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數星星
陳翎靜靜看了許久。
又聽他們父子兩人從一數到三十六,而後阿念特意搗亂數錯,然後又央着沈辭從頭再來。
沈辭仍然溫和,亦有耐性陪着他。
兩人再從一數到十,從十慢慢累積往上……
早前數過的,沈辭盡量輕聲,讓阿念大聲念着,早前阿念容易錯的部分,譬如上二十,上三十這樣的節點兒,沈辭就會高聲一些。
阿念便能跟着他一道數。
數到最後,阿念幹脆也不看星星了,就笑嘻嘻看他。
阿念會對着沈辭撒嬌,不同于對着她時候的撒嬌;沈辭也會溫柔包容,讓她想起了在舟城初見沈辭的時候……
陳翎遠遠看着他們。
分明只是一件簡單到容易被忽略的小事,卻在兩人之間成了單純而溫馨的小時光……
陳翎看了許久,輕聲回了屋中,沒有上前打斷他們父子二人的時間。
***
陳翎也無睡意。
窗戶半開着,她坐在外閣間的小榻旁,透過窗戶,托腮看着他們二人。
清風月下,沈辭同阿念一道玩了很久。
稍晚些時候,阿念似是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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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總有耗不完的精力,但忽然困也是一瞬間的事……
陳翎看着阿念趴在沈辭背上,是困了,卻又依賴得摟着他,沈辭背了他往屋中來,怕吵醒他,所以腳步很輕,步子盡量平穩不颠簸。
屋門是阖上的,陳翎上前開門。
沈辭為了讓阿念睡得舒服,身子微微前傾着,屋門打開,他擡眸看向屋中的陳翎。
“進來吧,他睡熟了,不會醒的。”陳翎輕聲。不知是不是見他同阿念一道溫和耐性的緣故,陳翎的聲音裏似也藏了久違的動容,一閃而過,似錯覺。
沈辭怔忪。
陳翎已經轉身,上前撩起內屋的簾栊。
沈辭收回目光,備了阿念入內。
沈辭細心,到屋中床榻前時,沒有直接将阿念放下,怕将他吵醒,而是低聲問想陳翎,“怎麽放他下來不會醒?”
阿念總是同陳翎一處,陳翎總是清楚的。
陳翎溫聲道,“我抱他下來,他睡熟了不會醒的。”
“好。”沈辭照做。
陳翎伸手,想從他背上輕輕将念念抱下來,但念念雖然睡熟,手卻摟緊了沈辭的脖子。
兩人都沒想到。
一時間,氣氛有些尴尬,亦不知怎麽辦才好。
稍許,陳翎又輕聲開口,“我松開他的手,你小心別讓他摔了,很快……”
“好。”沈辭也輕聲。
陳翎從他身後繞上前,因為念念摟着沈辭的脖子,陳翎要松開他圓乎乎的小肉手,就得靠近沈辭跟前,同他面對面。
阿念的小手又拽地很緊。
陳翎一面怕弄醒他,一面又怕弄疼他,便有些慢。
她低着頭,氣息臨在跟前,沈辭莫名有些臉紅,但陳翎認真看着阿念,沒有留意他,他細細打量她。
與早前他離京時的印象,又高了一頭,但眉眼間越發清秀,也不如之前的性子活潑,更有帝王心性,又更清冷支持……
思緒間,她忽然道,“好了。”
沈辭收回目光,怕她看見。
陳翎連忙道,“小心。”
他雙手攬緊背上的阿念,陳翎繞去身後,抱起阿念。
他背上一空,既而見阿念偎在陳翎懷中。
陳翎抱着他,俯身準備放在床榻上。
阿念仿佛忽然半睜着眼睛,半醒着,迷迷糊糊看到是陳翎,又安心了,但還是習慣伸手,攬着陳翎的後頸,“父皇。”
陳翎溫柔道,“睡吧。”
阿念才又阖眸,但因為伸手摟着陳翎的脖子,将陳翎脖子上的衣領松開了些,露出她後頸處的雪肌瑩白,沈辭在她身後,全然沒想到,又因為她俯身,所以盡收眼底。
沈辭移開目光,沉聲道,“先睡吧,我去準備明日的事。”
陳翎才放下阿念,給他肚子上蓋了一層薄薄的紗被,轉身時,沈辭已經行至簾栊處。
她開口喚他,“沈辭。”
沈辭駐足,轉身看她。
陳翎輕聲道,“多謝你照顧阿念。”
剛才的阿念很開心……是她少有見過的開心……
