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何煥第一時間沒有明白,但很快他就笑了。
“當然教了,她不止教了,還每次訓練讓我拿‘那個’收尾,然後又要給我講一次典故。”
成明赫的響指配合剛落的話音掃過面前,他仿佛早就深受荼毒的苦主,終于又尋覓到了新的受害者,招了招手。
何煥急于驗證自己的猜想,卻又有七分篤定地摘下刀套,踏回冰面。
場上人已在合樂訓練後散去大半,只剩下一兩個選手在場邊和教練談話,忽然他們就都不說了。
無人的冰面,兩個男生正在整齊劃一的撚轉,但和單人滑選手簡單的銜接撚轉不同,他們滑得是标準的冰舞同步撚轉步,一共三組。
第一組,擡起左腳,右手自背後勾住冰刀內側的空隙,逆時針五圈;
第二組,反向小跳後雙手繞至背後握牢,順時針三圈;
第三組,短暫的換足變向,先是旋轉,在五圈逆時針的撚轉中每一圈擡高一次手臂,直到最後,雙手完全高過頭頂,像是芭蕾的位手,收攏。
行雲流水撚轉過大半塊場地,何煥和成明赫來不及相視一笑就聽見四周零星的掌聲。
剩下的幾個選手和教練都被驚豔到流露贊美,沒人吝啬掌聲給兩個高質量完成冰舞規定技術動作的男單選手。
何煥從沒見過這樣的情況,呆站原地,成明赫誇張又自然的開始行節目完成後的四面禮,花俏的滑稽甚至引來了口哨。
“成,這是誰啊?滑行不輸給你啊!”一個顯然是從前和成明赫認識的選手滑過來閑談,語氣熟絡,想來從前同場競技過,私下也有幾分交情才這麽自然交談。
成明赫一點也不吝啬明晃晃的笑容,單手跨過何煥後背,在他肩上用力拍兩拍,很是驕傲得介紹,“那是,這可是我師弟,怎麽會比我差。”
來人熱情極了,伸手跟何煥握手後,又跟成明赫聊得火熱,“你們剛才滑得是什麽?”
“我們兩個的教練,冰舞選手,當年那個拿世界第四的中國組合裏的女伴宋心愉,她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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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印象!當年她奧運會那套《巴黎聖母院》,太美也太可惜了。”
“對!我們滑得就是她《巴黎聖母院》裏那個同撚,當時她男伴摔了,要不是這個,肯定有奧運獎牌。”
這個特殊練習與教學的來歷正是這樣,這是教練最引以為傲的一套節目,她自認當年傾盡全力最投入的一次比賽,集職業生涯之大成的一套節目,無奈遺憾收場。
發揮或許有瑕疵,節目編排宋心愉卻始終堅信那是她能做到最極致的表演,其中兩套步伐裏最難的就是這個同撚,她教何煥滑行起就讓他練這個,每次滑行訓練畫完圖形就先來兩遍熱身。
原來師兄也一樣。
成明赫和朋友一直聊到掃冰車靠近後,才一前一後離場。
他們穿刀套的時候,冰場出入通道正走過去一個人影,何煥看見紅透的楓葉嵌在背影上,還有那頭隔着十幾米也要被閃到的淡金色頭發。
埃文斯結束陸上訓練時正巧路過,他以為合樂早已結束,冰場卻十分熱鬧,只看一眼就完全被吸引。冰上兩個選手在做同步撚轉,節奏和頻率一模一樣,油潤的滑行還以為是兩個冰舞男伴在切磋技藝。
他們在口哨和掌聲中完成動作後,埃文斯吓了一跳,這不是昨天在機場遇見的年輕人嗎?
他也是個選手?
“雷普頓教練看見你在這裏可就完了,他找你找了好一會兒。”
一個男人,他團隊負責康複性訓練的醫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給他肩膀拍了一下。
“我只是看看。”埃文斯笑笑,“你見過左邊那個男生嗎?不怎麽笑的那個。”
“剛才聽中國隊隊醫說的,一個地方俱樂部的替補,很年輕的選手,名字他們也記不清,似乎前段時間受了不輕的傷,看樣子恢複不錯。”醫生又說,“和他們隊醫聊過後才知道上次尹棠的傷還沒好全,他們想去美國做段時間康複,問問我哪裏合适。今年中國隊還真是多病多災,可憐都是年輕孩子。”
埃文斯剛想開口關心一下尹棠的傷勢,教練道格拉斯·雷普頓正向他大步走來。
“你完了。”醫生聳肩開溜一氣呵成,就留下埃文斯一個人面對自己的教練。
“教練,我結束陸地訓練了。”埃文斯舒展的笑意抿回嘴角內,認認真真站直。
雷明頓看一眼腕表,“那你二十分鐘前就該來找我。”
埃文斯并沒打算解釋,他很了解自己的教練,也明白自己耽誤時間是錯的,“對不起,我剛才看中國隊選手加練影響了計劃。下次不會了。”
“尹棠?”雷明頓問,“在休息室那邊我看到他和他的教練在談話。”
“不是,是中國隊一個滑行很漂亮的年輕人,他是俱樂部不是國家隊的,在那邊……”埃文斯熱切地想指認何煥給教練認識,再回頭時,冰場上只有遲緩的掃冰車在前進。
雷明頓用沉默阻止埃文斯繼續逡巡的目光,“中國的體育制度和我們不一樣,花樣滑冰這種大項目,在中國,只有入選了國家隊的選手才是實力被認可的标志,換句話說……像你說的這個俱樂部來的無名小子,只是國家隊選手的替補,他還不配你浪費練習半個直線接續步伐的時間打聽。”
“教練,這樣說……是不是太傲慢了?”
