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二月江陵冷風瑟瑟卻不逼人,車裏不但不用開空調,搖下車窗風吹入,兩個前排坐着的人臉上只是涼絲絲的。
有點像高速滑行的感覺,何煥喜歡。
但欣賞細膩景致的心完全沒有。
成明赫一路上熱衷于介紹自己,車沒到市區,何煥已經知道他12歲第一塊拿到的花滑獎牌是俱樂部發的,亞克力牌子刻鍍金字,至今挂在他床頭上;
他喜歡吃加辣醬的金槍魚拌飯,不放海苔,灑芝麻,還要帶何煥去嘗嘗韓國最好吃的烤肉館子;
他剛拿駕照沒兩天,韓國可以考駕照的最低年齡是十八歲,他也剛過十八歲生日幾個月,韓國駕照考下容易,他推薦何煥年齡夠了也來這邊考一張,回國內可以直接換成中國承認的本國駕照……
“可我跟着教練訓練也很早了,沒見過你。”何煥發現兩個人跟着宋心愉訓練的時間本該對上,但偏偏對不上。
“你來之前一年,我爸調去上海工作,我媽因為家裏的事情也不得不回去韓國一趟,那一年我是跟着教練住的,也跟她訓練,後來我爸終于調回國,我就走了,可惜剛好和你錯開。”紅燈前,成明赫抓緊時間朝師弟側過頭笑着說,“不過剛回韓國的前幾年,也都是教練在教我,但我打算真的當選手後,還是聽了教練的建議在這邊找了個新的俱樂部,一練就是十年。”
何煥沒想到自己的師兄和教練關系這樣密切,他還以為自己是教練第一個正式的學生,畢竟那個總在破産邊緣的小俱樂部還得靠教練時不時去商場的冰場教課才能勉強維系。
“雖然沒見過,但我可很了解你的。”重新踩下油門,車穿過十字路口,成明赫重新看向前方說道。
這次何煥也笑了,他不信,也沒搖頭,他自己有時候都不了解自己。
他以為沉默可以終結這個話題,卻沒想到成明赫仿佛明白他的質疑。
“你五歲第一次上冰出了事故,結果被人發現真他娘的是個天才,當了教練的學生;你第一次參加的大型比賽是前幾個月的大獎賽中國站,但是又出事故了,沒有成績;你不吃辣,愛好是睡覺和音樂,不過因為你小時候拉小提琴實在沒有天賦,放棄了;你喜歡看冰球比賽,可能知道的冰球明星選手名字比花樣滑冰選手還多;人生第一個獎項是初中市內運動會100米跑的冠軍,但獎杯你收起來後搬家弄丢了。哦對了,還有,你不吃桃子和猕猴桃,因為上面小小的絨毛會讓你過敏。”
說完剛好又是紅燈,成明赫側頭看着何煥笑,似乎在享受何煥一直平靜的臉上浮起震撼後的定格。“我說得對吧?”他得意笑出聲,下颚微微揚高。
手機鈴聲截住何煥沒說出口的話,是教練,他接通了電話。
“讓成明赫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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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練找你。”
不大的車內空間在成明赫接起電話後充斥着兇惡的怒罵和高聲的抗辯,成明赫沒耽誤開車,嘴也不輸,這是何煥第一次見到敢和教練頂嘴的豪傑,頓時有些崇拜這位來自異國的師兄。
原來師兄是偷開了父親的車跑出來接自己,用他話說,迫不及待想見見同門師弟,誰知道這麽老實,肯定被教練天天欺負,還說今後師弟就有了靠山了,他會教師弟怎麽反抗教練的□□;宋心愉大罵他教壞晚輩,在韓國一定沒有好好訓練,要是比賽摔超過兩個跳躍就別說出自師門平白丢人。
