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捉蟲)驚濤
這個十二月的京城,風向詭谲,有如怒海驚濤。
上半個月,先是賀國舅毫無征兆地出了事,半夜被禁軍在城外藏嬌的別院裏逮個正着,當場鎖拿,投入诏獄。
短短幾日後,太後娘娘被逐出京城,移居東北皇苑行宮,‘享天倫之樂’,‘含饴弄孫’去了。
數十朝臣闖入紫宸殿外跪谏,中途卻被梅學士抱病趕來宮裏勸退,不了了之。
朝野間還在議論紛紛,天家母子之間到底生了什麽龃龉,怎麽鬧到如此地步……
沒想到,朝臣跪谏的當天下午,數百禁軍團團圍了賀國舅的榮恩伯府,将太後娘娘的母家全族鎖拿下獄。
第二日深夜,禁軍夜入城南回雁巷,破門而入,将剛剛歇下的禮部尚葉昌閣帶走問話。
第三日清晨,禁軍再度出動,圍了城東梅宅。
帶領禁軍登門的不是別人,正是梅望舒認識了快十年的老熟人,殿前都指揮使,齊正衡。
當時日出不久,梅望舒剛剛起身洗漱完畢,還在屋裏吃着早粥,院門就被禁軍敲開了。
齊正衡全副披挂,站在梅家正院中央,滿臉尴尬,拱手道,“得罪了,梅學士。職務在身,不得不來一趟。”
梅望舒倒是平靜地很,放下碗筷,擦了擦手。
“昨夜聽說老師被抄家鎖拿,我就猜想,今日或許輪到我家了。”
齊正衡一驚,趕緊聲明:
“梅學士聽誰亂說的!昨夜葉老尚書家是我親自帶人去的,只是搜尋了一番物證,并将葉老尚書帶走問話而已,既未抄家,也未鎖拿!梅學士千萬不要誤信謠言哪!”
梅望舒笑了笑,又拿起湯勺,慢悠悠舀了舀清粥。
“既然都是謠言,既未抄家,也未鎖拿,那我也就放心了。敢問齊指揮使,老師究竟犯了什麽事,三朝老臣,一把年紀,連夜裏都不能好生安睡,被禁軍半夜帶走問話?”
齊正衡尴尬道,“葉老尚書他……涉了重案。這個,牽扯進了賀國舅的案子。”
“無稽之談。”
梅望舒神色冷淡,把湯匙往碗裏一扔,發出叮的清脆聲音,
“老師為官清正,注重聲名,向來不和外戚權貴走近。賀國舅連老師的面都見不到,如何涉案?齊大人需找個更好的借口。”
梅望舒向來待人态度溫和,談笑晏晏,令人如沐春風。
突然間冰冷了神色下來,語氣也帶出幾分譏诮之意,齊正衡認識她這麽多年,從未受過如此冷待,比當面挨了一頓痛罵還吃不消。
一時間,齊指揮使難受得脊背都發涼,心裏暗恨為什麽是自己接這個倒黴差事。
齊正衡硬着頭皮解釋:“國舅爺犯的事太大,這裏不好說。總之,賀家全族,上到賀老太君,國舅爺夫婦,本家嫡系子侄,鎖拿了兩百餘人下獄。問了一通口供,意外問到一些情況來。”
“太後娘娘頗為喜愛南河縣主這位嫡親的侄女,和賀老太君暗中商議,有意将南河縣主選為皇後……就在一兩個月前,得知禮部諸位大人商議着冊立皇後,準備聯署上書的消息後;太後娘娘遣人去尋了葉老大人,兩邊暗中通了氣。”
梅望舒微微一驚,擡起眼來。
“老師那邊怎麽說。”
“葉老尚書承認,之前太後娘娘确實私下裏詢問過,南河縣主可否入選皇後的備選之一。葉老尚書當時告訴太後娘娘,論品貌家世年紀,南河縣主都符合備選入冊的條件。”
梅望舒沉吟片刻,“老師的回答公事公辦,并無不妥之處。”
齊正衡嘆氣,“不妥。不妥當。如今這個節骨眼兒,凡是牽連了賀家的人和事,都極為不妥當。”
他左右為難,“梅學士你看,國舅爺的案子,牽連出葉老尚書。禁軍兄弟們一夜沒睡,搜查了葉家,葉老尚書和梅學士關系匪淺,在書房找出了你們許多的往來信件,又牽累了梅學士。”
說到這裏,齊正衡一狠心,抱拳道,“卑職也是公事公辦,需要登門搜查一番,得罪了。”
說罷往後退了幾步,往後一揮手。
跟随進門的上百禁軍頓時如狼似虎,撲進正院左右兩邊的廂房,四處翻箱倒櫃起來。