沈辭沉聲,“應當的。”
沈辭說完,撩起簾栊,又補了句,“明日要走,早些睡。”
“好。”陳翎應聲。
很快,外閣間傳來屋門阖上的聲音,陳翎這才緩緩收回目光,上前坐在床沿邊看着阿念出神。
苑外,沈辭沒有回屋中,而是坐在暖亭中,靠着一側的圓柱,仰首看着空中月色。
阿念同他長得像。
他不會看不出來……
沈辭低頭,掩了眸間神色。
***
內屋中,陳翎也沒睡着,腦海中想起玉山獵場時候。
沈辭同她親近至斯。
略帶嘶啞的聲音,半哄半擁着她,別出聲……
大帳外風雨交加,暴雨如注,她眉心漸漸失了清明,她與沈辭,誰走錯一步都會萬劫不複。
……
陳翎收回思緒,半分睡意也沒有,又覺屋中有些悶熱,便披了件衣裳出屋透氣。
但剛出屋中,腳下就滞住。
他原本以為沈辭已經回屋了,卻見苑中的暖亭處,沈辭同雲娘坐在臨側,沈辭接過雲娘遞來的湯水,道了聲謝,雲娘同沈辭說着話,兩人都不由輕松笑了笑……
沈辭同她在一道時,心中有保留;但同雲娘一道時,不是,像朋友……也像早前的沈辭同陳翎……
忽得,雲娘目光瞥到她。
沈辭也餘光瞥過。
陳翎大方上前,反倒不讓對方多猜,沈辭看她。
雲娘溫和問道,“朱公子,阿念睡了?”
陳翎仔細看了看對方,溫婉娴靜,又生得很好看,宜室宜家……
還同沈辭親厚。
陳翎淡淡垂眸,“多謝雲姑娘。”
雲娘笑道,“哪裏的話,小公子很可愛,我喜歡還來不及。”
說的是朱公子和小公子,應當是沈辭沒同她提起實情。
朱是她姨母的姓,她早前同沈辭提起過。
果真,沈辭也看向陳翎。
正好雲娘剛說完話,又朝陳翎道,“朱公子,你同二哥說說話,我去取杯蓮子羹。”
是讓陳翎在這裏,同沈辭一到喝蓮子羹?
雲娘說完,沈辭和陳翎都想喚住她,不用……
但雲娘已經離了苑中。
忽得,暖亭中就剩了沈辭和陳翎兩人。
四目相視裏,少許,陳翎先問起,“你不是在準備明日的東西嗎?”
但他明明同雲娘在一處。
“阿翎。”他忽然喚了稱呼,乍一聽,陳翎一顆心忽然砰砰跳着,臉上卻是慣來的波瀾不驚,好似并無風浪。
沈辭欲言又止,“雲娘是……”
陳翎淡聲,“你不必告訴我,沈辭,那是你自己的事。”
沈辭奈何看他,“雲娘是老齊未過門的妻子……”
陳翎詫異。
沈辭看向她,繼續說完,“老齊同我去邊關的第二年,西戎同立城邊關起了摩擦……”
陳翎意外,“你們不是大勝了嗎?”
沈辭也錯愕看她。
陳翎緘聲,她不該在他表現露出端倪,她其實什麽都知道……
但老齊的事,她确實不知曉。
沈辭仰首靠在石柱上,眸間黯淡,“老齊為了救我,死在亂箭下,我連他的屍首都沒帶回來。”
陳翎僵住。
沈辭眸間氤氲,“他原本年關是要回來成親的,最後死在邊關……我什麽都沒帶回來。”
陳翎攥緊掌心,她只知道那時候大勝,并不知道那時候所有的事,戰勝的消息傳回京中,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軍中不少人例行受賞,她也聽說沈辭将所有的賞賜散盡。
沈辭輕聲,“老齊搭了一條性命,最後,我只帶了老齊一件衣裳回梨鎮給雲娘;這次,他們幾個想來看雲娘,我才帶了他們一道……”
然後在來梨鎮的路上,遇到懷城生變,這才有了後續的事。
後續的事,陳翎也都清楚了。
雲娘的腳步聲傳來,沈辭阖眸,斂了眸間水汽。
陳翎也鼻尖微紅。
早前不知曉雲娘的事還好,眼下,再見雲娘的溫和娴靜,待阿念也親厚溫柔,陳翎心裏有些難受……
“多謝了。”她正好從雲娘手中接過小碗。
雲娘笑道,“朱公子你先嘗嘗,我沒放太甜,阿念不喜歡太甜的,二哥也不喜歡……”
陳翎:“……”
沈辭:“……”
原本沒怎麽關聯的兩句話放在一處,陳翎和沈辭都頓了頓,既而都朝雲娘笑了笑,都沒出聲。
雲娘道,“我先回去了,早些歇下吧,明日還要趕路。”
陳翎和沈辭颔首。
雲娘走後,兩人在暖亭的石桌旁喝完了各自手中的蓮子羹。
臨末,陳翎問,“你手上有地圖嗎?”
