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六歲的盛夏,萬鵬和十七歲的俞季陽談了一場戀愛,到知了拼命尖叫的夏天尾巴尖兒上,他倆分了手。
分開的時候異常狼狽。
那一天上午,萬鵬陪媽媽出門,去媽媽閨蜜家裏,把新買的那個iPad送給了對方的兒子,當做考上名校的禮物。
萬鵬自己成績不行,在學校裏愛裝酷,和學霸們刻意保持距離,實際上他很有些學霸崇拜的心理。和俞季陽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如此,俞季陽的“學霸”身份,能讓他不知不覺地,對俞季陽開非常大的濾鏡。
這位周阿姨的兒子,以前和萬鵬也見過兩次,只是不熟。
這位哥學習很好,從前見了面,萬鵬對他就是敬而遠之,總覺得人家跟自己這标準學習廢物不是一路人。
今天說來這裏,萬鵬也不是很想來。
但萬媽媽不同,她很有種親媽自信,如果全國高中生辦選美大賽,萬鵬一定能一舉奪魁,毫無懸念地站在“男子組第一帥”的領獎臺。
因此到閨蜜家串門,她時常喜歡帶上兒子來炫耀美色。
兩位媽媽聊起了天。
萬鵬和iPad哥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要不,我把我的學習筆記送給你?”iPad哥收了iPad,有點過意不去,決定無私地送萬家弟弟一個誠懇的禮物。
萬鵬頓時兩眼一抹黑,忙道:“哥你是理科的對吧?我準備學文科,別給我,浪費。”
iPad哥其實也舍不得,大松一口氣,道:“文科不錯,你們七中文科成績一直都很好的。”
萬鵬忽想起這哥是一中的,道:“我有個……有個朋友的弟弟,也是你們學校的,開學該上高三了,理科前三,這個成績,明年能考上跟複旦差不多的學校嗎?”
iPad哥:“能,我二模就是年級第三。你說的是誰?下一屆的前幾名,我也認識幾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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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鵬有點不好意思跟外人說老婆的名字,頓了下才說:“俞季陽。”
“啊,我知道……”iPad哥恍然道,“他在我們這屆學生裏,也是很有名的。”
萬鵬:“?”
中午在阿姨家吃過飯,下午萬媽媽去新家做最後的整理。
萬鵬獨自回到家,約了俞季陽來玩。
他想當面問俞季陽一些事。
可真見了面,對上俞季陽那張清純漂亮的臉,無辜無害的小鹿眼,他又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問。
總覺得那些問題都好髒。
俞季陽,為什麽你和一個高三體育生整天在一起?
為什麽高三年級,有過你和那體育生是一對的傳言?
俞季陽正玩着萬鵬的游戲機,是個舊的,有點故障了。
明天要搬家,萬媽媽收拾東西,把好些被萬鵬塞在角落裏吃灰的玩具翻了出來。
“按鍵不靈了,”萬鵬道,“玩新的,這個等會兒扔了去。”
俞季陽一臉痛惜道:“這要扔了?它還很好啊……”
萬鵬心不在焉道:“那等下你拿回去玩吧。”
俞季陽道:“不行,我媽會發現的。”
“藏在房間裏不就行了?”萬鵬道,“你都高三了,又不是小孩,你媽還亂翻你東西?”
俞季陽把游戲機放在了旁邊,低聲道:“我房間沒門鎖的,除了晚上睡覺,白天都不可以關門。”
萬鵬:“……”
“你今天怎麽了?”俞季陽不想聊家裏的事,換了話題,問萬鵬道,“從我來了,你都沒笑一下。是不是還為昨天晚上的事生氣?”
昨晚他對萬鵬說了不中聽的話,在萬鵬說要辍學陪他去上大學的時候。
他勾了萬鵬的小拇指,道:“別氣了,都是我不好。你才十六歲……”
“我十六歲怎麽了?”萬鵬一下蹿了火,道,“十六是不配跟你戀愛嗎?”
