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狐貍

車輪滾滾往舟城去,阿念早前還很有精神,趴在車窗處到處看。之前沒去過舟城,去舟城的一路看什麽都很新鮮。

但小孩子做什麽都沒有常性,看了些許時候便覺無聊了。

陳翎在馬車中看折子,阿念又不識字,只能讓方嬷嬷念書給他聽。

方嬷嬷不敢高聲,怕吵到一側的陳翎,只能抱着阿念在馬車的一角念書,聲音壓得很低,阿念剛好能聽見,又盡量不吵到一側的陳翎。

陳翎看折子時認真,除卻中途瞄了阿念兩眼,大多時候都聚精會神。

過了好些時候,聽到方嬷嬷的聲音停下來。

陳翎擡頭,見阿念偎在方嬷嬷懷裏沒動靜了。

“睡着了?”陳翎壓低了聲音,怕吵醒他。

方嬷嬷颔首,“今晨要早起趕路,所以沒怎麽睡夠,方才是犯困了,聽着故事就睡着了。”

陳翎輕聲道,“讓他睡會兒吧,還有些時候。”

舟城要到晌午去了,眼下還有個多時辰在。

方嬷嬷點了點頭,“奴家抱一會兒殿下,他昨晚一直夢着說要找娘,臨到晨間還哭了一起,怕是心裏還惦記着此事。”

陳翎筆尖微懸,低下頭,沒有再說旁的了。

馬車一路往舟城去,方嬷嬷在照顧阿念。

陳翎低頭看着折子,目光在新翻開的折子上短暫停留——阜陽郡東南遭了水患,有流民湧向結城,阜陽郡調動了駐軍去結城。

陳翎蹙眉,這折子就是幾日前的事,流民的事處理不了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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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城離舟城不遠,如若有流民湧向結城,那這一路他們至少也應當見到零星的流民影子才是,但好像一個都未見到過……

陳翎總覺得何處有些古怪,遂撩起簾栊喚了聲,“懷遠。”

石懷遠騎馬上前,與馬車并行,“陛下。”

陳翎低聲,“留意下這一路是不是有流民。”

石懷遠應是。

放下簾栊,陳翎的目光重新回到折子上,仿佛早前的插曲過了便過了,沒什麽特別緊要之處,繼續低頭看着折子。

其實,方嬷嬷方才是聽清了的,但沒吭聲。

朝中之事,陛下心中從來有數,會過問,定是哪裏出了纰漏。但前朝的事,方嬷嬷很少問起,眼下,她照顧好小太子就是,旁的事情陛下會周全。

……

臨近晌午,馬車緩了下來,在舟城城門外排隊等候例行的入城盤查。

阿念恰好醒了,在方嬷嬷懷中睡眸惺忪,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奶聲奶氣問道,“方嬷嬷,到了嗎?”

方嬷嬷見小祖宗醒了,但眼睛卻還沒怎麽睜開,“到城門口了。”

一聽說到城門了,阿念忽然興奮了起來,連先前的瞌睡蟲都抛到了九霄雲外,“到啦!”

方嬷嬷嘆道,“殿下……”

阿念趕緊伸手捂嘴,不可高聲,惹人注目,他先前忘了。阿念悻悻看向陳翎,以為要被說道了,卻見陳翎目光落在簾栊外出神。

方嬷嬷提醒,“陛下?”

陳翎回神,離開舟城有十三年了,剛才見到城門處,腦海裏想起的都是離開舟城時。那時姨母來送她,依依不舍,眼眶紅着,還一直朝她揮着手,直至她身影消失不見……

許多年前的事了,不曾想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的她,也無論如何都不會猜到,有一日她會身着龍袍,登帝臺,君臨天下。

