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你輸了。”
場外的直播屏幕前,琳娜平靜地說道,她一生迄今為止見過太多失敗,盡管震撼于方才何煥的表現,她依然平靜地告訴自己的學生。
安德裏安沒有回答,他靜靜看着屏幕,笑容早就已經渙散成寧靜的注視。
“可惜,我以為自己可以贏的。”
“這不是可惜,有這樣的人當你的對手是一種幸運,不過他可以成就你也可以摧毀你,最後的一切還是取決于你自己能做到多好。”
分還沒有出,安德裏安已經開始收拾背包,他對吉烏斯教練微微笑了笑,失敗的沮喪和比賽的疲憊都蘊含其中,但這還是一個溫柔的笑:“姐姐,如果說我以前對自己的選擇沒有一點懷疑那是不可能的,但現在,我真的再也不後悔在芭蕾和滑冰之間選擇後者,這運動太有意思了,不是麽?”
何煥走到等分席坐好時,腿還抖着,他掌心滿是汗水濕漉漉的,擦汗時抹上額頭卻留下更多水光。他顯得有點狼狽,氣喘得像要鼓破脖頸上凸起的血管。
頭發梢滴滴答答的,但宋心愉還是讓他立刻穿好外套,汗留得越多越不能在冰上着涼。
何煥喘勻氣後問出了第一句話:“這次我沒有搶拍吧教練?”
“你都快累死在音樂裏了,還搶個頭。”宋心愉的笑罵裏沒有怒意,只有心疼,“腿還疼嗎,一會兒找國家隊的保健醫生做個理療按摩,我和他們教練說好了。回去我就雇個咱們俱樂部自己的随隊醫師,以後你們出國比賽就可以更及時調整避免傷病了。”
“教練你買彩票中獎了嗎?”何煥不知道他們還有錢做這個。
宋心愉氣得笑出聲:“從今天起,我的俱樂部就是帶出兩屆世青賽冠軍的俱樂部了。”
何煥似懂非懂,正要繼續追問,耳朵裏又一陣轟響。這次不是力竭造成的耳鳴,而是切切實實來自觀衆席的歡呼。
宋心愉激動得直晃何煥肩膀,給了他一個擁抱。
他的分數出來了。
185.9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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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短節目落後,這個得分也足以勝過安德裏安,為他奪下世青賽的金牌。
何煥在滑完時就知道自己會贏,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曾經那麽渴望的勝利收入囊中時,他會如此享受榮譽本身最純粹的意味——他是勝利者。
頒獎儀式舉行時已是入夜,觀衆幾乎全都留下來等待青年組的新王加冕,場地燈光暗下後,前三名依次登場,何煥最後接受第三名和第二名的祝賀,安德裏安在握手時感嘆道:“我輸了我當然難過遺憾,可如果你輸了,我肯定也要覺得乏味無聊。人真是複雜。”
“不會,我贏了也沒認為你是個乏味無聊的人。”何煥覺得複雜的只有安德裏安自己。
“那是因為我是個超有意思的對手,你贏不贏都必須承認。”
何煥對他的這方面的自信報以笑容,他內心還算肯定這個說法,卻沒說出口。
脖子上的金牌沉沉挂好,這是他第一塊花樣滑冰的金牌,卻是在青年組能拿到最有分量的一塊,論起點,已經無人能及。
頒獎結束,宋心愉仔細端詳金牌,還咬了口,嫌棄道:“18k金都舍不得鍍了,現在世青賽這麽寒酸了嗎?不過沒關系,奧運金牌一定是貨真價實‘純金’。”
何煥明白教練口中“純金”的意思,可他還是很喜歡這塊金牌,放在手心裏沒那麽沉,可對于他來說意義非凡。
國際滑聯的官員來通知在聊天的師徒二人明天晚上的表演滑安排。按照一貫的沿襲,何煥會壓軸登場。
何煥根本沒有編排表演滑的節目,上一次四大洲賽的表演滑只是改了改自由滑拿來用,這次他是冠軍,不但要滑一套表演節目,還要返場加演。
“這事兒怪我。”宋心愉很是自責,“雖然我知道你能拿到很好的名次,可之前訓練任務太緊張,我想着有自由滑那個改編應付,也不算怠慢,現在完蛋了。”
何煥從前沒有出來比過賽,自然就沒有其他節目可滑,但他早就想好怎麽辦了。
“我來把曲子和節目報給主辦方就好。”他說道,“教練你忘了,我還有一套一直會卻從來沒演過的節目。”
宋心愉使勁兒想了半天都沒想到這小子哪裏會什麽別的節目,何煥卻不肯說,非要她當做個小小的驚喜和禮物。
她養大的自閉兒子終于開竅的感覺真的太好了。宋心愉仿佛含辛茹苦的老母親般撫心長嘆。
但她沒想到這個禮物震撼到她聽見音樂響起的一瞬間,眼淚就不由自主落下來。
何煥的表演滑曲目,是她當年創造自己和國內奧運會最佳成績的《巴黎聖母院》。
是啊,何煥和成明赫還有陸鹿鷗,他們人人會滑,甚至拿裏面的一些編排當做訓練內容,宋心愉這樣安排大部分原因還是出于對滑行和肢體控制的考慮,還有那麽一丁點小小的私心,當她看到自己的學生自己的傳承在冰面上滑出她最滿意也是最遺憾的一套節目時,她總覺得自己的夢想還沒有老去。
