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父子

阿念好奇看向抱着他的人,莫名覺得他的懷抱很溫暖,聲音也很溫暖……

前一刻有只糯米丸子還在嚎啕大哭着,眼下就已經全然忘了哭了。

雖然眼淚還簌簌挂在粉嘟嘟的小臉蛋上,也吧嗒吧嗒得往下滴落着,但他睜着一雙清澈明亮,似一汪清泉般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沈辭時,眸間都是好奇,崇拜和信賴……

仿佛他抱着自己,自己好像都沒有剛才那麽害怕了。

是真的不怕了……

阿念眨了眨眼睛繼續打量他,目不轉睛,像怕漏掉什麽似的。

沈辭目光掃過周遭,方才的人被他從馬背上拽了下來,眼下正掙紮了爬起來,周圍幾個人也握緊手中的刀劍,試探着往前。沈辭原本已經伸手按在腰間佩刀上,餘光卻瞥見懷中的小家夥還在懵懵看他。

沈辭将佩刀按了回去。

這次,看向懷中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家夥時,除了溫聲,還有眸間的笑意,“閉眼睛。”

阿念只覺得聽他說話時心底暖洋洋的,又酥酥麻麻的,好像春天的陽光照在身上一樣。

“閉眼睛。”他又溫聲說了一次。

阿念趕緊點頭,很快聽話得閉上了眼睛,而且怕自己會不小心睜開眼睛,還煞有其事得皺緊了眉頭……

沈辭嘴角微微牽了牽,而後單手抱着懷中的小家夥,另一只手從腰間拔出佩刀,将注意力重新落在周圍這群人身上。

“抱緊我脖子。”沈辭提醒。

小家夥照做,一分遲疑都沒有,好似與生俱來的默契一般。

阿念挂在沈辭脖子上,沈辭抱着他,“會數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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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

“能數到一百嗎?”

阿念頓了頓,“不能。”

沈辭目光慢慢淩冽起來,聲音卻依舊溫和,“那就從一數到十,一直數十次,大聲數就不會害怕了!”

沈辭話音剛落,奶聲奶氣的聲音在耳旁響起,“一!……二!……三!”

身前的人一擁而上,很快與沈辭交鋒。

“嘭”的一聲,短兵相見。

阿念懵住,但沒等沈辭開口,阿念又很快反應過來,繼續皺緊眉頭,不睜眼睛,不看旁的地方,只雙手抱緊他脖子,繼續大聲數着,旁的什麽都不管。

沈辭原本身手就好,敏捷,老練,不拖泥帶水。

立城在燕韓西邊。

燕韓的西邊是西戎,羌亞幾國,骁勇善戰,邊界上的小摩擦從未斷過。

沈辭是鎮守邊關的将領,在邊陲的四年,金戈鐵馬,手起刀落,斬殺的是勇猛彪悍的武将駐軍,與眼前的跳梁小醜全然不同,單手抱着懷中的糯米丸子不怕。

沈……沈将軍?

不遠處,石懷遠愣住,但确實見眼前的人是沈辭。

不會錯!是沈将軍!

石懷遠想拄劍起身,但手上使不動力道。

先前的厮殺中因為要護着太子,石懷遠身上到處都是傷,眼下還在止不住得流血。

雖然不知道沈将軍為什麽眼下在此地,但見到沈辭,石懷遠心中好似吞下了一顆定心丸。

對方有二十餘人,但同沈将軍在一處的五六人足夠應對。

很快,二十餘人被清理幹淨,雖然人人都氣喘籲籲,但沒有人受太重的傷。

韓關上前,伸手給石懷遠,石懷遠道謝。

韓關一把拉起他。另外兩人伸手拉起了另外兩個幸存的禁軍侍衛。

石懷遠和那兩人都傷得很重,韓關在照看幾人的傷勢。

……

阿念記不住自己數了幾次從一到十,但每次大聲數的時候,心裏的害怕好像就少了幾分。

最後一次數到十的時候,沈辭喚他,“可以了。”

阿念慢慢睜開眼睛,眼前的人漸漸從模糊到清晰,是剛才抱着他的叔叔!