而那時候,在城門處接她回京的人,除了禁軍,還有少時的沈辭騎在駿馬上。

——我叫沈辭,我姑姑在平南郡,陛下聽說我來看姑姑,讓我順道來舟城接你回京。

——阿翎。我叫阿翎。

那時的沈辭,就如同一道光,無論是漫長的回京路上,還是陌生又爾虞我詐的京中,是這道光一直陪着她……

馬車緩緩入城,陳翎收起思緒。

舟城不大,城門口到朱府不過一刻鐘多些。

朱府門口已經有人在等候,下了馬車,陳翎牽了阿念入府,方嬷嬷跟在身後。石懷遠只帶了十餘人入內,其餘的侍衛散在各個街口。

朱夫人病重,已經有月餘出不了屋,下不了床。

仆人同陳翎說起的時候,還在伸手抹眼角眼淚。

屋門口置了六扇屏風,擋了風,但屋中的藥香味傳來,是久病……

陳翎心中微沉,入內前,又同阿念叮囑了一聲,阿念聽話點頭,她才牽着阿念入了屋中。

“姨母。”陳翎看着病榻上姨母,眼眶忽得紅了。

她離京的時候,姨母正值華年;但眼下,久在病榻中,早已形容消瘦,眼窩深陷,近彌留了。

陳翎身居高位,比旁人都更懂情緒掌控。眼眶短暫微紅後,微微斂眸,掩了眸間情緒,再睜眼時,眼中只有久別重逢的喜悅。

朱夫人原本躺在病榻上,閉着眼睛咳嗽。

她和阿念腳步又輕,朱夫人沒聽見,但方才那聲“姨母”後,朱夫人一面咳嗽一面睜眼,短暫怔忪,還是從相貌上認出她來。

“阿翎?”朱夫人激動。

當初送她離開舟城的時候,她才八歲,朱夫人記得的也是阿翎八歲時候的模樣;眼下的陳翎一身男子裝束,又過了加冠的年紀,模樣自然同早前不同。

朱夫人激動颔首,模樣是不同了,卻還依稀看得出來早前的輪廓;聲音也不同了,但也能聽出小時候的痕跡。

“阿翎……”朱夫人想撐手起身。

陳翎趕緊上前扶她,讓她靠着引枕在床榻上坐起。

“都快認不出來了。”朱夫人幹涸的嘴唇微微揚了揚,臉上都是笑意,眸間的喜色毫不掩飾。

但很快,朱夫人目光又落在她身後粉雕玉琢的阿念身上,有些驚喜,又有些意外……

陳翎原本就坐在床沿邊,也轉眸看向阿念,“阿念。”

阿念聽話上前。

上前的時候,還順道好奇多打量了朱夫人幾眼,臨到近前,才有模有樣拱手,“阿念見過外祖母。”

他口中喚的是‘外祖母’。

朱夫人愣住,詫異看向陳翎。

陳翎溫聲道,“我同他商量好的,今日要喚外祖母……”

姨母無兒無女,待她親生。

她是想讓阿念喚姨母一聲外祖母,這對姨母來說,意義全然不同。

果真,朱夫人的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又仿佛有些難以置信。

陳翎颔首,“姨母,阿念是我兒子。”

朱夫人眸間輕輕顫了顫,再看向阿念時,眼中更多了幾分親厚,“讓外祖母看看。”

阿念上前,又從袖袋中掏出幾枚糖果給她,認真道,“外祖母,你好好吃藥,病就會好了,我把我的糖果都給你……”

童言童語,朱夫人接過,道了聲謝。

阿念咧嘴笑了笑,看得人心都似要融化一般,充滿暖意。

“多大了?”朱夫人溫和問起。

阿念大方應道,“我三歲了,你呢?”

童言無忌,阿念的話再次将陳翎和朱夫人逗樂,朱夫人應道,“大你許多,一雙手都數不過來。”

阿念趕緊低頭看了看自己額手掌。

朱夫人和陳翎眸間都是笑意。

但朱夫人似是方才的話說多了些,又開始咳嗽起來。

陳翎起身,在一側倒了杯水遞給朱夫人。

朱夫人接過,輕抿了一口,忍不住嘆道,“我這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的,今年怕是熬不過去了。……”

陳翎支開阿念,“阿念,我同姨母有話要說,你同方嬷嬷出去玩一會兒,稍後喚你再進來。”

姨母已經見過阿念了,陳翎想單獨同姨母說會兒話。

朱夫人會意。

等方嬷嬷領了阿念出去,朱夫人才握緊她的手,“我見你一面,倒也安心了。自從你去京中,我心中沒有一日是安穩的。這些年聽到京中的事,總是提心吊膽,心想着當初要是沒讓人将你接回去,我們娘倆尋處地方安靜避着當有多好……”