俞季陽愣住,慢慢縮回了勾着他的手。
萬鵬又懊惱起來,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說:“我剛從外面回來,太熱了,好像有點中暑。你喝汽水不?我去拿兩瓶冰的。”
俞季陽搖頭,兩根食指絞在一起,道:“你拿你自己的一瓶就好。”
萬鵬打開房門出去,要到外面冰箱裏拿汽水。
蹲在他房門口的金毛弟弟立刻趁機進了房間,想和坐在床邊的俞季陽玩。
萬鵬走出房間時,回頭看到的一幕,是俞季陽小心地摸了下金毛的頭,金毛知道他怕自己,也不強行舔他蹭他,就伸着腦袋乖乖讓他摸。
但俞季陽只摸了一下,就忙收回了手。
萬鵬想,金毛弟弟只在最初不熟的時候兇過他。
而他好像一直就沒有喜歡上它。
萬鵬出去了。
俞季陽拘束而安靜地坐在那裏,眼睛掃過金毛,又掃過那個舊游戲機,環顧了這間房,最後,落在了萬鵬和父母的合影上。
外面,萬鵬開了冰箱,拿了汽水,站在原地,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
他心裏亂糟糟的,腦袋也有點暈,真像是中了暑。
上午聽iPad哥說了關于俞季陽的“緋聞”,他自然不信,又立刻找考去一中的初中同學打聽,幾個同學又找認識的高三學長學姐問,不久後回複消息給萬鵬,都說:
剛畢業的這屆高三,很多人聽說過,高三的一個體育生和高二的俞季陽——
好像兩個人談過戀愛的。
還有人見過他們倆在樓道裏,黑燈瞎火的不知道幹什麽。
高考前,這對突然就涼了。
聽說,是體育生交了女朋友。
……
還有個同學嘻嘻哈哈地問萬鵬:打聽這事幹什麽?你認識那個娘炮受嗎?
不可能,俞季陽不可能瞞他這麽重要的事。萬鵬這樣想道。
一定是謠傳,一中那幫吃飽了撐得沒事幹的家夥,看俞季陽一個男孩兒長得那麽漂亮,才給他造這種謠。
就連俞仲夏,都差點對萬鵬說出過,弟弟很“娘”,這種話。
有些人就是見不得跟自己不一樣的人,俞季陽娘不娘,又關他們什麽事?
何況他也只是內向,根本和“娘”不沾邊。
萬鵬把汽水喝完了,決定和俞季陽坦白這件事。
別的閑話他都不信,他只想知道那個體育生到底是誰。
如果真就是俞季陽的前任……他也認了。
他轉過身,腳步很輕地走到房間門口,和他的心情一樣,小心謹慎。
半開着的房門裏,俞季陽仍坐在床邊,低着頭,手裏拿着手機。
萬鵬:?那是他的手機。
他把鎖屏密碼設置成了俞季陽的生日,俞季陽是知道的。
俞季陽臉上的表情,是萬鵬從沒見過的一種,既緊張,還有點……心機?
他在手機屏幕上點了幾下,眼睛警惕地朝門口看過來,好像是怕被萬鵬發現。
萬鵬下意識後退躲開,不想被他看到自己已經在這裏。
可是他究竟在幹什麽???
片刻後,萬鵬加重了腳步,像剛回來一樣,走進了房間裏。
“你拿的汽水呢?”俞季陽已經放下了手機,很平常的模樣,甜甜的,純純的,問萬鵬,“怎麽空手回來了?”
萬鵬道:“喝完了。”
他拿起手機,餘光留意着俞季陽,捕捉到了俞季陽心虛的那一秒。
可他手機裏好像沒什麽異常。
“你的手機呢?”萬鵬道。
“這兒。怎麽了?”俞季陽把手機從兜裏拿出來。
萬鵬道:“我想看看。”
俞季陽眨了眨眼睛:“看什麽?”
萬鵬冷硬地說:“我還從來都沒看過你的手機。鎖屏密碼是什麽?你也沒告訴過我。”
俞季陽垂下眼睛,沒有回答,自己輸入了密碼,把解鎖的手機遞給了他。
兩個人在這一刻,都清楚地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麽不對了。
萬鵬對俞季陽手機裏究竟有什麽,根本不感興趣。
他胡亂翻了幾下,心裏意識到,他就是在拖延,不想或是不敢,總之拖着不向俞季陽問出那些髒問題。
他随手打開了俞季陽自己的朋友圈,發現俞季陽不久前發了一條朋友圈,是手裏握着那個舊游戲機的照片,配文說:喜歡[心]
一個舊游戲機,有這麽喜歡嗎?萬鵬有點意外。
但他很快有別的發現,令他把游戲機忘在了腦後,也沒有去細想“喜歡”究竟指的是誰。
他發現,俞季陽之前的每條動态,都至少固定有三個人會點贊。
其中兩個是他和俞仲夏,第三個,頭像是映在田徑跑道上的高個子男生人影。
他盯着俞季陽,問:“他是誰?”
