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刀(一)
四目相視,陳翎羽睫微微顫了顫,沈辭不由喉間輕咽,臉色再度紅透至脖頸處,“我,我……”
仿佛除了這句,他竟也不知道解釋旁的什麽好。
更或者,其實什麽解釋都欲蓋彌彰。
陳翎就在他跟前,要是真想躲過,真躲不過去嗎?
邊關沙場的刀子都躲得過去,怎麽會躲不過身前一個回眸……
他是魔怔了,才會杵在原處。
他是特意的,沒有躲……
馬車繼續向前,車外是車輪轱辘碾過凹凸不平道路的聲音。近處,陳翎眼中都是他,他眼中也都是陳翎,只是這次,他沒有移目,心裏隐隐蠱惑。
從方才起……
也許是從昨夜起,那股經久卻消融不散的蠱惑,他想,也許他應當問清楚。
就是眼下。
但真要問嗎?
沈辭攏緊眉頭。
“松手。”陳翎沉聲。
沈辭怔忪,眉頭下意識松開,而後聽她的話,掌心不覺緩緩松開。
陳翎心中長舒一口氣,但這口氣不長,他的指尖又再度握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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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翎羽睫不由再次輕輕顫了顫,他果真看着她開口,慣來溫和醇厚的聲音裏帶了些低沉和沙啞,似是思忖千百度才出口,“陳翎,我有話問你……”
陳翎仿佛會意猜到什麽,心底忽得一滞,似心跳驟然停了一拍,厲聲打斷,“沈自安,你腦門被夾了是嗎?”
沈辭徹底僵住。
她言辭間帶了天子的威嚴氣度,不容置喙。
沈辭也似忽然清醒過來,他在做什麽……
沈辭愣愣看向她,而後慢慢松手。
又恰好,阿念似是迷迷糊糊醒了,剛好沒看見,也沒聽見剛才一幕,否則他不知道多尴尬。
“爹~”阿念醒了,第一個開口喚的人是陳翎。
他一直跟着陳翎,心中最親近和依賴的都是陳翎,要找的,也始終都是陳翎。
陳翎也順勢抱起他,溫和道,“我在。”
陳翎抱起阿念在對側落座,阿念莫名擁緊她,她本能反應,糯米丸子今日有些奇怪……
沈辭沒看出端倪,陳翎輕聲,“怎麽了,阿念,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沈辭意外。
卻見阿念摟着陳翎有一個勁兒點頭。
陳翎一面輕拍着他後背安撫,一面柔聲道,“哪裏不舒服?”
阿念似是沒睡醒,又似是尤其依賴陳翎,半睡半醒的聲音靠在她肩頭道,“父皇,我夢到大監了……”
聲音不大,但是睡懵了,也确實沒睡醒,才會直接将“父皇”和“大監”兩個詞喚了出來。
陳翎心頭一沉,其實,她早前就在想阿念該挂念起大監了。但是一直沒有,應當是這兩日見了沈辭,時時處處都和沈辭黏在一處,既新鮮,又好奇,便一直忘了去想大監的事。眼下,睡了一覺,做了一場夢,便忽然想起大監來了。
果真,阿念的奶聲奶氣裏帶了些發抖,“父皇,我想大監了他們了……大監他在哪裏呀?”
這些年,朝中一直事忙。
她既要照看他,又要照看朝中的事,根本分身乏術。
阿念身邊,多是大監和方嬷嬷在照看,阿念同大監親厚……
阿念摟着她後頸,似懂事,又似是有些害怕朝她道,“是到安穩的地方就能見到大監了嗎?我上次還讓大監給我找山楂糖,但大監說父皇不讓多吃,他也會跟着一道挨父皇罵……我現在不想吃山楂糖了,我就想見大監……”
陳翎不知道當怎麽才說得出口,大監留在懷城,懷城被潭洲駐軍攻陷,大監是她的內侍官,旁人會逼供她的下落,大監那裏十有八九已經……
陳翎眼眶微紅,輕聲道,“不想方嬷嬷嗎?”