朱夫人說完,又接連咳嗽了幾聲。

陳翎寬慰,“姨母,我很好……”

她是朱夫人帶大的,朱夫人也知曉,這些年她在京中一直報喜不報憂。

朱夫人剛想開口,又重重咳嗽了幾聲。

陳翎替她撫着背。

朱夫人眸間氤氲,“你能抽空來看我一趟,已經不易,我知足了,這次又見到了阿念,算圓滿了……”

“姨母,你會好起來的……”周遭沒有旁人,陳翎肆無忌憚紅了雙眼。

朱夫人溫柔看她,“病了好些年,自己的身子什麽模樣,心中都清楚。但見了你和阿念,便踏實了。”

陳翎眼中淚光。

朱夫人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心疼道,“你在京中,是怎麽生下阿念的?”

朱夫人一直以為,東宮不是她親生的。

陳翎輕聲道,“都過去了,眼下有阿念陪着我,阿念懂事,姨母不用擔心了。”

朱夫人自然知曉她避重就輕。

京中這樣的地方,她要生下阿念,只會比尋常人家更不容易……

“阿念的爹呢?”朱夫人問起。

陳翎微頓,正不知要如何開口,屋外,石懷遠的聲音響起,“主上!”

石懷遠是她的心腹,一直跟着她,知曉她同姨母在一處,不會貿然打擾。

是出了事端。

陳翎不動聲色,“姨母,稍候。”

朱夫人一面颔首,一面咳嗽。

陳翎斂了眸間情緒,出了屏風後。

石懷遠拱手,低聲道,“陛下,懷城出事了,譚王昨夜率駐軍圍了懷城,同懷城駐軍和禁軍激戰到巳時前後,已經入城了。”

譚王,譚進?陳翎眸間微滞。

***

懷城內,到處是禁軍和駐軍的屍首,鮮血将街道染紅。城中處處都是潭州駐軍巡邏和搜索的身影,伴着砸門聲,孩童哭啼聲,嘶喊聲。

城中人人自危。

激戰從昨夜開始,一直持續到拂曉城破。

城破後,城中的厮殺仍在繼續,直至巳時前後才結束……

但厮殺結束後,城中的恐慌并未結束。

駐軍的目标開始轉為城中地毯式搜索。

……

一處不起眼的小巷中,沈辭幾人聚在一處。

方才分散打探城中情況,眼下都已換上了潭州駐軍的衣服,并着潭州駐軍在手臂和腰帶上的信物,混在其中,不易被認出,

眼下城中混亂,這處周遭無人,适合說話。

其中一人道,“将軍,打探過了,這場謀逆恐怕預謀已久,滴水不漏,所有的準備都是周全的。昨夜在我們趕到懷城之前,雙方的激戰就已經開始了。懷城守軍事前連一絲防備都沒有,若不是禁軍機警,恐怕連這場仗都不用打,潭州駐軍就能直接入城。”

“不奇怪,各處駐軍常年作戰,有豐富的作戰經驗,本身也骁勇善戰,但懷城守軍只是日常維護城中安定用的,擋不住駐軍。懷城能從昨晚激戰到巳時,是因為有禁軍在。”沈辭聲音低沉,目光也落在那張地形圖上沒有挪開。

另一人看向地圖道,“将軍,我們途中遇到過兩批駐軍。第一批身份不明,是在何城附近遇到的,韓将軍去打探,還未有消息回來。”

沈辭在地圖上将何城标識出來。

那人繼續道,“我們遇到的第二批已經知曉是潭州駐軍,是前日遇到的,在這條路上的這個位置,我們的速度比這批駐軍快,這批駐軍是今日晨間才抵達的懷城。但是攻城一早就開始了,所以,這一批駐軍有可能只是增援,而且極有可能,後續還有增援……”

沈辭在地圖上将懷城圈起來,眉頭微微攏緊,那對方的目的不止是懷城,還是以懷城為樞紐,做好了持久作戰的準備。

沈辭仍了手中的用來标識的石頭子,忽然想明白了,這就是譚進這只老狐貍的厲害之處。

只要他占據了懷城做樞紐,旁的駐軍即便想來救駕,恐怕也有心無力,稍微掂量,也知曉這場仗一時半刻打不下來;但譚進同時抓了天子在手中,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誰盡忠來救駕,誰反倒成了謀逆。

在局勢明朗之前,誰手中握有駐軍,誰反而不敢動彈!

