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想
翌日晨間,阿念很早便醒了。
方嬷嬷初初回來,還有些不習慣。
殿下素來起得晚,也偶有起床氣,即便是夏日裏都不怎麽願意早起的,勿說冬日,那是窩在被子裏更起不來的。
眼下,整個人不僅起了,還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說着要溫書。
方嬷嬷不免有些驚訝,溫,溫書?
阿念揉完眼睛,朝方嬷嬷笑,“對啊,方嬷嬷,我和沈叔叔約好,晨間一起溫書的。”
方嬷嬷心頭駭然……
但太子已經從床榻上爬起來,方嬷嬷頓了頓,連忙收回震驚。
太子同沈将軍未免太親近。這種親近,不在于做了什麽,而是藏在太子說起沈将軍時的神态表情裏,言辭動作裏。
這個念頭忽然讓方嬷嬷有些慌亂。
“方嬷嬷,快些,要守時。”阿念督促。
沈辭久在軍中,習慣了諸事守時。
阿念跟着沈辭的這幾日,潛移默化,守時的念頭也在心裏悄悄紮根。
對小孩子來說,守時是最不容易的事情,因為不大有時間的概念,但慢慢的,阿念開始學會惦記。
要言而有信,也要守時。
“诶?哦。”方嬷嬷更加錯愕。但方嬷嬷即便心中有事,也能将太子起居照顧得周全。太子自幼便是方嬷嬷在照看,方嬷嬷一直細致妥帖,不像啓善那樣手忙腳亂。
Advertisement
只是方嬷嬷剛給太子解了紐扣,太子便自己脫了衣裳。
雖然還不怎麽利索,但終歸是自己脫得。
方嬷嬷再次驚訝,不說真會了,早前是願都不願意,能磨蹭多久便磨蹭多久。
當下不僅自己脫了衣裳,還又自己伸手穿衣,也真能自己籠上袖子了,只是穿得不大好,也不會系扣子,到了這一步,才眼巴巴看着她。
但同早前相比,全然是兩種不同的自理能力。
方嬷嬷怎麽不驚訝。
“方嬷嬷,我不會扣紐扣。”阿念如實開口。
“老奴來。”方嬷嬷回神,連忙幫他牽了牽衣裳,讓他更舒服些,而後替他系扣子。
早前系扣子,太子大都在打呵欠不醒之類,這次是全程看着她動作,也會同她說,“方嬷嬷,我明日自己試試?”
方嬷嬷怔了怔,而後應好。
太子已經歡喜下了床榻。
方嬷嬷看着那道朝外閣間跑去的小小身影,起身跟了上去。
啓善已經備好了早上的吃食,太子挑食,但今日吃得很快,什麽都吃了,也沒讓旁人提醒。
方嬷嬷只覺與殿下分開不過半月有餘,殿下身上的變化不小……難道是同沈将軍在一處的緣故?
方嬷嬷也不知曉。
而後随太子一道去沈将軍苑中,果真見沈辭已經在苑中等候了。
“沈叔叔!”阿念朗聲,也近乎是撲騰過去的。
方嬷嬷也福身,“見過沈将軍。”
“殿下,方嬷嬷。”沈辭半蹲下,迎面撲過去的阿念正好撞在他懷中。
兩人仿佛都已默契。
方嬷嬷只覺整個晨間都有些恍然。
而後,見太子同沈将軍在一道溫書。
方嬷嬷這才仔細打量起沈辭來,即便如今沈辭的模樣明顯比早前更成熟堅毅了,卻仍像東宮時候一樣溫和。
方嬷嬷記得那本《五目記》,連天子都說有些拗口,還生澀。當初南巡的時候,她問天子要給太子帶哪些書,天子說了《五目記》,還說雖然拗口生澀,也不求太子能領會含義,唯耳熟矣。
小孩子都是天生畏難的。
太子在途中背過幾句,然後便能躲就躲,早前天子事忙,說且放他幾日,等從舟城回來,就親自盯着太子念《五目記》。
後來便出了懷城之亂。
直至眼下,見太子同沈将軍在一處,朗聲背着《五目記》,有板有眼,雖然也會畏難,但有沈将軍在,還是在認真繼續着。
以前總盼着天子能有時間陪着殿下,但天子日理萬機,能抽出的時間其實很少,雖然也會嚴厲,但大抵心中是慈目,又覺得對殿下愧疚,所以終究心軟,所以背書也好,挑食也好,總是兩日緊兩日松的。
但沈将軍這處不同。
殿下覺得生硬拗口想放棄的時候,沈将軍卻一直在溫和耐性地同殿下一起堅持着。
方嬷嬷忽得不怎麽做聲了。
看向殿下和沈将軍的時候,悄悄斂了目光。
“方嬷嬷。”啓善來喚。
“啓善公公?”方嬷嬷轉身看向啓善。
啓善笑了笑,“方嬷嬷可否借一步說話?”
