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照面

舟城到結城原本要三日路程。

夜裏只歇息了兩個時辰不到,其餘時間都在趕路,去往結城的時間應當能壓縮到兩日多一些……

從昨日晌午離開的舟城,到今日晨間已經過去了大半日,去結城的路走完了三分之一,還剩七成。

天邊慢慢泛起魚肚白,馬車在晨曦裏疾馳。

阿念還在方嬷嬷懷裏睡着,馬車行得快,颠簸得很厲害,方嬷嬷調整了姿勢,盡量讓太子以舒服的姿勢窩在她懷裏。

陳翎目光看向馬車外出神。

這一趟去結城前程未蔔,一百餘騎若是遇上亂軍是以卵擊石。之前的一路風平浪靜,剩下的路應當都不會好走……

方嬷嬷懷中,阿念低吟了一聲,應是夢到了什麽,小小的眉頭皺起,說着兩句聽不清的呓語。

方嬷嬷低頭看他,馬車卻忽然碾上了路上的小石子,猛地一震。

方嬷嬷下意識抓住馬車的同時,複又抱緊了懷中的阿念,先前尚餘的一絲睡意也在眼下徹底清醒了,額頭都驚出了汗水。

不怪乎旁的,是這一路雖然平靜,但其實都提心吊膽,一個猛然一些的颠簸就将心中的慌亂逼了出來。

是譚王謀逆,不是旁的!

“主家受驚,方才太快,路上的石塊來不及避過,後面的路可能都有些颠簸,主家小心。”侍衛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

六七月間,舟城附近的雨水本就大,加上前日大雨,不少地方都有滑坡,到處都是碎石。

方才的情況還有可能發生。

陳翎平靜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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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吧。”陳翎見方嬷嬷手都軟了,額頭也還有冷汗在往外。

方嬷嬷颔首,上前将阿念抱給陳翎。

陳翎接過,一面抱緊阿念,一面抓緊馬車中的扶手。

接下來的一路也确實如侍衛說的,颠簸異常,但也不敢停下來。

眼下,時間是最寶貴的,又是白日裏……

方嬷嬷臉色仍有些煞白。

陳翎抱着阿念,讓方嬷嬷睡一會兒。

方嬷嬷其實困乏,但睡不着,臉色也越漸難看,陳翎正欲開口,馬車驟然停下!

這次不是碾上石頭,是真的驟然停了下來!

方嬷嬷一顆心都似要躍出嗓子眼兒,陳翎近乎是下意識抱起阿念,又扯了方嬷嬷的衣袖,一道趴下。

方嬷嬷吓得心驚膽顫。

阿念也模模糊糊醒了,“父皇?”

陳翎護着他,輕聲道,“別出聲。”

果真,馬車外有箭矢的聲音和兵戎相見的聲音傳來,緊接着是馬車外的侍衛喊道,“主家小心,敵襲!”

光是聽着幾個字眼,方嬷嬷就臉色僵滞。

很快,馬蹄聲四起,是周圍侍衛回攏守在馬車周圍,陳翎也聽到“噌噌”的力道聲,是箭矢射在馬車上,均為未射穿。

只有一枚極富力道的箭矢穿過馬車前的簾栊,重重紮進馬車內。

方嬷嬷吓得說不出話來,陳翎也唇色泛白,但面對阿念的驚呼“父皇”,陳翎鎮定道,“趴下別動。”

“主家?!”馬車外的侍衛應當也沒想到有一道箭矢漏了過來,先确認馬車內的人是否安好。

陳翎沉聲道,“都沒事!”

馬車外的厮殺聲繼續,也陸續有箭矢“當當”被擊落,或是“蹭蹭”射中到馬車上,但因為幾人趴下,即便是射入馬車內的箭矢也沒傷到人。

方嬷嬷眼中慌亂不知所措,分明見天子咬着雙唇,卻不知道天子是哪來的沉穩。

陳翎眸間輕顫着,修長的羽睫上連着霧氣,腦海中的記憶如浮光掠影湧入,耳畔也都是沈辭的聲音。

——若是在馬車行駛途中有刺客,禁軍會拼死護你周全,刺客很難第一時間近身,所以你要小心的是弓箭。弓箭要有穿透馬車的力道,這樣的可能性很小,會受傷是因為弓箭容易穿過馬車正前方的簾栊,還有車窗的簾栊,所以馬車一旦停下,一定要趴下,迅速避開這兩處。還有,最重要的是沉穩,不要慌亂。禁軍都是百裏挑一的精銳,除非是對方人數占絕對優勢,有禁軍在,都是安全的;若是不安全,他們會帶你跑。但任何時候,你若是自亂陣腳,禁軍要顧全你,就越容易被刺客牽制……