沈辭應道,“有。”
“我想看看。”陳翎開口,這一路有沈辭在固然好,但她不會,也不能只依靠沈辭。她在君王的位置上坐了三年,心中很清楚這個道理。
“我去取。”沈辭起身。
暖亭離沈辭的屋中不遠,陳翎等了好一會兒,沈辭都未出來。
眼下已經夜深,她不好喚他,便近前置屋外,不好入內,又喚了聲,“沈辭?”
屋中沒聽到動靜,陳翎原本沒多想,但兀得想起方才見他時,他眼底布滿的血絲,一幅疲憊模樣,是不是?
陳翎心中一緊,忽然入內,卻剛好和沈辭撞上,沈辭眼疾手快扶起她。
他沒事,陳翎眸間明顯一舒。
但旁的,陳翎一句都未多提,從他手中接過地圖,也避開他的目光,回了自己屋中。
攤開地圖。
陳翎仔細看着地圖上的城池和路線,除卻在想繞行阜陽郡途徑的線路,也在想途徑的線路裏,哪些地方是安穩的,哪些不是安穩的?
朝中除了屈光同和付門慈,還有哪些可能是譚進的人?
除了平安抵達平南,和平南駐軍會和之外,還有很多事需要她提前想清楚。
沒遇到沈辭前,她根本沒空想。
但眼下,要開始慢慢布局。
譚進将她一軍,她也要慢慢還他,她不會一直被他追着跑一路,她是天子。
即便大爺爺不在,她也是。
陳翎挑燈夜戰,近乎一夜沒怎麽合眼。
***
翌日天明,苑中一早就有惱人的嘈雜聲傳來。
陳翎昨晚是趴在內屋的案幾前一面看地圖,一面想着事情睡着的,眼下還困着,渾渾噩噩的。
屋外有人扣門。
陳翎開門,是昨日就在苑中見過的唐五,會叫這個名字,應當是姓唐,又在家中排行老五的緣故。
唐五一直在邊關,這次同沈辭一道回來,還從未見過天子,當下,緊張得有些語無倫次,“陛陛陛……陛下。”
陳翎看他,他放下手中的吃食,拱手道,“馬上要出發了,将軍讓給陛下和殿下送些吃的來。”
唐五是幾人中最小的一個,見到陳翎就緊張到不行。
陳翎笑道,“你叫唐五?”
唐五趕緊行禮,“陛下有事請吩咐。”
是個有些年幼,又有些緊張,還有些憨厚老實的人……
正好朱媽上前,“奴家來給公子和小公子送衣服。”
陳翎接過,見其中一件衣裳還是小厮的,應當還是扮作子華繡坊的小厮一道上路掩人耳目。
另一件則是阿念的,中規中矩。
等回屋中,阿念也從床榻上坐了起來,一幅睡眼惺忪模樣,揉着眼睛,喚着父皇。
方嬷嬷不在,陳翎上前替他換衣服。
阿念真的算懂事的孩子,明明沒睡醒,但陳翎替他換衣裳的時候,他也一直不吵不鬧,任由陳翎幫他。
等陳翎給他穿完衣服,他撲在陳翎懷中,賴着要陳翎抱。
陳翎只得抱起他。
阿念記得今日要離開梨鎮,便趴在陳翎肩頭問道,“沈叔叔會同我們一起嗎?”
心中還惦記着沈辭。
陳翎應是。
阿念同陳翎道,“昨晚沈叔叔同我一起數星星了!”
陳翎輕嗯。
阿念嘆道,“我還想同沈叔叔一起數星星,今晚可以數星星嗎?”
陳翎不知道怎麽應才好,但見阿念期待,陳翎低聲道,“你問問沈叔叔。”
陳翎話音剛落,怕他肩膀上的阿念忽然直了身子,“沈叔叔!”
是從窗戶處見到沈辭往這邊來,陳翎回頭,沈辭上前,“都準備妥當了。”
“沈叔叔~”阿念一面招呼,一面張開雙手要沈辭抱。
陳翎沒有拒絕。
沈辭從陳翎手中接過阿念,阿念笑嘻嘻看他,“沈叔叔,今晚還可以一起數星星嗎?”