俞季陽看了一眼,道:“一個……朋友。”
萬鵬道:“練田徑的?”
俞季陽:“……嗯,短跑。”
萬鵬道:“帥嗎?”
俞季陽:“……”
萬鵬道:“比我帥嗎?”
俞季陽:“……”
萬鵬道:“你不跟我解釋嗎?”
他看到俞季陽放在腿上的手握成了拳頭,微微發着抖。
他仍樂觀地想,只要俞季陽否認和這體育生有過什麽,他就統統相信啊,怎麽可能有人比他帥?他媽都說了他是全國最帥的男子高中生。
“把手機還給我。”俞季陽從萬鵬手裏拿走了自己的手機,想塞進衣兜裏,因為手發着抖,塞了兩次才塞進去,然後他說,“我回去了。”
萬鵬道:“回哪兒?你還沒給我解釋。”
俞季陽道:“我要回家了。”
他起身,匆匆朝外面走。
萬鵬哪肯就此罷休,追着問:“你急着走什麽?跟我說清楚,你跟他還沒涼嗎?為什麽他還給你點贊?你倆到底什麽關系?你……說話!”
“你要幹什麽?”俞季陽豁然回頭,滿臉通紅,前所未有的音量,憤怒道,“我跟他什麽關系,又關你什麽事!”
萬鵬:“……你幹嗎突然這麽大聲。”
俞季陽胸膛起伏,聲音低了少許,肩膀抖得像篩子一般,說:“你真的想知道?那我告訴你啊。”
“……”萬鵬猛然間慫了,不想知道了,非常紙老虎地說,“你給我閉嘴,不要說了。”
俞季陽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說:“我以為他喜歡我,但他是直的,他有女朋友,我被騙了。”
萬鵬:“……”
俞季陽道:“滿意了嗎?”
他顯然不想被人提起這件事,眼底已經漫起了淚水,怨恨地看着萬鵬。
萬鵬還有不少話想說,看他哭了,又有點不忍心,暫且吞了回去。
俞季陽向後退了退,去開了門,走了。
直到他走以後,萬鵬才冤枉地想:我又做錯什麽了?又不是我騙的你,是你騙了我。
轟隆——!
外面電閃雷鳴,下起了暴雨。
萬鵬賭氣地等着,俞季陽被大雨澆得走不了,還是得回來。
然而等了半天,人也沒回來。
他只好拿了傘追出去,金毛弟弟跳着想跟他一起,被他推回了門裏,說:“哥哥一會兒就回來了,乖!”
金毛搖了搖尾巴,在門口地墊上趴下。
萬鵬一路追到了地鐵口,人已經不見了,大概上車走了,他只得灰溜溜地又撐着傘回來。
這麽大的雨,打傘也是白打,淋了個透心涼。
更透心涼的是,回到家門口,發現門敞開着,他出去時匆忙,竟沒鎖上門。
本來趴在門口地墊上的金毛犬,不見了。
他再度沖回雨裏,四處叫着弟弟的名字,沒頭蒼蠅一樣找狗。
雨大得什麽都看不清楚,最後什麽也沒找到。
找到雨停,找到天黑,爸媽回了家,才想到去物業調監控。
下午萬鵬拿着傘出門後,金毛弟弟自己扒開了沒鎖好的門,從樓道追了出去。
雨幕中,小區裏的攝像頭只模糊拍到了金毛從樓道出去的身影,而後就沒了。
晚上,俞仲夏突然在微信裏發起了噴子技能,各種髒話隔屏發了來,怒罵萬鵬祖宗十八代。
明明他下午出發前,把時間和地點都通過微信告知了萬鵬,叫萬鵬到體育場來一場生死鬥。
他要打死這個強吻他弟弟的死基佬。
萬鵬非但放了他鴿子,害他在操場淋了一下午暴雨,還耀武揚威地把他弟弟拐去家裏打游戲機——有弟弟的朋友圈為證。
萬鵬找狗找到十二點半,疲憊地回到家,看了一眼也沒細看,随手把這名噴子拉進了黑名單。
兩天後,在萬鵬新家小區的院子裏。
按先前約好的,萬鵬邀請俞季陽來自己新家玩,在小區門口接到他,還沒開口訴說弟弟丢了的事,也沒來得及告訴他,“我已經原諒你了”,喜歡過別人就喜歡過呗,不算什麽大事,做1就是要心胸寬廣。
可是,萬鵬以為的小仙男,在這一天正式撕下了軟萌皮的僞裝。
“我不想再裝了。”
“你對我是不是一見鐘情,我不知道,反正我對你不是。”
“我就是一直都想找個帥1談場戀愛,正好遇見了你。”
“你不光帥,還是我哥的好朋友,正好一石二鳥。”
“其實我經常會故意做一些讓我哥不爽的事,你倆現在因為我鬧掰了,我就挺爽的。”
“我也只是試着勾搭你一下,沒想到你一下就上了鈎,你要麽是深櫃,要麽就是一直暗戀我哥,你自己想想吧。”
“你除了帥,哪兒都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聰明的男生,最好比我年紀大點,成熟點。”
“其實你們這些體育生,在我看來,和四肢發達、腦子沒發育好的猩猩,也差不多。”
“所以,分手吧。”
那天,萬鵬動了手,他揪着俞季陽的衣領,俞季陽掙紮間,被他狠狠推倒在地上。
俞季陽道:“你們就只會用暴力解決問題,是嗎?”