小孩子便是如此,話題一轉,阿念來了精神,“也想啊!我好想方嬷嬷。”
陳翎溫聲道,“她會攆上我們的。”
“嗯。”阿念遂才沒有問了。
沈辭也垂眸。
陳翎身邊的大監,方嬷嬷,傅建文,趙成思……都死的死散的散,一場譚王之亂,她身邊親近的人在懷城折損了大半,還有懷城死在亂軍包圍中的禁軍,守城士兵,眼下,陳翎的安危最重要,他哪裏還應當有心思問旁的?
他是魔怔了。
也不分時候……
***
晚些時候,阿念的瞌睡醒了,不像方才那樣迷迷糊糊了,便開始在馬車中同沈辭一道練習匕首。
前幾日的練習,阿念已經能夠熟練的拔出匕首,将匕首藏在安全地方,很快取出,一氣呵成。眼下,沈辭在馬車中将他用匕首。雖然馬車中很颠簸,但是有沈辭看着,不會有意外。
沈辭同阿念一處,陳翎則托腮看向馬車窗外出神。
譚進這次謀逆,她身邊死了很多人,大監,傅建文應當都不在了,只有石懷遠去了萬州送信,其餘随行的朝臣都在懷城。譚進輕易不會動這些人。
就算江山要易主,朝廷還是得存續運轉,否則燕韓生亂對譚進也沒有好處。所以譚進會殺她,卻不會殺這批随行的官吏,他們只會被押解在懷城,沒有生命危險。
這一趟寧相和區相沒有同行,京中和旁的地方暫且也不會亂,只有阜陽郡和附近幾處州郡會生波折。
寧相和區相也都清楚,邊關的駐軍不能動。除卻平南,萬州幾處駐軍,她還能靈活動用的就只有曹之都、霍連渠、褚平輿和安雲白手中的兵,這些對付譚進,屈光同和付門慈足夠了,但她更好奇的,是譚進背後還有哪些人?
譚進若是沒有同謀,底氣不會這麽足。屈光同和付門慈都藏得很深,旁的人呢?
這次就算解決了譚進,屈光同和付門慈,剩餘的人一日不露面,就一日是隐患,她要怎麽做,才能把這些藏在冰山下的蠅營狗茍都一并牽出來?否則譚王之亂過去,他日還是隐患重重?
京中有禁軍,禁軍負責維護京城,宮中,還有她的安全,但禁軍不是她手中的底牌。
譚進以為的敬平王府更不是。
她還有一張底牌,懷城之事已經過去幾日,等到平安抵達平南也該動起來了。
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底牌,握不住,再冠冕堂皇都不是,譬如陳修遠。
陳翎目光看向馬車內的沈辭和阿念兩人——她身邊的人,不能再死了……
***
騎了一夜的快馬,整夜不眠不休,小五終于在晨間趕到了關城。
按照約定的路程,将軍和陛下應當是昨日黃昏前後抵達莞城,然後昨夜在關城留宿,今日晨間再走。
終于攆上了!
小五躍身下馬,行至約定好的地方提前查看記號,卻不由愣住。不在關城?
偏偏這個時候!
小五只喪氣了一瞬,又很快拿出地圖蹲下仔細查着,原本從關城出下一站是清關城,但眼下薛大哥留了記號,那就是關城城中有潭洲駐軍出沒,安全起見将軍一定會繞過關城。
繞過關城,是可以夜宿野郊,但有陛下和殿下在,野郊并不安穩,将軍不會冒險。
不冒險就只有繞行這幾條路,對應有四座村莊,在不同路上,天哪,他要找到什麽時候去了?
小五心底不由摸了一把冷汗,額頭也冷汗挂起。
之前薛大哥已經留了印跡,保險起見,将軍是不會再留了,怕被人發現,所以線索真的斷了,他是應當直接去清關成等将軍還是繞路去這幾處村莊?