梅望舒的目光,落在四周忙碌搜查的禁軍身上。
此刻,她人坐在正屋裏,礙于她的身份,禁軍現在只搜兩邊廂房。
但等下廂房搜完了,只怕還是要搜正屋。
她的退思院,向來以‘主人喜好清靜’的名義,不讓下人輕易入內。就連仆婦小厮在庭院裏灑掃,也都是由嫣然坐鎮盯着。
而正屋裏,能夠進去的人更少,只有嫣然和常伯。
一些要緊的東西,比如說……
邢以寧給她開的按月服用的藥,不能見光的女子貼身用物,老家來信……
都收在正屋裏。
剎那間心神電轉,剛想到這裏,只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嫣然得了消息,急匆匆沖進屋來。
“我家夫君犯了什麽罪名!”
嫣然張開手臂,攔在梅望舒身前,“夫君是天家幼時的伴讀,伴駕十年,情誼深厚!你們今天闖門搜查,聖上知曉不知曉?”
嫣然的質問,恰好也是梅望舒想要問的。
她看向庭院裏的齊正衡。
齊正衡的臉上,一瞬間露出某種極為微妙的神色。
看起來很想罵娘。
好端端一個英武彪悍的正三品武将,禦前得力親信,露出滿臉憋屈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個風箱裏兩頭受氣的的耗子。
齊正衡的臉色變了幾次,最後又重新變回尴尬的神色,幹巴巴道,“昨夜去城南葉老尚書家,早上過來梅學士這邊,都提前通報了禦前。聖上那邊……當然是知道的。”
嫣然細細地倒抽了一口涼氣,肩頭顫抖起來。
梅望舒垂下眼,沒吭聲。
齊正衡幹咳了一聲,“這位就是梅夫人吧,幸會。那個,梅學士,勞煩尊夫人讓一讓,讓兄弟們進屋搜查。別擋在門前,讓兄弟們左右為難。”
嫣然顯然也想起正屋裏藏的那些要緊東西,哪裏肯讓。
兩邊激烈争執了幾句,齊正衡無奈道,“梅學士,尊夫人再攔着門,卑職只能命人把她拉到旁邊去了。”
梅望舒坐在靠窗的方桌邊,聞言擡起眼來,遞過極冷淡寒涼的一瞥。
“嫣然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辱她如同辱我。”
她冷冷道,“何必只搜屋子,齊大人怎麽不直接來搜我的身。說不定我身上藏着賀國舅同黨的謀逆證據呢。”
清冷冰寒的‘謀逆’兩個字甫出口,仿佛石破天驚,齊正衡的臉色頓時大變,慌忙喝退了附近搜查的禁軍,将正屋二十尺範圍內清了場。
“你……你……國舅爺那邊犯的事,原來你都知道了?”
“知道的不比齊指揮使少。”
梅望舒冷冷地道,“因此,我也知道,老師與賀國舅犯的事毫無幹系,純粹是有人要為難老師。看在我們認識這麽多年的份上,我只問你一句,借着賀國舅犯的謀逆大案的名頭,夜裏登門搜查,帶走老師,到底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聖上的意思?”
齊正衡尴尬地去撓頭皮,最後實在沒奈何,嘆氣,
“梅老弟,別為難哥哥。咱們認識這麽多年了,我是什麽樣的人,你不知道?這些勾心鬥角的玩意兒,哥哥玩不來。”
他擡手往天上指了指,“天家怎麽吩咐,我這個做臣子的就怎麽做。”
梅望舒幾句話逼迫得齊正衡交了底,表面上神色不動,心緒卻完全不像表面顯露的那麽平靜。
安靜坐在窗邊,心中如驚濤駭浪。
齊正衡已經把話說開了,索性拉開對面交椅,一屁股坐在椅上,把話說得更直白些。
“你和聖上那麽多年的情誼,我們這些伴駕的老人都看在眼裏。去年還好好的,今年到底是怎麽了?我一個粗人,平日裏壓根沒看出來哪裏不對。聖上前兩天把差使交代下來,要找葉老尚書的晦氣,我差點還以為聽錯了!”
