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落在我手裏,就是我的了
次日,熱搜終于在公關部的努力下被慢慢壓了下去。
莫青屏微信發來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北城的一家茶樓,是唯一能偶遇導演的機會。導演行蹤不定,時鳶只能依靠今晚的機會碰碰運氣。
最近的行程都沒了,時鳶又措不及防地閑了下來。
晚上,她還做了一個夢。
準确來說,不是夢,是過去确切發生過的事。
也許是因為白天莫青屏說的那句,裴忌這人,瘋得很,一定要躲得遠遠的,才勾起了那麽多的回憶。
畢竟從小時候開始,這句話她不知道聽別人說了多少遍。
南浔只是一個小小的江南古鎮,為數不多的人口裏,沒人不知道裴忌。
他們視他為讓南浔蒙羞的一處污泥,厭惡他,躲避他,卻又對他始終諱莫如深。
“小鳶啊,鎮西頭最頂頭那家你可得繞着走,躲着那條瘋狗遠遠的,沾上晦氣。”
這是別人跟她說的。
第一次遇到裴忌的那天,暴雨如注。
每天練舞的舞房突然關了門,時鳶被迫繞了路,去了鎮西的一家舊舞室練舞。
練完回家的路上,時鳶才發現自己把扇子弄丢了。
明天她還要在學校的晚會上跳扇子舞,迫于無奈,她只好原路折回去找。
雨絲細密,涼意滲進了骨縫裏,時鳶艱難撐着搖搖欲墜的傘,慢慢沿路走回去。
模糊不清的視野裏,她看見不遠處的屋檐下坐着一個人。
他一身黑色,在透明的雨幕中格外顯眼,如一點濃墨綴在山水畫裏,孤僻又寂寥。
像是根本無家可歸。
下暴雨的時候,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周圍安靜到,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他垂着頭,手裏拿着她丢的那把扇子。
打開,合上,玩得不亦樂乎。
像個撿到玩具的幼稚孩童。
時鳶撐着傘走過去。
“你好,這把扇子是......”
時鳶話未說完,那人便懶洋洋地擡了眼,朝她看過來。
時鳶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他的膚色冷白,瞳仁漆黑,額前幾縷黑發被打濕,微遮住那雙極為深邃漂亮的眼睛。
除卻眼底駭人的冷意和戾氣,時鳶覺得,他是她在南浔見到過最好看的人。
尤其是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頹廢感。和他對視的那眼,時鳶仿佛在裏面看見了一片荒原,涼薄得讓人心驚。
少年的臉上挂了彩,像是剛打過架,身上的戾氣收斂不下,平添了幾分野性。
他晃了晃扇子,語氣不帶絲毫情緒:“你的?”
嗓音又低又啞,混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裏,裹了些涼意,卻很好聽。
時鳶回過神,耳尖悄聲泛了紅:“是我的扇子。”
說完,她本以為他要把扇子還給她了,正準備伸手去接,他卻收了手。
少年微眯起眼,語調漫不經心地問:“怎麽證明是你的?”
時鳶一懵:“?”
這還能怎麽證明,扇子上又沒刻她的名字。
頓了下,他薄唇微揚,眼神裏透着幾分輕挑和痞氣,毫不掩飾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
“怎麽,你是唱戲的?”
聞言,時鳶一怔,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從小到大遇到的男生裏,沒有哪個對她不是客氣禮貌的。
這還是她第一次遇到這麽....沒有禮貌的家夥。
她急紅了臉:“你....你怎麽.....”
時鳶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
少年眼裏的笑淡去,再度恢複徹骨的冷,輪廓線條冷厲分明。
他絲毫沒有跟她講道理的意思,“落在我手裏,就是我的了。”
這還是時鳶第一次見到這麽把不講理的話說得這麽理所當然的人。
“不是,這是跳舞用的。”她有些急了,連忙又道:“不信的話,明天在南浔中學禮堂,你可以來看。”
聞言,他的動作停住了,懶懶掀起眼看她。
像是在判斷她的話是真是假,時鳶擡頭看着他,眨了眨眼,試圖靠眼神的真摯說服他。
半晌,他舔了舔唇,終于松口:“成。”
時鳶終于松下一口氣。
下一刻,他湊近了她一些,視線緊鎖着她的臉,輕笑了聲。
落在她耳中的嗓音狠戾又危險,壓得低低的,透着股沒由來的瘋勁。
“要是敢騙我,我就把你們禮堂砸了。”
話落,扇子被毫不客氣地扔回她懷裏。
時鳶一懵,并沒被他那句聽着兇狠的語氣吓着,緊接着就看見少年站起身,變成了她需要仰頭的高度。
他拔腿就走,絲毫不顧屋檐外的傾盆大雨。
時鳶回神,立刻擡腳追上去叫住他。
“同學......”