這是一步死棋……

沈辭眸間黯沉了下去,喉間重重咽了咽。

第三人道,“方才去官邸附近打探了消息,譚王是巳時前後就入了官邸,但到眼下官邸還在四處搜人。來這裏的時候,也見駐軍在四處砸門,挨家挨戶搜索,将軍,照這麽看,很有可能……對方沒有找到天子和太子。”

沈辭擡眸,眼中稍許詫異。

幾人面面相觑。

那人繼續道,“末将也覺得奇怪,不敢打聽多了,但也聽到消息說,天子三日前中暑,後又轉成風寒,風寒加重,好像連太子也染上了,所以天子和太子這幾日一直在官邸養病。太醫沒讓旁的官員打擾,其間,怕是只有太醫和大監才見過天子……末将在想,潭州駐軍眼下還在這般緊鑼密鼓地搜索,有沒有一種可能……天子和太子,其實早就不在官邸,興許,也不在懷城,譚王撲了空?”

話音剛落,幾人都怔住。

沈辭似是想起什麽一般,目光重新落在地形圖上。

懷城周圍……

舟城……

舟城?!

沈辭僵住,早前的記憶如浮光掠影般湧入腦海。

——我叫沈辭,我姑姑在平南郡,陛下聽說我來看姑姑,讓我順道來舟城接你回京。

——阿翎。我叫阿翎。

沈辭想起他當初接陳翎的地方就是舟城。

——你一直在舟城?

——嗯,我是姨母照顧大的,從小就同姨母在舟城,姨母是我唯一的親人。

舟城,陳翎的姨母在舟城。

自從入京,陳翎沒有再回舟城見過他姨母,懷城到舟城只有一日半路程……

沈辭忽然反應過來,陳翎是帶太子去舟城了,然後用染了風寒需要靜養為由,掩人耳目,因為舟城來回只要三日……

他早前怎麽沒想到!

譚進找不到天子和太子是應當的,他就是将懷城翻過來也找不到,因為陳翎根本就不在懷城。

沈辭收起地形圖,沉聲道,“走,去舟城!”

***

官邸內,宮人們在天子苑中跪了一地,到處都是哭腔。

“本王再問一次,天子和太子在哪裏?”譚進持劍,宮人全都跪着哆嗦,除了哭,不敢出旁的聲音。

譚進随手拎起一個內侍官,內侍官惶恐,“小人不知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話音未落,譚進一刀捅入腹中,頓時鮮血留了一地,周圍都是尖叫聲和哭聲。

譚進将人扔下,“一個一個問,問不出就殺了。”

身後駐軍應是,苑中都是哭喊聲和兵器刺入骨肉的聲音。

外閣間中,傅太醫已經身首異處,譚進走向跪在地上的大監,“天子在哪?大監應當是清楚的。”

大監笑道,“亂臣賊子,老奴豈會告訴你天子在何處?”

譚進也笑,“竊鈎者誅,竊鈎者諸侯,本王怎麽能算亂臣賊子?”

大監朝他啐了一口唾沫。

譚進手起刀落,沒有猶豫。

“王爺!”謀士想制止,但已經來不及。

眼下只有大監知曉天子去處,大監一死……

譚進收了佩刀,冷聲道,“他就是陳翎身邊的一條狗,問不出來的……”

謀士嘆道,“天子不在官邸,可是事先聽到了風聲?”

譚進道,“陳翎是只狐貍,他若聽到風聲,必定會留後手,禁軍不會在懷城輸死抵抗。陳翎這只狐貍恐怕藏了別的秘密,繼續讓人去搜,不止懷城,擴大範圍,這只狐貍跑不遠!”

***

陳翎收起思緒,譚進是以為她和阿念在懷城。

譚進想謀逆,卻不想她出了懷城,所以在懷城撲了空,那譚進一定還會四處尋她,舟城離懷城太近……

陳翎并未慌亂,慌亂起不了任何作用。

陳翎看向石懷遠道,“準備離開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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