萬鵬:“我們?”
“我媽,你……”俞季陽道。
萬鵬記起自己說過的話,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他。
俞季陽卻接着道:“還有……”
他說了那個高三體育生的名字。
萬鵬:“……他打過你嗎?”
俞季陽道:“對啊,我對他表白,他被我惡心到了,就打我了。”
萬鵬在他面前蹲下,道:“我到底算什麽啊?”
俞季陽還笑得出來:“什麽都不是。”
萬鵬打了他。
他剛開始還說些難聽話,比他哥哥俞仲夏罵得還難聽,俞仲夏是說髒話,他是陰陽怪氣。
後來萬鵬把他推到一旁,他撞在垃圾箱上,也許是撞到了哪裏,他突然叫疼。
萬鵬嘲諷道:“不要裝了,你不是說你最扛揍嗎?”
比惡毒嘛,誰不會呢:“你媽為什麽老是打你,我看多半是你自己犯賤找打。”
俞季陽睜圓了眼睛,望着他。
有個鄰居路過,制止了發瘋的萬鵬。
萬鵬蠻橫道:“關你屁事,滾。”
鄰居說了句什麽,萬鵬沒聽清楚,可能是說要找他的家長了。
“別讓我再看見你。”萬鵬指着跌坐在地上的俞季陽,放了句狠話。
他轉身大步跑了,一路跑回了新家,空蕩蕩的,沒有弟弟的,俞季陽沒有來過的新家。
關上房門,用被子蒙住了腦袋。
旁邊桌上,還放着他買給俞季陽的新游戲機。
哭聲被悶在被子裏,震得他從耳膜到渾身,都覺得好疼。
俞季陽,我真的好疼。
他回過無數次舊家,坐在樓道口等金毛弟弟找回來,拜托物業和鄰居幫忙留意。
弟弟始終沒有找到。
萬律師還有條兩歲的邊牧,一直養在律所裏,接回了家,它也叫弟弟。
這弟弟很聰明。
萬鵬起初不太喜歡它,因為它總是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覺得他不聰明。
一直到夏天過完,萬鵬都懷着毀天滅地的心情,在心中一天一天地怒而起誓:
他要恨俞季陽一輩子,直到地球毀滅那一天,他也要持之以恒地恨下去。
不幾日,地球還轉得好好的,毫無毀滅的跡象。
萬鵬在新家裏整理搬來的東西,看到了那本《極限地球》,心裏賭氣堆起來的所謂“恨”,一下散了個幹淨,恨不動了。
月黑風高夜,他跑到俞季陽家樓下,又坐在那象棋“凳”上,眼巴巴地望着樓上。
他發了條消息給前男友:你給我下來,雖然你不是個好人,可我還是喜歡你。
大惡人俞季陽無情地回複他:不好意思,我喜歡上別人了。
萬鵬精神崩潰地哭着回了家,梅開二度,指天誓日:
誰再去找俞季陽,誰他媽就是狗!
新學期開學,兩周後。
一個晚自習下課時間,市一中門口,馬路對面。
萬鵬站在路燈下,遠遠地等到了放學的俞季陽。
俞季陽一出校門,就看到了他。
兩人隔着淡淡的秋風,隔着即将滿月的分手冷靜期,目光糾纏在一起。
當時當刻,萬鵬心裏想的是:只要他對我笑一下,我立刻一邊學狗叫,一邊沖過去抱住他……我懂一百零八種不同的狗叫。
俞季陽收回視線,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