“你是世界冠軍和奧運冠軍,你有資格傲慢……或者說,傲慢是你的權力。”
“是,教練。但我……”
“埃文,你無論哪裏都很優秀,當你第一個教練把你帶進我俱樂部,你上冰後的五分鐘內,我就斷定你會成為冰場上的主宰,但如果有什麽會阻擋你,那一定是你的個性。”
雷普頓說話并不抑揚頓挫,也沒吹胡子瞪眼,他很平靜,和語調冷刻的就像光潔的鋼板,密不透風,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一直在培養你的王者氣質和競争意識,我很高興看到你關注你的對手——鷹飛在高高的天空俯視一切,你仍然像鷹一樣警惕。可你該注意的是誰?是成明赫。他去年升組,成年組第一次大獎賽就拿了冠軍,我看過錄像,他的滑行很棒,我已經很多年沒看過這麽漂亮的深刃和弧線。即使不是他,那也該是中國隊明年就要升組的尹棠,他顯然是國家隊精心培養的一號種子,我看好他今年世青賽奪冠。這些人,才該是你目光掃過時會停留幾秒的對手,其他人只是在浪費你寶貴的時間。”
“我明白,教練,我知道該做什麽。”埃文斯鄭重點頭,他沒有因為訓話低落沮喪,反而顯得更堅定百倍。
“你一直都知道,只是有時候需要我提個醒。”雷普頓微微露出他一向吝啬的笑意,“好了,去休息一下,晚上和教練組開個會,今天你的成套還有幾個地方我打算修改。”
“好的教練。”
“這次不能遲到。”雷明頓輕拍埃文斯的上臂,“去洗個澡,一起回酒店。”
出入口沉重寬闊的簾幕微微顫動,埃文斯轉身碰到,但沒注意,跟着雷明頓離開走遠。
“想什麽呢?”成明赫握成拳頭的手輕敲站在出入口內側的何煥,“不好意思多聊了會兒,等急了吧?走,去吃飯。”
他話音剛落,卻發現何煥的表情不大對,不知道為什麽,他從第一眼見到就熟悉、覺得一定上輩子也是自己師弟的何煥在那一瞬間有點陌生,“你的表情……”成明赫遲疑後還是問了,“怎麽還有股殺氣……我遲到一小會兒,真生氣啦?”
說是殺氣,成明赫承認自己略有誇張,至少在何煥溫和沉靜的臉上從未出現過這樣的表情,像是有什麽惹自己的師弟生氣又必須忍耐。
何煥悄無聲息松開握拳的手,搖搖頭,笑了。
他的笑總是非常克制,眼角微微下墜,可以看出他的情緒總是處于穩定且柔緩的狀态。
“不是師兄,只有兩三分鐘,沒很長時間。”
這個笑也同樣溫和平靜,與認識成明赫以來沒多大區別,沉默寡言,像是把什麽都藏在只跳過十幾年還嶄新的心底,甚至有幾分乖巧溫馴。
但成明赫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又一時說不上來。
可他不是多心細膩的人,師弟怎麽說他怎麽信,笑完就忘記,轉頭就推薦起場館附近他查到的好吃韓餐館子。
他們去吃了一家成明赫最推薦的,确實味道不錯,回酒店的路上,何煥終于主動開口。
“師兄,我想問你一件事。”
“說呗。”
“你們職業選手,練習半個直線接續步大概要多長時間?”
成明赫一愣,旋即笑了,“你這什麽詭異的計量單位,為什麽是半個?”
“不為什麽。”何煥的語氣比他的表情還要寡淡,“只是好奇。”
成明赫當真仔細思索才回答,“這個很難說,和個人水平也有關系,有些人編舞滑個一兩次就記得清清楚楚,有人估計得看個十七八遍才行。”
“要是像埃文斯·埃利斯那樣優秀的選手呢?”
“他的話估計一次就能記住,和他合作過的大牌編舞可都誇過他是個絕世天才。”
一個直線接續步的時間大概是20秒,半個是10秒。
何煥在心底做了個簡單的除法。
“你怎麽忽然想到問這個?”
自打剛才起,成明赫就發覺師弟像有什麽心事。
“因為需要一個時間上的标準。”何煥朝師兄笑笑,這次他笑得坦率舒展,像無數這個年齡的男孩子一樣被青春特有的桀骜所支配才會笑出這種自信和篤定,無所畏懼又恣意張揚。
他接着說道:“好讓自己明白要戰勝多不可一世的傲慢。”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冰舞同撚,是我找喜歡的冰舞選手的好幾個視頻,看過後自己瞎組合起來的三個,可能不一定能實現,大家看個意思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