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翎

黃昏前後,山中的狂風暴雨漸漸停了。烏雲散去,天邊慢慢露出殘留的霞光,落日一點點往山間墜去。

暴雨壓下的炎熱還未重新從地底竄起。

屋檐下未盡的雨水也“滴答”落在寺廟殿前的天井裏……

陳翎餘光瞥到有侍衛折回,在石懷遠跟前附耳。

石懷遠先前就派人去探過路。

眼下應是探路的人回來了。

陳翎看向方嬷嬷,方嬷嬷會意。

這一趟天子出行,約有一百餘騎精銳跟随。均未着戎裝,除卻方才那樣的暴雨,大多時候都分散開在各處,不會引人注目。

方嬷嬷尋石懷遠詳細問了聲。

折回的時候,方嬷嬷同陳翎說起,“打探的侍衛回來了,說先前的雨下得雖大,但前方的路并未塌方,低凹處也未有積水,可以繼續下山……”

“然後呢?”陳翎是見方嬷嬷蛾眉蹙着,是話說到一半。

方嬷嬷嘆道,“只是沿路有不少被浮泥遮掩的土坑,馬車若貿然陷進去,底梁易斷。底梁斷,便等同于馬車報廢了,所以……下山這一路怕是都行不快,今晚也到不了白城,恐怕……去舟城的時間要多上一日了。”

方嬷嬷真正擔心的是此事。

畢竟聖駕在懷城。

對外是說陛下沾了暑氣,而後又轉了風寒,連帶着太子也傳染了。

随行的傅太醫怕陛下和太子的風寒加重,讓陛下在懷城卧床靜養幾日,勿讓旁人打擾了。

Advertisement

原本這一趟是晨間從懷城出來,今晚當宿在白城,明日晨間再出發,晌午就可以抵達舟城。

等陛下帶太子見過朱夫人一面,就可以原路返程。

也是一日半路程,夜裏就能回懷城。

來回的時間剛剛好。

但眼下若是多出來一日,懷城那處便要多顧一日。畢竟有天子儀駕在,周遭也會聞訊探訪,大監也不一定能周全。

天子若不在,怕是要惹猜忌。

方嬷嬷說完,眉心還微微攏着,有些擔心得看向陳翎。

陳翎平靜道,“先讓人回懷城告訴大監一聲,可能會遲上一日,讓大監心中有數,好應對。這一路照常往舟城去,回來的時候不在白城留宿,行夜路回來,能趕在拂曉前到,不礙事。”

尤其是最後那句不礙事,溫和篤定,透着不容置喙。

方嬷嬷心中原本的擔憂,也在聽完天子所說之後慢慢隐去。

天子慣來沉穩,亦心中有數,倒是她這處先慌了神。

方嬷嬷嘆道,“老奴知曉了。”

“去吧。”陳翎輕聲。

方嬷嬷循着她說的去交待。

陳翎看向一側的糯米丸子,“有什麽要問的,或是要說的?”

阿念奶聲奶氣道,“遇事沉穩,不可慌亂。”

陳翎看了看他,溫聲道,“還有嗎?”

阿念眨了眨眼睛,好奇道,“舟城有誰?”

陳翎眸間微頓,恰好石懷遠來喚,“陛下,馬車已經備好,可以上路了。”

陳翎聞言,牽了阿念起身,低聲道,“等到了再告訴你。”

阿念嘟了嘟嘴。

他只知道要去見重要的人。但重要的人是誰,他都不知道。

方嬷嬷不告訴他,父皇也不告訴他……

陳翎牽了他上馬車。

黃昏過後,天色漸漸晦暗了下去,馬車中亮起了燈盞,随行的護衛手中也握有火把。

方嬷嬷交待事情去了,不在馬車中,馬車中只有陳翎和阿念兩人。

上馬車的時候,阿念的小嘴還嘟着。

陳翎瞥了瞥他,“做什麽?”

阿念忽得不知想到了什麽,湊到陳翎近前,一雙眼睛藏着好奇,悄聲道,“父皇,我們是去舟城見娘親嗎?”

陳翎微楞。

阿念眼眶微微有些泛紅,眼睛不由再次眨了眨,充滿期待問道,“我都沒見過娘親,重要的人是不是我娘親?”