這樣會不會同将軍剛好錯開?
小五心中也拿捏不住,但再耽誤下去不行。小五心一橫,去最近的一處,如果沒有攆上将軍和陛下就直接往清關城去。他們馬車走不快,他騎馬從最近的村落過去,繞行的路最少,最遲也能在清關城同将軍會和。
最近的村落是泳村,小五打馬上路。
……
約莫一個時辰左右,抵達泳村。
小五躍身下馬,口中還喘着氣,便牽了馬匹往泳村中去,只是剛到村外,卻忽得警覺駐足——駐軍?!
小五常年在邊關,謹慎是有的。
當下牽了馬避開,沒再往永城去,這裏怎麽會有駐軍,而且數量不少!
小五心中緊張着,不能貿然上前容易保留,也不能走,要知曉這一批出現在這條線路上的駐軍目的。
小五深吸一個口氣。
***
泳村中,自昨夜那波拿着火把來搜人的駐軍之後,這是第二波駐軍了,而且就在晌午前不久。
泳村中村戶不算多,眼下都人心惶惶。
這批駐軍同昨晚的駐軍相比,人數更多,起碼百餘人有了,而且看起來更有氣勢,更像駐軍,也讓人害怕。
再加上都不知道村中這兩日怎麽了,平日裏駐軍的影子都見不到一個,眼下接二連三的搜查,還都是駐軍,這些村戶自然都吓倒……
剛好有駐軍搜索到鄧翁這處。
“有沒有見過這個人?”手持畫像的駐軍例行問起鄧翁。
鄧翁看了一眼他們手中的畫像,明顯愣住,然後很快,慌忙搖頭說道,“沒有……沒有見過……”
鄧翁心中忐忑。
這……這分明是二爺的畫像。
鄧翁想起二爺,主家,還有玩蚱蜢的小公子,各個都很和善……
鄧翁緊張得眨了眨眼睛。
這批駐軍來者不善,明顯是不懷好意,應當是二爺的仇家。
鄧翁心中捏了把汗。
方才駐軍問話的時候,這批駐軍的駐軍首領正在苑中,目光剛好銳利得落在鄧翁身上,也明顯看到他緊張得眨了眨眼睛。
駐軍首領沒有當即問,而是耐性等着手下的人問完,自己則是繼續在一側觀察這老叟的反應,等駐軍話問完,他喚了人來,“老叟怎麽說?”
駐軍應道,“回将軍,說沒看見。”
“那繼續搜。”駐軍首領沒說旁人,而是轉身看向對面,對面村戶的苑中也有駐軍在搜索。
他們人手足夠,兩三百人,足夠同時搜索。
眼下,街道上百姓都回了各自屋中,駐軍首領吩咐一聲,“把對面那戶村民叫來。”
駐軍照做。
很快,對面的村戶來了三兩個人,駐軍首領當着鄧翁的面問面前的三人,“老叟這裏,這幾日可有人投宿過?”
村戶還沒應聲,村戶的孩子點頭,“有。”
鄧翁臉色吓得煞白。
駐軍首領又讓人将畫像打開,給對面的村戶三人看,“有這個人嗎?”
是沈辭的畫像。
鄧翁一顆心心跳至嗓子眼兒。
村戶的孩子搖頭,村戶也搖頭,“只知曉來了三四個人,看沒清長相啊……”
駐軍首領又看向鄧翁,淡聲問道,“老人家,你剛才怎麽不說?”
鄧翁不由支吾,“你……你們問我的,是有沒有見過這人,我沒……見過呀,但确實昨晚有人借宿,都是以前來借宿過的人領來的。”
“什麽人?”駐軍首領追問。
鄧翁道,“是早前跑商的人,就在結城附近做買賣,以前也常來,我也沒多留意,對方使了些銀子,我就讓他們住下了。”
“是今晨才走得嗎?”駐軍首領問。
鄧翁點頭。
駐軍首領也跟着點頭,一面按着佩刀上前,繼續問道,“老人家,你知道他們去哪裏了嗎?”