他唉聲嘆氣,“不管你們到底是哪裏不對,總之,一個是君,一個是臣,鬧起了別扭,總不能讓天家主動來找臣下吧。少不得要你這邊主動些,仔細想想,到底是哪件事出了岔子,再主動進宮求見,哪怕死纏爛打些,好歹當面把話說開了才好。”
他這邊掏心掏肺說了半天,那邊梅望舒卻始終一個字不說。
視線垂下,盯着桌上放冷的半碗清粥出神。
“我記得,上次臘八節入宮觐見,當時還好端端的。”
她緩緩道,“我,林思時,蘇懷忠三人,和聖上分享了家裏自帶的臘八粥。告退出宮時,也是宮裏的步辇送我出來。”
齊正衡一拍大腿,“那就是臘八節之後出的事!你再想想。”
梅望舒繼續平淡地陳述,“臘八節之後,我便一直告病,閉門謝客。直到前幾日官員闖殿跪谏,才去了一趟宮裏,勸走老師,我便走了。”
“聽你的意思是,你這邊不知出了什麽事?”齊正衡聽了,抱臂琢磨着:
“但至少,聖上那邊的意思明明白白的。官員跪谏當日,紫宸殿裏伴駕的是姓周的那小子。聖上特意把他撇開,召我過去,把追查葉老尚書的差事吩咐下來。”
“這幾日,不管是去城南葉家,還是來你梅家,都是我這邊經手,不是那姓周的,已經是明明白白的手下留情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梅望舒的肩頭,
“聽哥哥一句話,明早你就去宮門口求見,去聖上跟前認個錯,當面把話說開了。這麽多年的交情,十年伴駕的情誼,你們鬧什麽呢。”
梅望舒安靜地坐在原地,搖了搖頭。
“齊兄,問題不在這裏。就算我明日去宮門外求見,當面見到了聖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該認什麽錯。”
她的視線依然盯着那碗清粥。
“我不知道我和聖上之間哪裏不對,也不知道是哪件事出了岔子。我只知道,天子想要打壓臣下,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法子能打壓。君王厭棄了你,根本不需要什麽原因。”
“其實,從這次回京後開始,我就開始有種感覺……我已經摸不清天家的喜怒了。随侍禦前,動辄得咎。”
她想起了入京歸來的當日,入宮述職,正碰着聖上心情不好,直接打破了多年的禮敬慣例,讓她行了君臣拜禮。
被兩個小皇孫劃破了腿,傷得不嚴重,她便做主瞞下了。聖上卻不知為何,為了這件小事發下雷霆之怒,夜裏微服登門,當面逼她褫衣驗傷,顏面無存。
最近的那次見面,臘八節當日,雖然後來聖上轉怒為喜,和她分食了臘八粥……
但一開始見面之前,還不是把她晾在殿外,吃了半天的冷風?
随侍禦前,動辄得咎。
或許根本沒有什麽緣由,純粹是因為,帝王長成了。
羽翼豐滿的蒼鷹,已經可以獨自展翅高飛,翺翔天際,再也無法忍耐身邊有一根時時刻刻牽着脖頸的線繩,告訴他前進方向,規勸他躲避風雨。
她恍惚想起了前幾日進宮當時。
紫宸殿的漢白玉樓臺之下,她察覺了高處盯來的視線,仰頭上望,聖上正好居高臨下,和她對視了瞬間。
那不是她熟悉的內斂沉穩的君王目光。
而是充滿危險意味的,仿佛被叢林猛獸盯住,暗火灼灼燃燒的陌生眼神。
從昨夜得知葉老師被帶走搜查的那個時刻起。
到今天早晨,禁軍突然破門而入……
被深深壓抑在心底的各種情緒,意外,緊張,酸澀,委屈,忽然間湧了上來。
梅望舒把頭轉去側邊,忍着薄薄的淚意,輕聲道,
“是聖上為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