阿念的話似是觸到陳翎心底深處。

陳翎心中如小鹿亂撞,又似綴了一塊沉石一般。

陳翎伸手攬了阿念在懷中,“阿念,舟城有我的姨母,我是她照顧大的,她同我娘親無異。”

阿念似是有些失望,但很快,這股失望又沖淡了去,睜大了眼睛看她,“父皇的姨母,我喚什麽?”

陳翎指尖微滞。

***

夜裏在山下不遠處的村落夜宿,方嬷嬷帶了阿念去睡。

陳翎躺在榻上,輾轉反側,腦海中反複想起的都是馬車上阿念問她的話。

——父皇,我們是去舟城見娘親嗎?

——我都沒見過娘親……

許久過後,陳翎仍舊沒有困意,遂和衣起身,尋了窗臺處寬敞的地方坐上。将頭靠着窗臺的一角,青絲墨發垂落在肩頭,烏黑清亮的眸間看向苑外,思緒回到了很早的時候。

才從玉山獵場回來兩月,她一直有些嗜睡,鼻塞,頭暈,還容易惡心反胃。

這些都是染了風寒的跡象。

起初,她也真以為是染了風寒,沒怎麽在意。

再加上她月事一向不準,玉山狩獵之後回京後,朝中局勢明顯多動蕩,她也無暇顧及旁的,更未往這方面想。

但再後來,她的胃口忽然有些變了,也忽然想吃酸的……

她倏然意識到哪裏不對!

喚了心腹傅太醫診脈,傅太醫顫顫說出她有三個月身孕的時候,方嬷嬷吓得六神無主,臉色煞白。

方嬷嬷當時沒有跟去玉山獵場,但殿下從獵場回來,讓她去抓過一劑避子湯。

方嬷嬷才知曉出了事。

但沒想到,避子湯也……

陳翎攥緊指尖,玉山獵場回京要一日,她遲了一日。

“能用藥嗎?”方嬷嬷自然知曉東宮就在天子眼皮子下,這孩子如何都不能留!

否則生出更大禍端。

傅太醫沉聲道,“月份大了,用藥有風險,怕殿下受不住。就算要用藥,也要尋處安穩的地方,還要将養一陣子,否則要落下病根。而且京中到處都是眼睛,天子若要傳喚,殿下也不得不去,要尋處安穩的地方。”

方嬷嬷眸間慌亂。

陳翎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要多久?”

傅太醫低聲,“殿下月份大了,用藥之後兩到三月才穩妥。”

陳翎臉色越漸蒼白,腦海中卻越加清醒,強壓下心中慌亂,淡聲道,“你去備藥,旁的我來想辦法,屆時你同方嬷嬷與我一處。此事半分風聲都不能走露,否則東宮上下,人頭不保。”

……

陳翎從思緒中回神,是因為方嬷嬷來了房中。

方嬷嬷見她坐在窗臺上,知曉她心中有事。

她心中有一事,便習慣大段時間坐在窗臺上想事情。

“怎麽了?”陳翎收回思緒。

方嬷嬷道,“小殿下睡了,老奴來看看陛下。”

陳翎目光柔和下來。

方嬷嬷繼續道,“小殿下今日同老奴說,她以為在舟城的人是他娘親,但陛下同他說不是,他心中有些失望。老奴告訴小殿下,他的娘親已經過世了,小殿下忽然就捂在被子哭了許久,方才才睡。老奴想,小殿下若是在陛下跟前提了此事,陛下許是睡不着,老奴來看看陛下,陪陛下說說話……”

陳翎眼中淡淡氤氲,卻溫聲道,“朕沒事了,方嬷嬷,就是有些睡不着,坐一會兒就好。”

方嬷嬷看她。

陳翎莞爾,“最難的時候都過了,放心吧,我沒事。”