方才鄧翁見到畫像明顯緊張,然後搖頭否定,不可能看不出來——這老翁認得畫像上的沈辭。
而且,他近乎可以斷定,對方如此緊張,很有可能昨晚來得就是沈辭。
鄧翁腦海裏也确實一閃而過,老傅晨間同二爺說起去清關城要黃昏過後了,他當時正好給他們送粗糧,所以聽到,他知曉他們是去清關城的……
鄧翁心中駭然。
但看着眼前窮兇極惡的駐軍,想起昨晚小公子喚的那幾聲鄧翁,又想起臨行前主家給他小公子的那枚草編蚱蜢,鄧翁搖頭道,“不清楚,他們也不會告訴我?”
駐軍首領再次看他,平淡道,“真不知道?”
鄧翁害怕搖頭,“真不……”
“知道”兩個字還未出口,就覺腹間一陣劇痛,駐軍首領收起刀落,鄧翁倒下,苑中的村民吓得失聲尖叫。
駐軍首領身側的人也愣住,“将軍?”
譚光思沉聲道,“既然不說,也不要讓沈辭的同黨找到他的去處!晨間才離開的,走不遠,沿路搜!”
譚光思是譚進的長孫,從小就跟在譚進身邊,慣來果斷,也陰狠。
懷城攻陷,祖父便讓他往北,是想切斷被北上來的援軍,但收到屈光同的密信,沈辭攜了天子一道往北逃竄。原本此事祖父讓屈光同的人在做,但事出緊急,迫不得已讓他接手此事,等于暴露他在北邊的行蹤。
但眼下,抓住天子遠比阻攔援軍更重要。
“人走不遠,肯定就在附近,追!”譚光思按着佩刀出了苑中,身後全是駐軍腳步聲,和村民的哭聲。
……
小五不敢離開,但也不敢上前,大概等了兩刻鐘時間,才見泳村中的駐軍傾巢而出。
說傾巢而出,是因為這一批駐軍至少有兩三百餘人,不是小數目,應當是有重要的人在。
小五一直等到所有駐軍離開,才入了泳村中。
駐軍一走,泳村中百姓都在痛哭,駐軍亂殺人……
小五心驚,尋了人問,有人說剛才來的駐軍,拿了個男子畫像到處問有沒有人看見,然後還殺了鄧翁。小五連忙上前,怕是将軍也在,但很快就在苑中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鄧翁,眼中還睜着,明顯是沒反應過來被人用佩刀捅了。
小五眉頭皺緊。
在立城邊關起,他就跟着沈将軍,将軍說過最多的一句,就是軍中的刀,絕不對向燕韓國中百姓……
這幫畜生!
連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叟都不放過!
小五眼底猩紅。
周圍的村民都在圍着鄧翁哭,沒人多留意到小五。鄧翁家中已經無人了,有村民上前替鄧翁收整的時候,鄧翁袖中那枚草編蚱蜢落在了血泊中。
草編蚱蜢?将軍?
小五認得将軍編的草編蚱蜢,只有他會這麽編,因為将軍總說這麽編,蚱蜢的翅膀硬。
将軍來過這裏,應該就是昨晚……
但怎麽這麽快就有人尋到這裏來了?!
他已經連夜趕路了,結城來的駐軍不可能比他更快,那就只能是另外一直駐軍!
——原本就在這附近的駐軍?!
小五心頭駭然。
剛才,他分明是聽村民說這些駐軍拿了一個男子畫像挨家挨戶問,只有一個男子畫像,那便不是陛下和太子,難道是将軍?
小五僵住,很快想到,是将軍暴露了!
對方有兩三百餘人,小五驚出了一頭冷汗,想也不想撒腿就往村外跑,清關城!清關城!
要快!!
對方是沖将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