少年頭也不回,冷嗤一聲道:“誰跟你是同學。”
他的脾氣真的很壞,時鳶想。
可偏偏她又是天生的心軟,看着他濕了衣衫,忍不住說:“還下着雨,我還有一把傘,給你吧,淋雨會生病的。謝謝你還給我扇子。”
他眉梢一挑,不屑道:“多管閑事,老子沒你這麽嬌氣。”
不僅脾氣壞,人還兇得很。
像隔壁劉奶奶院子裏養的大狼狗。
兇巴巴的,卻會在下雨天躲在屋檐下,可憐兮兮地舔傷口。
那是時鳶對他的第一印象。
那時,她還不知道,他就是裴忌。
也不知道,她和他,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只記得,那個雨天,她遇到了一個脾氣很差,卻在路邊等着還她扇子的少年。
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醒來後,因為通告基本都沒了,一整天無事可做,閑得叫人發慌,時鳶就又抱着《沉溺》的劇本研讀起來。
時鳶的心态一直很好。
無力改變的事,倒不如坦然去接受。
沒通告的日子,她就權當是放了個假吧,倒也是她少有的假期。
等再擡起頭時,已經快要下午五點。
時鳶揉了揉還在發酸的手臂,覺得有些困了,便從沙發上起身打算去洗澡,就聽見手機鈴聲忽然在房間裏響起。
是一串陌生號碼。
電話接通,對面傳來一道陌生的男聲。
“您好,時小姐。我是裴氏集團總裁助理,周景林。”
時鳶聽見裴氏集團幾個字,困意瞬間散了大半。
“您好。”
周景林的聲音不疾不徐:“時小姐,由于裴總還在忙,所以讓我打電話來轉述。裴總說,您這兩天的時間應該比較寬裕,所以想看您什麽時候方便,可以親自來歸還手機。”
“時間比較寬裕”幾個字上,周景林依照裴忌的指示特意加上了重音。
時鳶怎麽會聽不出話裏的意思。
因為裴忌的出現,她原本所計劃好的一切全都破滅了,回南浔的日子恐怕也不知道要推遲到什麽時候。
而現在,她只能盡可能地躲着他。
但那晚,畢竟是他救了她。她還霸占着他的手機沒還。
頓了頓,時鳶只好用商量的語氣問:“我今晚有很重要的事。讓我的助理把手機送回去可以嗎?”
辦公室內,手機開着免提,周景林擡頭看了一眼男人的臉色,又低下頭。
“抱歉,時小姐。”
裴忌這人有多固執,時鳶再了解不過。
靜默片刻,她只好松口:“那可以等我晚點忙完之後再送過去嗎?”
“可以的時小姐。”
周景林剛挂掉電話,就見男人面無表情地起身,慢條斯理地整理着西服袖口,金屬的袖扣泛着冷光,矜貴至極,卻莫名透着危險的氣息。
他冷冷丢下一句:“查,她晚上去哪。”
晚上六點。
北城一家高級私人會所裏,時鳶獨自一人等在沙發區。
洛清漪還在為公關的事忙得焦頭爛額,時鳶今晚就只帶了蔣清一人過來。她讓蔣清找了附近一家咖啡廳等着,自己上了樓。
會所的私密性很高,時鳶索性把帽子和墨鏡摘了下來,只帶了口罩,安靜地在沙發上等着。
她今天随手用鯊魚夾将頭發半紮起,剩下的長發随意披散在肩頭。
等待的時間裏,陸陸續續有人經過,無一例外地将驚豔的目光投向她。
甚至還有人接連不斷上前搭讪。
一個年輕男人走到她身邊,手裏不經意地晃出阿斯頓馬丁的車鑰匙,笑容殷切。
“小姐,你在等人嗎?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時鳶眉頭輕蹙,熟稔地回絕:“不用了,謝謝,我在等我男朋友。”
憑空捏造一個男朋友就是最方便快捷的拒絕理由,男人聽出她的意思,只能悻悻走了。
時針悄無聲息地一圈圈走着,離約定好的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一個小時。
時鳶發了一條短信過去,也無人回複。
明擺着是故意晾着她。
樹倒猢狲散,娛樂圈總是如此。今天可以對你阿谀奉承,明天就可能冷嘲熱諷。
随着時鳶坐在那的時間愈久,打量的目光也越來越多。
不遠處,兩個女人的談話聲入耳,身後屏風的隔音質量不太好,時鳶聽得一清二楚。
“坐在那邊的是時鳶沒錯吧?我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她在那,現在還沒走?”