那時的情形和眼下很像。

沈辭一面護着她趴下,一面同她說話,是提醒,也是同她說話,分散注意力,讓她不要慌亂。

——記住了嗎?

她記住了,也一直都記得……

只是那時候有沈辭在。

***

舟城外,副将氣喘籲籲,“将軍,沒有天子和太子的蹤跡,聽描述,昨日一整日,進進出出的馬車和護衛諸多,舟城原本就是繁華處,大隐隐于市,很難查出蹤跡,不知道人去了哪裏?”

另一人也道,“城中已經有譚王的人在盤查和搜索,不敢再細問,怕稍後引來譚王的人;好的是,譚王的人應當也沒有發現天子和太子的蹤跡,也在排查,所以,天子和太子暫時還是安全的。小洛還留在城中繼續打聽,若是譚王的人探出了消息,我們也知曉。”

衆人的目光都向沈辭,無論願不願意承認,事實是,所有的線索在舟城都斷了……

馬背上,沈辭看着手中的地圖,目光掃向舟城周圍。

陳翎不會去楯城。

這麽明顯的陷阱,陳翎不會自投羅網……

他會去哪裏?

沈辭一遍遍看向地圖上,舟城四周,不會回懷城,不會去楯城,周圍至少還有五六座城池,五六條路。譚進的爪牙會在各條路上尋人,但他們走錯就會錯開……

陳翎會去哪裏?

沈辭一時想不到。

周遭馬蹄聲響起,副将警覺,沈辭也飛快收起地形圖,但副将目光微訝,“是……是韓将軍?”

沈辭定睛,果真見是韓關。

“将軍!”韓關騎馬上前,這一路是循着立城守軍的記號來的,一連跑了兩日兩夜才攆上,“将軍,末将打探到了,早前的駐軍是屈光同和付門慈率領的駐軍,現下已經抵達懷城了,屈光同和付門慈跟着譚王一道反了!”

沈辭臉色微變。

他早前讓佟初去淼城給姑父送信,讓姑父率駐軍救駕,平南駐軍是可以和正面和譚進手下的駐軍抗衡的,但眼下還有屈光同和付門慈……

沈辭眸色黯沉了下來,萬州兵強馬壯,但要指揮得動敬平王府救駕,除非是天子信物。

譚王兵變懷城,消息一時半刻傳不到萬州。

除非找到陳翎。

沈辭再度陷入僵局。

“對了将軍,還有一事。”韓關繼續,“将軍之前讓打聽駐軍的事,所以末将順道多打聽了一些,有小道消息說,周遭的還有一處有駐軍調動。”

“哪處?”沈辭轉眸看他。

韓關應道,“阜陽郡東南遭了水患,流民大批湧向結城,阜陽郡怕生亂,所以調動大批駐軍去結城維持安穩。末将打聽的時候,打聽岔了,也打聽到了這一條。末将忽然在想,結城恐怕是周遭唯一一處還有在駐軍守護的城池了。”

韓關說完,沈辭整個人僵住。

很快,重新打開地形圖,查看結城和舟城的位置。

舟城到結城三日路程,若是晝夜趕路,最快可以壓縮到一日半。

但天子帶着太子,路上一定會遇到譚王的爪牙,所以三日的路程最快會到兩日多一些。

懷城不能回,楯城是死路,但如果結城有駐軍在,可以在結城死守,而後讓人拿天子信物,去平南,萬州,豐州三處調動駐軍讨逆。

陳翎的人調得動敬平王府的人……

陳翎去結城了!