“當然。”沈辭不假思索。
阿念便開心了。
沈辭同他道,“殿下,先去苑中同唐五玩一會兒,末将有事尋陛下。”
阿念聽話點頭,既而往苑中去尋唐五。
沈辭拿出那張面具,“路上穩妥。”
陳翎點頭。
他上前,讓她在小榻上坐着,循着早前結城時一樣,仔細替她貼上那幅人皮面具。
當時從結城出來,若不是那幅面具,陳翎同譚進照面的時候,應當就被譚進認出來了,眼下去平南要繞行整個阜陽郡,小心些總是更好。
她閉着眼睛,盡量仰首。
有那一瞬間,沈辭微微怔住。
“好了。”貼過一次,沈辭要快很多。
陳翎看了看銅鏡裏,今日仿佛又是另一幅模樣……
等到苑中時,阿念已經同雲娘在一處。眼下是去雀城,雀城同梨鎮大約一日路程,子華繡坊正好在雀城也有生意,雲娘和朱媽可以沿路送他們一程。
所以阿念同雲娘一處,扮作雲娘的侄子,同雲娘和朱媽在一輛馬車中,唐五和薛超騎馬扮作護衛,而沈辭和陳翎還是扮作繡坊的小厮,在另一輛馬車中最保險。
去雀城的要一整日,中途除卻喂馬飲水,中途大抵不會停留。
馬車中堆積的綢緞比昨日也還要多,還有不少是成品的繡品,都是送去雀城的。
陳翎昨晚看了許久的地圖,眼下,馬車中有些颠簸,她也困了,拄着手在一側小寐着。
但慢慢地,馬車中颠簸,頭慢慢靠向另一側,沈辭肩頭。
沈辭沒有動彈,也沒有出聲。
她安穩靠在他肩頭,均勻的呼吸聲亦響起,沈辭原本想喚她,話到嘴邊也咽了回去。
馬車滾滾,前路很長。
陳翎靠在他肩頭,沈辭只能盡量将肩頭墊高些,讓她靠得舒服些,也不讓她覺察。
他知曉陳翎昨晚一定看了一宿的地圖,想了一晚的對策。
陳翎一直刻苦,也聰明。
當初在幾個皇子中,陳翎雖是最遲在先帝跟前侍奉的,卻最得先帝喜歡。
先帝對陳翎的喜歡,一度甚至超過太子,還頻頻感嘆,我兒相見恨晚……
後來太子薨逝,先帝跳過陳翎頭上的兩個哥哥,立了當時在京中沒有任何世家背景的陳翎為王儲,可見先帝對陳翎的喜歡。
後來,立儲之事,引起了憲王和遠王心中的不安與不滿。
玉山獵場之事,就是陳憲和陳遠心有不甘,為了拉陳翎下馬而不擇手段,在陳翎的酒水中動了手腳。
一旦東宮與天子妃嫔在秋獵時行淫亂之事被發現,陳翎大逆不道的罪名便被坐實。
不說陳翎的東宮之位,就連陳翎的性命也都懸在朝臣的口誅筆伐之下……
後來玉山獵場出事,陳翎将他趕出東宮。
沈家和東宮也都避免了因他之事受牽連。
陳翎也有手段,将此事遮掩了過去。
他不知陳翎在其中做了什麽,但聽聞先帝那段時日對陳憲和陳遠兩個皇子大失所望。後來朝中有傳聞,說東宮在玉山獵場受了驚吓,大病一場。
先帝讓陳翎去行宮将養了好幾月的時間。
陳翎從行宮養病回來的時候,身邊卻帶回了一個小皇孫。
先帝膝下沒有皇孫,小皇孫便是皇長孫。
小皇孫深受先帝喜歡,也讓朝中原本擔心東宮這趟離京太久,東宮地位是否穩固的朝臣徹底看明白,東宮才是手段最厲害的一個。
後來先帝駕崩,東宮登基。
陳憲和陳遠也先後做過無謂之争,但最後,都是陳翎一步步在朝中肅清異敵,鞏固權勢,成為朝中勤于政事的明君……
如今天下太平盛世,國富民安,沒人會料到譚王謀逆。
譚王,才是那條在暗處潛藏了很久的毒蛇……
眼下,陳翎已經靠在他身側睡了。
他輕聲道,“阿翎,我們會平安抵達平南的。”
***
馬車緩緩停下,陳翎慢慢醒了,而後發現自己剛才一直是靠在沈辭肩頭入睡的。
陳翎的瞌睡驀地醒了,也坐直身子,看向他的時候仿佛心底藏了擔心,眼中也有稍許罕見的慌亂,并不明顯……
“歇歇腳吧。”沈辭正準備起身,唐五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緊聲道,“頭兒,有駐軍搜查了,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