阿念看他,他也看向阿念。

大眼瞪小眼時,小眼也在打量着大眼。

兩人都在相互看着對方,好像莫名被對方眼中的什麽吸引着,又好像,相見恨晚……

“很勇敢。”沈辭先出聲。

剛才他一直在數數,而且緊緊抱着他,沒睜眼,也沒哭鬧。

雖然看起來很嬌氣,但實則很大氣。

還懂事。

沈辭是想贊許他的,但阿念聽到沈辭口中這句“很勇敢”時,鼻尖突然一紅,張嘴便“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沈辭愣了稍許,很快反應過來,小家夥先前攢了一肚子的委屈和害怕,眼下忽然有了出處,便開始使勁兒哭……

小孩子哭哪裏需要理由?

也不需要分場合。

沈辭忍不住笑。

一側,石懷遠上前,拱手道,“沈将軍。”

沈辭朝他颔首。

石懷遠是天子心腹,也是禁軍左前衛統領,這一趟是跟着天子一道出行的。

石懷遠又朝阿念拱手,“殿下!”

沈辭也看向懷中的糯米丸子,能讓石懷遠拼命護着,他身份不難猜。

糯米丸子的哭聲也慢慢緩了下來,“石叔叔……”

沈辭看向韓關幾個,“照看下殿下,我同石将軍有話要說。”

韓關等人領了阿念去一側。

韓關等人久在邊關,還是第一次見太子,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太子何等金貴,是一國儲君!

但,對面是個三歲的儲君,牙齒還沒長齊那種……

韓關幾人面面相觑。

阿念也眼巴巴看着他們幾人,而後又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沈辭和石懷遠。

***

沈辭同石懷遠一道,石懷遠先言簡意赅說起了這幾日的來龍去脈,而後又在地形圖上大致标注出了昨晚同天子分開位置。

因為天色晦暗,又在林間,所以只是大致位置。

但常年在軍中的人,大都對方向敏感,石懷遠的大致,其實不會偏差太遠,“沈将軍,就是在這個位置附近同陛下失散的。”

沈辭一面看着地形圖,一面眉頭微攏,“對方多少人,天子身邊多少人?”

石懷遠仔細回憶,“陛下身邊大約有二三十個禁軍,另外還有二三十人留下斷後。對方除卻來追末将和太子的,應當還有七八十餘人。”

沈辭方才同這幫人交過手,七八十人不會有太大威脅,只是怕打鬥聲源源不斷引來追兵。

沈辭專注看着地形圖,又用指尖比劃了一道半徑,最後,目光停留在半徑邊緣的幾處地方上,問道,“你是說,天子是往相反方向跑的?”

石懷遠點頭,“是,雖然天黑,但是能判斷得出是往相反方向。”

在半徑上,又是西邊,沈辭的目光很快沉下來,聚焦在一處,口中嘆道,“這處有流民出沒……”

聽沈辭說完,石懷遠愣住。

他确實聽天子提起過流民……

沈辭繼續道,“阜陽郡駐軍是因為流民的緣故而調度往結城的,流民就是從這個方向湧去結城的。按照天子的行跡速度預估,應當馬上要和流民遇上了。”

石懷遠心中駭然。

沈辭目光未從地形圖上移開,低聲道,“未嘗不是好事,流民可以混淆視野,要比單獨去結城安穩都多……”

沈辭說完,又擡眸看向石懷遠,“懷遠,你身上可有天子信物?”