今日在舟城的時候,打探到前兩日從懷城來舟城的路上下過暴雨,耽誤過一日時間,所以天子應當是昨日晌午前後到的舟城。譚王謀逆,拂曉破了懷城,消息輾轉傳到舟城差不多也是晌午,也就是說,天子應當是昨日晌午從舟城往懷城去的。

眼下是晨間,他們要是追趕,差不多要到今夜明晨去了!

沈辭喉間重重咽了咽,“去結城!要快!”

***

晨間同譚王的人遭遇過之後,陳翎處又接連遭遇了兩三次譚王的人。

所幸對方的人不多,禁軍侍衛都能應付。傷亡也不大,但是位置和行程暴露了,危險就會尾随。

到了剛才遭遇那一波,已經算是惡戰。

早前的一百餘騎,一個白日的時間也只剩了不到五六十人,照此下去,到結城風險很大。

但已經沒有退路。

方嬷嬷抱着太子,終于知曉天子昨晚說的一定不會順利的意思……

阿念有些吓倒,但因為是太子,也因為一直跟着陳翎,陳翎也告訴過他遇事冷靜不要慌張,阿念其實比同齡人勇敢也大氣得多。

才經過一場惡戰,陳翎同石懷遠在一處說話。

方嬷嬷抱着阿念,阿念看她,“方嬷嬷,我們還有多久到?”

方嬷嬷溫聲道,“明日晌午過後一些,殿下別擔心,有陛下和石将軍在,會順利抵達的。”

阿念聽話點頭。

方嬷嬷看了看天色,眼下近黃昏了,那就是還有一個晚上,一個上午……

周圍的禁軍有的在戒嚴,有的在包紮傷口。

阿念目光看向父皇處。

因為離得遠,所以聽不清在說什麽,但見父皇同石将軍在一處的時候,眉頭緊鎖。

“陛下,這是從剛才的人身上搜出來的。”石懷遠将紙箋遞給陳翎。

這樣的紙箋短小精幹,是專門用于信鴿傳消息的,紙箋上只寫了幾個代號,但能認出“結城”字樣。

——是譚進猜到她的行蹤了。

都是早前意料之中的事,不過遲早而已,但比她想象中要更快了些,所以去結城的一路,恐怕會更危險。

陳翎眸間不算慌亂,但看向石懷遠時,聲音更低沉了幾分,“懷遠,朕有事同你說。”

石懷遠拱手。

陳翎道,“今日晚間若有危險,你替朕帶方嬷嬷和太子去安全的地方,譚進首要找的是朕,他要挾天子以令諸侯。必要的時候,朕和太子分開,你替朕守着太子周全。”

“陛下?”石懷遠驚訝。

陳翎近前一步,沉聲道,“聽好了,朕若是有事,就将太子送到沈辭處。”

……

馬車在夜色中疾馳,除了阿念,今晚無眠。

昨晚馬車還在林間歇過一兩個時辰,眼下根本不敢停。

陳翎抱着懷中的阿念,今晚糯米丸子是在她懷中入睡的……

他自幼沒有爹,她雖然守着他,但也慣來待他嚴苛,她知曉阿念一直羨慕旁人有娘親。初一宴的時候,百官會攜家眷入宮拜谒,每當有家眷抱着孩子的時候,阿念遠遠看去,都會很羨慕。

可惜,她沒有一日讓他知曉,她是他娘親,總想着等他大些的,穩妥些的時候。

陳翎吻上他額頭,心中想着若是這一趟安穩,等回京中的時候……

思及此處,忽得馬車猛然一颠。

這次不同早前!

早前是車輪碾過石子的颠簸,眼下是馬受驚的聲音,翻到在地,連帶着整輛馬車都跟着側翻了過去!

“陛下!”方嬷嬷驚呼。

陳翎護緊懷中的阿念,周圍全是短兵相見的聲音!