這是一套堪稱經典的剪輯和編排,何煥穿着短節目比賽時的白襯衫沒有套那件黑馬甲,原本端莊典雅的服裝飄逸起來,他告訴滑行時,散在外的襯衫下擺像是羽翼展開。
許多懂行的觀衆很快發現,這是一套冰舞節目,編排完全和單人滑不同,最誇張的是,何煥滑起來居然完全沒有違和感,他也并不演繹哪個音樂劇的角色,單純地滑在音樂裏,一個人滑出刻在記憶裏的軌跡。
唯一的纰漏是何煥真的在自由滑拼盡全力,今天起床時每一塊肌肉和骨頭都聯名抗議,疼得他坐直都要喘好大一口氣,所以不得不省略許多高難度的動作保證流暢性。
但這也足夠優美到令人屏息,特別是他滑出那段同步撚轉三連,一氣呵成,幾乎可以直接拿到冰舞比賽裏打分,甚至不遑多讓。當初獻給他奪冠的掌聲再次響起,在百轉千回的《大教堂時代》主題旋律裏,伴奏終結,掌聲卻沒有。
何煥返場兩次,情緒高昂的觀衆才放過他。
疲憊的肌肉又再叫嚣罷工,他下冰後揉着肩頸找到還在偷偷抹眼淚的教練。
宋心愉一邊拿紙巾角擦掉眼淚,一邊吸鼻子說道:“別以為這樣我就休賽期就會心慈手軟,你要練得可還多了去了,我只會更嚴厲。”
“我沒有那個意思。”何煥又抽出張紙巾遞給教練,乖巧得訓練有素,“是我體能不行要加強這方面的訓練嗎?”
“體能?你最大的問題可不在體能!”宋心愉用力擤完鼻涕悶聲悶氣說道,“表演滑的錄像你再看到就明白了!問題大了去了!”
何煥仔細回想自己到底哪裏問題大到要花上這個休賽期六個月來調整,還是想不出答案,又追問宋心愉。
這次,他的教練只是嘿嘿一笑,用他的口吻回答他的問題:“一個小小的驚喜和禮物。”
何煥想,他終于明白成明赫所說的不寒而栗是什麽感覺了。
敖德薩國際機場。
舉辦過大型比賽後的城市機場難免會遇到客流高峰。
但安德裏安的飛機已經推遲四個小時還不起飛,他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這邊最近的自動販賣機裏有看起來很好吃的當地特色夾心餅幹,他從身上全部口袋裏只翻出幾個歐元鋼镚,買了餅幹就不夠買飲料。
太慘了,沒拿冠軍就已經夠慘了,這簡直是悲劇。安德裏安笑着嘆氣。
忽然硬幣的響聲從機器裏傳來,一只白得發光的手在往自動販賣機裏投幣,他回過頭,看見一身休閑打扮的何煥。
“我請你吧。”他說着又扔幾枚歐元硬幣進去,“你自己選要吃哪個。”
“你怎麽這麽有錢?”安德裏安握緊他僅剩的可憐硬幣發出靈魂拷問。
“我還是高中生,爸媽給我了信用卡。”何煥很誠實坦率掏出自己的卡給安德裏安看,“你之前賺得錢呢?”
安德裏安選好了自己想吃的東西,一個個從貨物出口拿出來:“花光了啊,錢總是會花光的,這是錢這東西唯一的缺點。”
何煥的物質需求十分樸素,也不知道出來比賽還有什麽地方能花掉那麽一大筆錢。
“你幾點的飛機?”安德裏安撕開一袋餅幹遞過去。
何煥拿起一片咬一口就不想吃下去,太甜。
“馬上,還有半個小時,我在等教練,她去免稅店了,一般來說要等登機前最後五分鐘才能出現。”
安德裏安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他笑着說道:“我們的教練比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共同點要多。”
何煥也低頭笑了笑。
“再見面就是成年組賽場了。”安德裏安說道,“下賽季可別松懈。”
“沒有你我也不會松懈,成年組值得贏的人還有很多。”何煥腦子裏忽然回憶起雷明頓教練的話,和與埃文斯在機場的那次偶遇,還有四大洲懸殊的分數。
安德裏安翹着的嘴角又往上彎高不少:“沒人說過你很狂妄嗎?這麽自然而然的自負太少見了。不過這是優點,繼續保持。”他揮手道別,走出兩步又回頭,“謝謝你請客。”
何煥是沒想到會在機場遇見安德裏安,他只是在等宋心愉。果然和從前一樣,直到飛機最後登機時限,宋心愉才匆匆趕來。
飛機上,宋心愉在筆記本上塗畫,看看自己有沒有漏下哪條購物清單裏的物品,還好都買齊了。筆記本這頁翻過去,後面便是她之前寫得休賽期訓練初步計劃,宋心愉看到後用胳膊肘橫了橫坐旁邊的何煥:“看到沒,什麽是魔鬼訓練?這就是!”
她以為何煥至少會吓一跳,可身邊全然沒有聲息,側身一看才知道,原來何煥已經睡着了。
他實在太累,也不像來時那麽精神抖擻,窩進毯子裏頭發亂糟糟,耳機滑到脖子上,就像所有十八歲平凡的男生一樣。
雖然他剛剛選擇注定不會平凡的一條道路,走進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殘酷當中。
但至少這一刻,讓他享受短暫的勝利,好好安睡一覺吧。
宋心愉笑着想。
作者有話要說: 休賽期強化即将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