沈辭忽然問起,石懷遠僵住。旁人如此問是逾越,但沈将軍不同。沈将軍早前是東宮伴讀,是陛下最信賴的人,眼下又……

石懷遠低聲,“有。”

沈辭并不意外,繼續道,“懷遠,我去找天子。你帶上天子的信物想辦法避開譚王逆黨,去一趟萬州,讓敬平王府的人率萬州駐軍和豐州駐軍來結城附近護駕。也告訴敬平王府,這次謀逆的人不僅有譚王,還有屈光同和付門慈。他們二人跟着譚王一道反了。我已經請平南侯出兵了,但架不住這三處駐軍,請萬州駐軍和豐州駐軍盡快趕來救駕,你是天子的人,又有天子信物在,你調得動敬平王府。”

石懷遠遲疑,“那沈将軍,你?”

沈辭沉聲,“我會想辦法盡快找到天子,我們要盡快上路。”

沈辭正欲起身,石懷遠又忽然開口,“沈将軍,還有一事……”

沈辭看他,“怎麽了?”

石懷遠斟酌片刻,如實道,“昨夜陛下特意囑咐末将,這一路若是遇險,讓末将護着太子周全……如若陛下有事,就将太子送到沈将軍處。”

沈辭愣住。

石懷遠說完,拄劍單膝跪下,“沈将軍,陛下并不知曉沈将軍在阜陽郡,但無論沈将軍在何處,陛下最信任的人是沈将軍,所以才會讓末将帶太子去找沈将軍,請沈将軍務必尋到陛下……”

石懷遠喉間哽咽。

“我知曉了。”沈辭緘聲。

***

韓關幾人替石懷遠等人處理傷口,沈辭坐着,看着手中的地形圖出神。

忽然,身後腳步聲響起,腳步聲很輕,沈辭不需要回頭也知曉是太子。

陳翎的兒子……

“殿下。”沈辭溫聲。

阿念上前,睜大眼睛看他,“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可以。”沈辭說完,阿念很快在他身側坐下,“沈叔叔,你好厲害!”

阿念是真的崇拜他。

沈辭輕輕笑了笑,溫和道,“殿下,手拿出來。”

阿念聽話伸手。

沈辭看了看他,“疼嗎?”

他手上有傷口,還不止一處。

阿念頓了頓,先是點了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

沈辭盡收眼底。

沈辭一面取了袖間的小瓶出來,一面輕聲道,“手上破了要上藥,末将給殿下上藥,殿下勇敢不哭好不好?”

阿念唏噓,“很……疼嗎?”

沈辭忍不住笑,“就疼一下。”

阿念看着他,陽光照在他臉上,好像他說什麽都是真的,阿念很難讓人拒絕,“那,你輕一些喲……”

沈辭溫聲應好。

見沈辭擰開小瓶,阿念還是不由皺起了眉頭,下意識縮了縮自己的手。

但沈辭握着他的手,他沒縮成功。

沈辭一本正經道,“往左邊看,那邊有三只眼的青蛙……”

“啊?”阿念趕緊轉頭。

忽然,阿念手上一痛,趕緊收手,沈辭笑道,“上好了。”

沈辭收起了小瓶,大哥家有個兒子,也就是他的侄子,鬥智鬥勇慣了。

阿念原本眼中的眼淚已經包着了,但是許是痛來得快,也去得快,沒有來得及哭出來。

沈辭問道,“還疼嗎?”

阿念搖頭。

沈辭道,“比你父皇當年強……”

阿念看着他,忽然眼眶就紅了,“沈叔叔,我和父皇走散了……”

沈辭想起剛才他無助大哭的模樣,心底好似沉石碾過一般,明知許是不妥,沈辭還是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不哭了,我帶你找陛下……”

阿念睜圓了眼睛,“真的嗎?”

沈辭看他,“嗯,拉勾?”

阿念飛快伸手。

沈辭終于見到他笑。

又哭又笑,眼淚還挂在眼眶裏打轉那種……

“沈叔叔,你可以抱抱我嗎?”阿念看他。

沈辭心底沒法拒絕,起身抱起糯米丸子,糯米丸子像剛才一樣摟着他,兩人心中都莫名得踏實和溫暖,于是相互看着對方許久。

“沈叔叔,我怎麽沒見過你?”阿念認真問。

沈辭微怔,輕聲道,“末将在鎮守邊關,很少回京,殿下沒見過末将不奇怪……”

“難怪了……”阿念感嘆一聲,又忽然想起什麽一般,半是憧憬,半是詢問,“那沈叔叔,我以後可以經常在京中見到你嗎?”