何煥夾在一聲高過一聲的中國國罵和韓國國罵裏,抱緊自己的小背包。
還好師兄回國早,否則和教練同時出現,四塊俱樂部那麽大的冰場拼做一塊,他也找不到個安靜角落滑冰。‘
想歸想,他沒意識到自己的嘴角在朝上彎。
何煥換了個眼光去看自己的師兄,從小到大自己天生一股生人勿進的樣子,倒也不是裝得,天性使然,沒什麽朋友,好像旁人也知道對他的熱情一般都得不到反饋,大家都不浪費彼此的時間。
在此之前,何煥的日子過得純粹猶如剛掃過的冰面,學校冰場和家三點一線,和同學交流少,到冰場又是別人家的孩子被各路家長拿來鞭策自家小孩,後果就是那些同齡人要麽崇拜何煥要麽把他當成假想敵,這樣的狀态自然交不到什麽朋友,教練除他外只有一個學生,他師妹陸鹿鷗才15歲,在旁人眼裏脾氣比他還乖僻古怪,很難說到一塊去。
這樣想,眼前話多聒噪的師兄,可能是最了解何煥的同齡人。
“這麽多年,還是老樣子。”挂斷電話,成明赫呼氣,把手機抛給何煥。他嘴上抱怨,卻笑得燦爛,沒因為這一頓罵委屈和生氣。
“對了,教練還讓你确認一下返程機票的時間,她安排一下回去後的訓練時間。”成明赫沒光顧着吵架,還記得宋心愉挂電話前說的事。
“好,我看看。”何煥拿回手機查看,發現快沒電了,從包裏翻充電寶時,登機卡從包裏掉出來。
那兩個大寫的E實在太耀眼,以至于成明赫剛完美把車卡進停車位後,第一時間就發現撿起。
然後他像個灌了太多氫氣的節慶氣球,炸了。
“你!你哪來的這個!”
“這不是坐飛機都有的麽……”
“不是!是簽名!”
成明赫雙手捧着登機卡的樣子虔誠又狂熱,何煥不明所以,但還是把簽名得來的前因後果用他特有的言簡意赅說得一清二楚。
“我也想在機場偶遇埃文斯·埃利斯啊!為什麽我也出國比賽了但沒有這種機會!”
看着快哭了的成明赫,何煥明白給他寫下兩個E簽名的人為什麽嚣張得那麽自然,想來教練的學生不會太差,這個不會太差的人喜歡的選手,自然不是一般人物。
“他很厲害嗎?”何煥問。
成明赫在短暫的“你不是認真的吧”表情後,輕易原諒何煥的茫然,雙手搭上他肩膀說道:“你要知道,埃文斯今年才21歲,他已經是世界冠軍和奧運冠軍了,你明白這意味什麽嗎?”
“意味……他升組早?”
“他在青年組升組後的第一個奧運周期就達到了職業生涯的巅峰,統治到現在我們說話的這一刻。不單單是冰上,花樣滑冰這個項目,燒錢,但不賺錢,可他不一樣,他的商業價值不但超過了大部分網球選手,對,就是那些最賺錢的家夥,甚至還超過了幾個足球明星,年年體壇福布斯都是前十,這麽說吧,他把前浪拍在了沙灘上,後浪也堵死了,空前絕後。你只要見過他的穩定和技術,見過他的滑行和執行力,你就不會問出這種蠢話。”
何煥不以為然,低頭背上背包:“別的沒見過,我只見過他的陣仗,确實是冠軍的架勢。”
“你小子很狂妄嘛,這次四大洲就能見到了,我保證你心服口服。”成明赫阻止了何煥要自己拿行李箱的動作,替他往酒店臺階上拿,“不過他這個人,不怎麽和年輕選手說話,或者應該說,确确實實是有點傲慢的,基本不和其他人打招呼,看起來倒是很陽光開朗,但也只是看起來。也難怪,有那麽個教練,誰陽光得起來。”
“他教練很可怕?”