馬車其實已經側翻過去,是身側的幾個禁軍侍衛眼疾手快,将馬車拽住,雖然馬車重重翻過去,卻沒有徹底砸向地面。

“帶陛下和太子下馬車!”石懷遠高呼一聲。

周遭的禁軍上前。

馬車沒有砸向地面,所以馬車中,陳翎和方嬷嬷沒有受太重的傷,阿念一直被陳翎護着,除了吓倒,也沒有受傷。禁軍接他們下馬車的時候,方嬷嬷才見陳翎應是方才頭撞上了馬車一處,磕破了,有些血跡。

“陛下!”方嬷嬷吓壞。

“沒事!”陳翎沉聲。

阿念也抱緊她,雖然咬着唇,但是一聲未吭。

周圍兵荒馬亂,對方的人手明顯比禁軍多很多,再留下沒有出路。

“陛下!走!”石懷遠上前。

禁軍分為兩批,一批人在殊死抵抗,另一批人由石懷遠帶着,護着陳翎,方嬷嬷和太子撤開。

陳翎抱着阿念跑不快,石懷遠接過太子。

方嬷嬷緊随其後。

還有幾人跟在陳翎近側。

對方人數太多,沒有勝算,只有當機立斷趁着夜色潛入林間。

到處都是厮殺聲,對方見他們要跑,不要命的沖上來。殊死搏鬥中,石懷遠抱着阿念被對方沖散!

阿念害怕,但是記得陳翎的話!

石懷遠看向陳翎,想起早前天子的交待。

陳翎也看向石懷遠,“走!”

周遭的厮殺聲中,石懷遠死死咬唇,抱了太子離開。

阿念攥緊石懷遠衣襟,眼見着同陳翎遠隔越遠,阿念想起,不要哭,不要鬧,眼淚包在眼眶裏……

“陛下,走!”另一處,禁軍也護着陳翎離開。

慌亂之中,禁軍被迫分成了三批人。

陳翎身邊的禁軍都是百裏挑一的身手,這次跟随陳翎外出的一百餘騎更是其中的精銳,一批二三十餘人,護着陳翎逃開;另一批二三十餘人留下來斷後;還有一批十餘二十人,同石懷遠一道,護着太子和方嬷嬷往另一個方向逃去。

林間近乎一片漆黑,只有月光星辰,晦暗不明,但根本不敢停下來。

随行的禁軍侍從中,有人打開了火星子,但不敢點亮火把。

漸漸得,身後的厮殺聲慢慢隐去。

一是,已經走得遠了;二是,恐怕那二三十餘人應當沒了……

夜色沉寂,刀口都在淌血。

不知在林間穿梭了多少時候,忽得,石懷遠低沉着聲音喚了句,“火星子熄了!”

衆人當即熄了火星子,就近隐在周圍漆黑的叢中,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殿下別怕。”石懷遠輕聲。

阿念很聽話,這樣的場合也都沒有出聲。

很快,馬蹄聲穿梭而過,馬背上,人人舉着火把,着急趕路。

石懷遠認出不是先前遇到的亂軍,而是另一批人……

方才過去了至少三四百人,這批人是往結城方向趕去的,不是找他們的,所以并沒有仔細留意這一路。

若是看仔細,他們恐怕方才就已經暴露了。

衆人心中都長舒一口氣。

石懷遠帶着太子繼續上路,夜色也在行徑中漸漸走到盡頭,天邊隐約要至拂曉的時候,有前方探路的禁軍傳回的尖銳口哨聲,是前方有人!

石懷遠駐足,“走!”

一整日的驚心動魄,厮殺搏鬥和徹夜跋涉,到眼下,十餘二十人只剩了将近十人。

周圍的馬蹄聲響起,身邊陸續有禁軍侍衛倒在箭矢下。漸漸的十人,八人,六人,四人,到最後只剩石懷遠和身側兩人。

眼看着對方刀鋒迎來,石懷遠躲開,也抱着太子滾落在地,重重撞上一側的樹上。

阿念沒受傷,石懷遠吃痛。

眼見着刀鋒壓下,石懷遠将太子推開,自己同揮刀上前的人死搏。

但對方足足有二十餘人!

阿念吓哭。

阿念的哭聲中,手握着長矛的人騎馬而來。

石懷遠驚恐轉身,“殿下!”

鞭長莫及,阿念在大哭聲中閉眼,忽得,只覺被人攔腰抱起,落入溫暖懷抱中。

石懷遠怔住,眼看那一騎人仰馬翻。

阿念也睜眼,看向抱着他的人。

東方破曉,穿雲而出,沈辭扔了手中那把長矛,朝懷中吓哭的糯米丸子溫和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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