沈辭再次怔住。

太子口中的每一個問題,他都很難接住,也很難回答。

看着太子眼中期盼神色,沈辭心中不忍,善意道,“邊關安穩,我就能時常回京;邊關不穩,我就要留在邊關。”

阿念聽不懂,但包含了“能時常回京”這樣的字眼,阿念便接收到了。

兩人言辭間,身後馬蹄聲響起。

沈辭抱着阿念轉身,是他身邊的人,剛才先去周遭打探是否安全,眼下折回,下了馬朝他拱手,“将軍,附近安全,可以上路了。”

先前除卻在給石懷遠等人處理傷口,怕夏日傷口感染之外,還在等打探消息的人回來。

眼下既已折回,便該到了分開上路的時候。

阿念不會騎馬,沈辭抱他上馬背,而後自己躍身上馬,同阿念共騎。

阿念坐在他前面,他一手握緊缰繩,一手抱緊阿念。

阿念是有些怕,但還隐隐有些興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同沈叔叔在一起騎馬的緣故,心中有些期待。

一側,石懷遠躍身上馬,朝沈辭道,“太子殿下交托給沈将軍了!”

石懷遠躬身拱手。

“一路珍重。”沈辭應聲。

阿念也看向石懷遠,“石叔叔……”

石懷遠眸間氤氲,“殿下保重,務必同沈将軍一處。”

阿念懂事點頭。

但即便懂事,看着石懷遠調轉馬頭離開的一刻,阿念還是忍不住鼻尖紅了,卻盡量沒哭出來聲。

韓關也騎馬上前,“将軍,走吧。”

沈辭颔首,又朝懷中的阿念道,“抓緊缰繩。”

念念點頭。

“走!”沈辭話音剛落,打馬離開,阿念起初還有些怕,但很快便“哇”得一聲驚呼出來。

似害怕,又有興奮在,但沒叫停!

馬蹄疾馳,同馬車中全然不同,這種感覺很奇妙,阿念覺得自己的眼睛不夠用。

沈辭問道,“怕嗎?”

阿念如實,“有一點。”

沈辭笑道,“我在,不會掉下去;若是還怕,就抓緊我衣襟。”

阿念點頭。

久在軍中,習慣了行徑的隊伍要按照隊形拉開一定距離,這樣是最安穩的。

此行一共八騎,三騎依次在前開路,還有兩騎一左一右略微靠後跟在他們身側,最後是韓關和郭子曉墊後。

“太子竟然沒哭!”郭子曉驚訝,怎麽看都覺得太子金貴,不過三四歲模樣,即便騎過馬也該有人牽着,哪裏像今日這麽快?

郭子曉擔心。

韓關嘆道,“許是和将軍在一處?”

聽他這麽一說,郭子曉輕嘶一聲,“唉,你覺不覺得,殿下同咱們将軍有那麽一點點挂像?”

“啊?”韓關沒仔細看,也不覺得。

郭子曉又道,“就是偶爾一看,覺得有些挂像那種。”

韓關嘆道,“那是太子,要像也是同天子像!怎麽會同咱們将軍像!你這是挑事啊,要是讓人聽了去,是給咱們将軍找麻煩!”

郭子曉笑,“說得好像你見過天子似的!”

韓關感嘆,“天子在京中,你我在立城邊關,春風都吹不到的地方;要見過,那也是将軍見過……”

***

駿馬疾馳,馬蹄飛濺。

沈辭抱着阿念,一路打馬往結城方向去,腦海中都是早前的浮光掠影。

——怕騎馬嗎?怕就抓緊我衣襟。

——(哆嗦)不怕……

——(笑)不怕也可以抓。

——(慢慢伸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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