方嬷嬷看了看沈辭和阿念兩人,見他們在一處背書倒也沒什麽要在一側盯着的,遂應好,又同啓善一道踱步至稍遠處。
“啓善公公說吧。”方嬷嬷看他。
方嬷嬷在宮中的資歷老,啓善朝她拱手,“嬷嬷,陛下有句話讓捎帶給嬷嬷。”
方嬷嬷微楞,“說吧。”
啓善低聲道,“陛下說,若方嬷嬷回了,告知方嬷嬷一聲——殿下的事,悉數讓将軍做主即可,嬷嬷從旁照顧既是。”
方嬷嬷意外。
啓善繼續道,“紫衣衛皆聽令于将軍,一路之事,讓将軍拿主意,不必避諱。”
啓善說完,方嬷嬷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啓善提醒,“就這些了,嬷嬷。”
方嬷嬷方才反應過來,“好。”
啓善說完,再去忙旁的事情去了,方嬷嬷心中波瀾,再轉眸看向沈辭同阿念時,見沈辭伸手摸了摸阿念的頭,而後,将一側的書本放下,開始同阿念一道練習匕首。
方嬷嬷其實心驚。
殿下這麽小,怎麽能……
方嬷嬷正欲上前,腳下又忽然駐足,想起啓善方才提醒的話——殿下的事,悉數讓将軍做主即可,嬷嬷從旁照顧既是。
方嬷嬷停下腳步。
天子心中慣來有數,方嬷嬷再覺得不妥,也不會糊塗到忤逆天子的程度。
紫衣衛是天子近衛,尤其池宏鷹這處,口風應當是緊的。
方嬷嬷輕嘆。
方嬷嬷目光再放在沈辭和阿念身上時,見父子兩人似是累了,中途歇着,方嬷嬷上前時正好聽到沈辭朝阿念道,“行軍用的水囊,都得随身帶着,給。”
阿念驚喜,“沈叔叔,是給我的嗎?”
沈辭颔首,“嗯,當換的都換過了,這是給殿下的。”
阿念覺得新奇,又看看沈念手中,歡喜道,“我們一人一個嗎?”
“嗯,一人一個。”沈辭笑。
阿念捧着水囊開始喝,歡喜都寫在臉上。
一面喝水,還一面笑盈盈看着沈辭。
沈辭忍不住笑,“別嗆住。”
話音剛落,阿念便“噗”得一聲嗆了出來。
接連咳嗽了好幾聲,連眼睛都憋紅了!
是嗆到了。
“沈……叔叔……”阿念難受,一面咳,一面喚他。
他笑了笑,替他輕輕拍了拍背,“男子漢,勇敢些!”
不遠處,方嬷嬷吓壞,連忙快步上前,“殿下,沒事吧殿下?”
太子可是萬金之軀!
沈辭朝方嬷嬷笑道,“沒事,嗆口水而已,很快就會好。”
嗆口水而已?
眼底都紅了。
方嬷嬷正欲開口,想說太子自幼金貴嬌慣,天子都舍不得太子受些委屈的……但見阿念仰頭,忽得笑了出來,“沒事了~”
沈辭叮囑,“下次要慢些,嗆過一回再嗆第二回 就丢人了!”
“知道了!”阿念大聲。
方嬷嬷看呆。
正好沈辭朝她看過來,“方嬷嬷,殿下的衣裳濕了,怕染風寒,帶殿下去換身衣裳吧,差不多時候便要出發了。”
“哦,好。”方嬷嬷這才回神,正好見沈将軍身邊的薛超回來了。
沈将軍便同薛超一道離開。
方嬷嬷目光落在太子身上,難怪說衣裳濕了,怕染風寒,瞅着模樣都能擰得出水來來。太子的性子随天子,早前不怎麽喜歡動彈,玩得時候也很少這樣出汗過。
方才不僅揮匕首,也還紮馬步,又竄上竄下的。
不累才怪。
但也竟然堅持住了。
“方嬷嬷,你剛才看到了嗎?”阿念朝她比劃匕首的動作。
方嬷嬷吓一跳。
阿念笑道,“不會的,按下安全格才能拔出匕首的!”
方嬷嬷笑道,“好好好,殿下,同奴家去換身衣服吧,省得着涼了。”
“好!”阿念高興了,便也應得額外有力。
方嬷嬷忽然覺得眼下也挺好。
倒真多了些男孩子的氣概了。
沈辭同薛超一道,餘光瞥到方嬷嬷帶了阿念離開,遂才問道,“怎麽樣,有消息嗎?”
