“掉頭,去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