“道格拉斯·雷普頓你也不知道?”在得到何煥搖頭的承認後,成明赫無奈地笑出聲,“教練還真是對你無菌培養啊……雷普頓可是圈內有名的鐵腕教練,嚴格得很,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大滿貫男單選手,稱霸三個奧運周期,退役後當上教練,又教出兩個滿貫,埃文斯小時候被他發掘,這眼看也要大滿貫了,好像就差這個四大洲賽冠軍了。”
“那确實厲害。”何煥嘴上這樣說,可語氣卻很平靜,并沒被一長串榮譽吓到。
他們回房間後沒多久,何煥本想歇着,熱情的成明赫非拽着他去吃飯,豪爽得不行,何煥對這個師兄印象極佳,竟然也願意聽他一路唠叨些教練的陳年往事和如今冰壇秘辛。
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孩敞開心扉總是容易的,等到晚上返回各自房間約好第二天合樂訓練同去時,他們已經算得上是朋友了。
第二天,短節目合樂訓練,兩人分組也是一前一後,剛好是上午最後兩場,何煥在先,結束後他按照約定等成明赫滑完,乖乖坐在冰場邊。
大部分的選手都在合樂後接受教練的指導,不遠有兩三個穿紅色和亮灰色羽絨服的人,何煥一眼認出是穿中國隊隊服的随行人員,他們在和一個場上與自己年齡差不多的男生說話。
那個男生聽完後一直點頭,滑回來路過何煥也發現了他,朝他點點頭。
男生個子比他矮些,他們的身材比例倒是很像,看得出都是長期運動和保持的成效,男生反倒顯得比何煥還拘謹,略顯圓潤的臉白皙清秀,卻有個稍尖的下巴,看人時不自覺流露出驕矜,但又不惹人讨厭。
他似乎還想說什麽,但兩片薄唇卻緊緊抿住,也沒滑過來一步。
何煥第一次感覺自己對除了滑冰本身的事知道太少,也不知道這是中國隊哪個選手,只能點點頭,示意他也加油。
雖然他也不知道對方這個點頭的意思。
音樂響了起來。
是成明赫的短節目配樂《Tango del Plata》。
他的第一個助滑壓步就完全吸引住何煥的目光。
這不是……和自己一樣的技術麽?
真的一模一樣,他們用力的方式,用刃的技巧,甚至壓步進入跳躍時的步數都一模一樣。
但他們又完全不同,成明赫在冰上肩頸極為放松,他滑得是阿根廷探戈曲子,潇灑自如不必說,最難的就是腳下步法緊湊,但上肢卻松弛又克制。
化矛盾為和諧,何煥沒有見過這樣出色的肢體控制,看得發愣。
自己能做到嗎?
他覺得自己是可以,但又做不到這樣好,身體的平衡和美感保證後,技術動作不變形,還有體力的分配,對,還有合樂的節奏,做到一個不難,難得是樣樣做到。
但成明赫就可以。
何煥難以比較他和師兄的強弱,只覺得師兄如履平地,像在地上跳沒有舞伴的探戈,精彩得讓他忘記觀察其餘技術動作。
一曲終了,何煥意猶未盡,成明赫喘着氣滑過面前來,握拳輕推一下他肩膀,“想什麽呢?”
何煥嘴硬,直接誇出來又難為情,只好繞彎說話:“師兄你滑行很像教練。”
宋心愉是曾經世界一流的冰舞選手,這樣的誇贊已經算是溢美之詞了。
“我懂你意思。”成明赫嘿嘿一笑,喝水後直接拿訓練服衣袖抹去彎起唇邊的水珠,“我之前看你比賽的視頻也有這個感覺,我懂,像看自己在滑行,吓了一跳。”
何煥覺得自己剛才肯定顯得有點憨,聽他說完也笑了,他水喝一半,似乎想起什麽,又問:“師兄你現在的教練呢?”
從開始,何煥就很好奇成明赫為什麽一直是一個人。
“我教練年紀大了,身體很不好,上半年剛剛動完心髒手術,上個月又進醫院了。”他嘆氣說道,“我教練人很好,讓我重新找個教練,他已經不能帶學生了,所以我想回咱們教練身邊。”
“你比完賽就和我們一起回中國?”何煥嘴上不說,心裏其實有點期待。
成明赫使勁兒點頭,“回!一起回去!”
何煥回以同樣肯定的笑。
“對了,說起來……”成明赫忽然正經得收回笑容,死盯着他的眼睛,“教練有沒有教你……教你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