薛超颔首,“有,但初步打聽的,不算全,先來告訴将軍一聲,明日後,屬下可能還要往別處打聽去,怕是不能同将軍一路,等到曲城再同将軍會和。”
沈辭點頭。
薛超道,“哈爾米亞是西戎普益部落的人,普益部落在西戎的西邊,所以我們接觸得很少。這些年間,西戎東邊的幾個部落都安穩,沒有太大戰事,但西邊的部落一直在內亂,哈爾米亞統一了西戎西邊的五個部落。”
“五個部落?”沈辭意外。
薛超點頭,“西戎部落之間很難相互認同,這個哈爾米亞不僅骁勇善戰,而且心思機敏,這幾個部落要麽是被他打了,要麽是被他救助過,都願意跟着他,但哈爾米亞很低調,這些消息藏得很深,所以連西戎東邊的部落都近乎不知曉,只知曉他是普益部落的首領,哈爾米亞單于。”
沈辭低頭聽着。
薛超繼續道,“西戎一族有不成文的規定,當一個部落的首領能夠統帥八個部落,他的稱呼就會從單于改為大單于。哈爾米亞野心勃勃,但同時疑心很重,他也在戒備西戎東邊的部落,我們在更東邊,所以很少能聽到關于哈爾米亞相關的事……将軍,哈爾米亞是大漠上的枭雄,這樣的人,不應當會來燕韓,肯定有目的。”
沈辭垂眸,“我知道了,你繼續打聽,也留意周遭是否有哈爾米亞的動向,還有自己務必小心,不要硬碰,有休息及時通知我。”
“是!”薛超拱手,“我會盡快到曲城與将軍彙合。”
“去吧。”沈辭颔首。
待得薛超走遠,胡大夫也正好快步來了苑中,“将軍,聽池将軍說馬上要上路了,上路前将藥換了吧,也順道檢查下傷口。”
“好。”沈辭溫聲。
沈辭傷得很重時,包紮紗布和繃帶大半日就要一換。
前前後後也半月有餘了,除卻早前同譚光思厮殺在一處時再次撕裂的傷口,其實不少傷口都已經結痂。
換藥的頻率也從之前的大半日一換,到一日半一換,再到眼下,三日一換。
胡大夫解下繃帶,仔細檢查傷口,“将軍恢複得很快,傷口沒什麽大礙,倒是真用不上再一兩個月,若是快些,興許半個月就能好,但還需将養着。”
“勞煩胡大夫。”沈辭坐好。
胡大夫從背上開始塗藥,背上的傷口愈合得最快,上藥的時候近乎已經沒有刺痛感了,也能同胡大夫一道說話,就是胸前的傷口還有深。
胡大夫一面上藥,一面同他嘆道,“只是将軍即便這身即便傷好了,也會留下不少疤痕,”
沈辭笑,“軍中之人,豈會沒有傷疤的?真要是一身細皮嫩肉,還不有問題?”
胡大夫也跟着笑起來。
“好了,将軍。”胡大夫包紮完。
沈辭穿衣,夏日衣裳單薄,也透氣。
胡大夫的兒子便是戰死在立城邊關,眼下知曉沈辭是立城駐軍的将領,這又一路同行了許久,算共患難過,所以親厚,便也開口問道,“也沒問起過将軍,可有妻兒?”
沈辭愣住。
在立城不會有人這麽問他,在家中,旁人更清楚,反倒是胡大夫這樣并不清楚實情的才會問起。
但不知為何,胡大夫問起時,他正好在低着頭系衣扣,指尖微微頓了頓,溫和醇厚的聲音應道,“有了。”
“喲~”胡大夫意外。
瞅着平日裏周遭都沒有人提起過此事,他還以為,還以為将軍尚未成親,卻沒想到沈将軍妻兒都有了。
胡大夫嘆道,“将軍眼下受傷,夫人定是擔心壞了。”
沈辭臉色微紅,“她是很擔心……”
胡大夫見他模樣,知曉他是想念夫人了,便又笑道,“将軍久在立城,夫人可是随将軍在立城?”
沈辭愣住,懵懵搖頭,“她不在。”
“呀~”胡大夫好像意識到說錯了話,不由嘆道,“那是聚少離多了。”
沈辭再次懵懵點頭,“是,是聚少離多……”
而後,又不自然得補了句,“她也很忙。”
沈辭莫名心虛。
胡大夫笑道,“将軍可是想夫人了?”
沈辭覺得越走越遠,也停不下來,憨憨道,“想,想她……”
胡大夫見他臉色都紅透,沒想到沈将軍提起夫人竟是這樣模樣,料想他與夫人定然琴瑟和鳴,相敬如賓。
胡大夫便也沒有戳穿。
等胡大夫離開,沈辭心中才長舒一口氣。
但很快,又頭疼。
沈自安啊沈自安,你多大的臉……怎麽就‘夫人’上了?
***
“阿嚏”陳翎接連三兩個噴嚏,鼻尖都有些紅,她也不知怎麽了,這兩日也沒受風,也沒着涼。
“陛下還好,可要喚太醫?”褚平輿擔心。
褚平輿的話似是提醒了她,陳翎眸間微微怔了怔,修長的羽睫輕輕眨了眨,溫聲道,“沒事,大約是太子想朕了。”
也是,褚平輿跟着笑起來。
陳翎看向手中的冊子,繼續聽褚平輿道,“陛下,微臣趕來的這一路,正好途徑潭洲相鄰的幾處地界,早前一直想譚王此次謀逆定然準備充分,否則不敢動作,但沿路卻恰好聽到些不一樣的風聲,微臣便着人四處打聽,都逐一列在冊子上了,陛下,譚王謀逆,并未準備完全,倒像是有些不得不做……”
陳翎目光落在手中的冊子,娥眉微蹙着。
是有些倉促了……
他完全是可以做更充足的準備。
譚進在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