方嬷嬷這才颔首,阖上屋門。

陳翎未從窗臺上下來,方嬷嬷的話讓她思緒繼續回到那個時候……

她借故同父皇說起,她在玉山獵場受了驚吓,夜夜失眠。

好容易睡着,又夢到母親說想她了。

她想回舟城一趟,祭拜母親,順道散散心,能不能将病養好。

父皇本就對她和母親愧疚,再加上玉山獵場時,二哥和三哥讓父皇失望透頂,父皇開始重新審視自己這兩個兒子,無暇顧及她。

二哥和三哥背後都有世家在,父皇要收拾局面,她不在反而更好。

那年除夕過後,父皇對外說她病了,去了行宮将養。

實則她是同傅太醫還有方嬷嬷去了楯城……

小心駛得萬年船,即便父皇讓人去尋她,也是去的舟城,她在楯城可以避開。

冒的風險更小。

從京中到楯城有一月路程,路上不便,但等到正月底到楯城的時候,她其實已經四個月的身孕……

阿念第一次踢了她。

她伸手撫了撫它方才踢過的地方,他又踢了次。

她忽然濕了眼眶,也像今日一樣,坐在窗臺上,出神許久……

“殿下,不可以!”

方嬷嬷聽她說想生下這個孩子,急得頭皮都一陣發麻。

傅太醫僵住。

她在窗邊坐了一宿,聲音裏略帶嘶啞,“我既是東宮,父皇日後總會安排我的婚事,不如将孩子生下來,說是心儀之人留下的。如此,能暫時避過婚事,又有孩子傍身,能避過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利大于弊……”

她又看向傅太醫,“若是要把孩子生下來,還要多長時候?”

傅太醫低聲,“五個月再多兩個月。”

她看向方嬷嬷,“我想把孩子生下來吧,日後,還有他/她陪我……”

方嬷嬷鼻尖微紅,“殿下……”

……

陳翎仰首,微微斂眸。

那時候,險些,她就沒有阿念了……

但如今,身邊幸好還有阿念陪着她。

陳翎輕嘆。

***

疾風驟雨,馬蹄在夜色中疾馳。

從何城去往懷城要五六日路程,但日夜趕路,應當三日就能到。

“将軍,雨越來越大了,可要停下歇歇?”一側馬背上,另一名副将問起。

副将換作佟初,同韓關一樣,是他在立城的左右手。

佟初說完,沈辭沉聲,“不停了,越早去到到懷城越穩妥,這場雨下不了太久,比不上立城的風沙,走!”

“是!”身邊的幾騎紛紛打馬。

……

大雨滂沱,好在官道好走,又沒有伴着電閃雷鳴。

沈辭披着蓑衣鬥篷,手中握緊缰繩,周遭是呼嘯而過的疾風與夜雨。

——我叫阿翎,翎羽的翎。

沈辭攥緊缰繩,他一定是瘋了。

***

翌日晨間,阿念還在賴床,方嬷嬷喚不醒,只能直接抱了他上馬車。

原本就遲了一日,途中不能再耽誤了。

今日要在馬車上一整日,夜裏抵達陶鎮,等明日晨間從陶鎮出發,明日晌午可以到舟城。

阿念睡在陳翎的馬車裏。

七月天,馬車裏有些悶熱,方嬷嬷将簾栊留了一條縫,然後拿了扇子遠遠給陳翎母子扇風,尤其是怕睡着的小殿下熱了。

陳翎在馬車中看着折子。

她雖能抽空摸去舟城見姨母,但對旁人說起的都是染了風寒在懷城官邸中将養。

将養又不出苑落,便只有看折子。

這些折子,她怎麽都得看完,不是眼下看,也是折回的時候看。

眼下阿念睡了,正好可以清淨看些時候,等他醒了,她未必有整段時間……

陳翎一面看着折子,一面不時眉頭輕蹙,落下禦筆朱批。

方嬷嬷安靜看着她,沒敢出聲擾她。

陛下做事的時候慣來專注認真,也會廢寝忘食,朝中之事,國中之事,日積月累,等到天子處,已經積攢久矣。

好些事,政事堂和六部拿不了主意,折子便一道道往天子處來。

陳翎勤于政事,也一直為百官所稱道。

朝中也一直流傳,說當年先太子薨逝,先帝獨具慧眼,在剩下幾個皇子裏挑了如今的天子做東宮,如今燕韓才有這等繁榮昌盛……

正因為百官對天子敬重,所以對天子後宮之事很少谏言或幹預。

天子一心赴在朝政上,如今太子也早早立過了,後宮之事也無人催促。

方嬷嬷越發覺得,陛下當初将太子生下是對的。

方嬷嬷看向睡熟的小殿下,粉雕玉琢,份外可愛,也很懂事……

在宮中,已有太子太傅在教導。

陛下說的是,最難的時候都過了……

只是,眼下越發有些像沈将軍了,日後,不知會不會更像?