“是吧,聽說好像在等梁制片。”
紅裙女人笑容譏诮,語氣不掩嘲諷:“都快被封殺了,當然要想辦法攀上另一棵大樹了。她有多愛錢,全世界誰不知道?”
“啧,她那身段倒是真的不錯,難怪是學跳舞出身的。她後來為什麽不跳了啊?”
女人嗤笑一聲:“跳那個什麽古典舞,哪有娛樂圈來錢快。”
聲音漸漸遠了,時鳶有點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是啊,她有多愛錢,所有人都知道。
入行不過短短幾年,影視廣告拍了不計其數。
任誰看都會覺得,她是一個為了錢,可以放棄夢想的人。而人們往往只會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也沒人想聽她的解釋。
她低垂着頭,長發從肩頭散落下來,遮擋住半張臉,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卻籠罩着一股濃重的悲傷。
“您好,請問是時鳶小姐嗎?梁先生讓我帶您進去。”
侍者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将時鳶從自己的世界裏扯出來。
擡起頭前,她将鼻尖的酸意壓回去,若無其事地起身:“我是。”
“時小姐,您請跟我來吧。”
侍者一路帶着時鳶穿過走廊,來到盡頭的包廂。
門被推開,包廂裏煙霧缭繞,裏面坐着幾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其中一個身材相比之下還算健康的男人,就是《沉溺》的制片人,梁鴻逸。
梁鴻逸在電影圈裏的名聲不小,也曾經有過一部入圍了戛納的電影,算得上有些才氣,曾經年輕的時候在圈子裏更是出名的花花公子,後來結了婚才有所收斂。
梁鴻逸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掃了一圈,笑吟吟開口:“久等了啊時鳶,剛才在跟王總他們聊電影的事,聊着聊着就不小心忘了你還在外面等着呢,我的錯,我自罰一杯。”
說完,他又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示意時鳶坐過去,随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周圍的目光都朝時鳶的方向投過來,有不懷好意,有譏諷,也有鄙夷,像打量一件明碼标價的貨物一樣。
讓人難堪,讓人想逃,逃離這片烏煙瘴氣。
時鳶站在原地沒動,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梁制片,我是來試戲的。”
梁鴻逸的笑容收了些,眯起眼盯着她:“我又沒說不讓你試。你先坐下,電影的事慢慢聊。”
時鳶還是沒動。
梁鴻逸看着她清麗的臉,心裏又是一陣發癢,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說:“這樣,你把這杯酒喝了,明天我就帶你去見邱導。”
透明的液體滑入杯壁,被遞到時鳶面前。
梁鴻逸又苦口婆心似的勸她:“邱導的性子你應該多少聽說過,他要是看不順眼誰,那人還想演他的電影,那可是要費很大功夫的。更何況.....”
更何況,她也許明天就會被人徹底封殺了。
時鳶的臉色一點點白下去,她盯着那杯酒,指甲深深陷進肉裏,刺破皮也不自知。
各色各樣的視線落在她身上,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好戲。
等着看她這個昔日娛樂圈的清冷女神,如何折腰。
親眼目睹挂在枝頭的花墜進泥裏,向來是觀衆最愛的戲碼。
唇瓣已經被咬出了血,淡淡的鐵鏽味彌漫口腔,時鳶終于慢慢擡起頭。
她的嘴唇動了動,剛想開口說什麽,身後便傳來聲響。
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從身後響起,伴随着那道低沉冷厲的男聲,讓人如墜冰窖。
“梁制片,興致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