若是沈将軍一直在邊關尚還好些,但若是撞在一處……

方嬷嬷輕嘆。

***

“将軍!來這裏看。”中途暫歇,佟初遛馬上前探路,方才折回。

沈辭同佟初一道騎馬去了稍遠處,與官道并行的小路上。

昨日應當有暴雨,所以小路上都是泥濘。

泥濘處難免留下腳印。

這連串的腳印,是急行軍留下的……

沈辭蹲下,仔細看了看,方向是去往懷城的,人數不少。

而且,同他和韓關早前在何城附近的山路裏看到的不是同一批人。

沈辭皺眉,那就是至少有兩批人在往懷城方向去。

怎麽會有那麽巧合的事?

這種調動,就算是兵部私下調動,也不應當沖撞天子……

“看仔細些,有沒有什麽蛛絲馬跡。”沈辭吩咐一聲,幾人應是。

沈辭心底也越發沒底。

早前他讓韓關去打聽,的确是為了安心。

他昨日調頭,是心裏仍覺得不放心。

但到眼下,是隐約猜到些許……

“将軍,您來看這裏!”幾個随行的侍衛中,有一人高呼。

沈辭上前,幾個随行侍衛和佟初也都上前。

沈辭蹲下,拾起剛才侍衛發現的草葉,似是煙草葉……

沈辭聞了聞,是有煙草味。

侍衛道,“這是潭洲一帶的匹草,因為有煙草類似的味道,又廉價,所以被會當地的人用作替代品,但匹草有特殊的味道,除了當地人,很少有能習慣的,所以匹草一般只有潭洲一帶的人會用。”

沈辭目光落在這枚草葉上,“所以,這支駐軍是從潭洲來的。”

潭洲是譚王的封地。

譚進并非皇室,是因為早前戰功赫赫,被先帝破例封為異姓王……

這樣的異姓王,燕韓除了譚進沒有旁人。

譚進手下的軍隊骁勇善戰,當初同西秦交戰的時候,西秦沒有讨得任何好處。

眼下,潭洲的駐軍緊逼懷城。

是要謀逆……

沈辭臉色鐵青。

“将軍,怎麽辦?”能跟在沈辭身邊的,都不是傻子,天子就在懷城,譚王的人直逼懷城,還走得是這樣的小路,急行軍。

昭然若揭。

立城駐軍千裏開外,遠水救不了近火。

沈辭取下身上的玉佩,交給一側的佟初,“去趟平南侯府,找姑父,就說譚王謀逆,讓他帶兵救駕。”

“那……将軍你呢?”佟初詫異。

沈辭起身,“我要先去趟懷城,探探懷城的底。”

“可是,懷城眼下……”佟初欲言又止,如果潭洲駐軍開赴懷城,那懷城周圍很危險。

沈辭牽馬給他,“懷城眼下應當要淪陷了,所以才要去探底。”

佟初緘聲,伸手接過缰繩,躍身上馬。

将軍要他去平南侯府送信,他只能去,別無他法。

勒緊缰繩,佟初又調轉馬頭,“将軍務必小心。”

沈辭也躍身上馬,“知道了,快去!”

幾騎背道而馳,沈辭重新打馬回了官道上往懷城去……

走官道比走小道快,他們騎馬會比大軍行徑更快。

他必須要比譚進快。

阿翎在懷城。

***

陳翎帶着阿念在陶鎮住了一宿。

翌日晨間,再乘馬車往舟城去,陶鎮離舟城不遠了,晨間出發,晌午前就能到。

“讓人先去舟城,同姨母說一聲。”陳翎吩咐。

方嬷嬷應好。

馬車上,阿念眼巴巴看她,“父皇,昨日還沒說呢,父皇的姨母,兒臣該叫什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