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常規的舞蹈課後,何煥一個人留下來繼續編舞訓練。
謝英蓉要求很高,動作的瑕疵逃不過她的眼睛,何煥已經很少像剛開始訓練時那樣頻繁被指正和懲罰,但今天,出神後慢半拍的動作立刻被捕捉,教尺迅雷不及掩耳落在沒跟随節拍擡至預定位置的上臂,倒不是很疼,只是錯誤就應該是不被允許的。
何煥不是沒集中注意力,這是他心中有個疑問,或許只有謝英蓉才會給他真正的答案。
“老師,如果是你編舞的話,肖邦的《第二鋼琴協奏曲》你會怎麽編排?”
“怎麽?自己的節目還沒學明白就想別人的了?”謝英蓉拿教尺托高他胳膊,“到這個位置停頓後才能進入下個動作。”
何煥一邊照做一邊回答:“不是的,只是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來。”
何煥是很少問問題的那種學生,因為大部分的技巧和知識他自己都能融會貫通,謝英蓉好奇他為什麽忽然問這個:“為什麽要這麽問,你覺得難在哪裏?”
“《第二鋼琴協奏曲》的第一和第二樂章都是4/4拍子,但第三樂章是3/8拍子,如果拿來編節目,一二兩章音樂剪輯融合不難,但第 三 章又最精彩,不加進去好像少了什麽,加進去滑行的時候又沒法那麽快調整,感官上會很混亂。”
何煥說得過于投入,忘記做下個動作,肩膀又挨了教尺一下。
“那你應該問你的宋教練,我又不懂冰上的事情。”
何煥能感覺到謝老師傾注全力教授自己,但也明顯注意到他從不提花滑任何相關,再回憶學姐講過的八卦,似乎可信度忽然高了不少。
他不再追問,專心訓練,結束後已是渾身酸痛,天天如此也差不多習慣,練這個比冰上練跳躍要累得多。何煥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謝英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這樣想是因為你覺得自己的選曲不如選這個的人,是嗎?”
被說中心事的他看向老師,不想點頭也還是輕輕點了點。
謝英蓉難得面有微笑,慢悠悠說道:“滿腦子争強好勝的粗魯念頭,你們花樣滑冰運動員都是這樣嗎?”
花樣滑冰一向被譽為冰上芭蕾,是可以诠釋“美”的極優雅的運動,人人都這樣說,謝英蓉是何煥認識的第一個說花樣滑冰粗魯的人,奇怪的是,她這樣說他卻不覺得冒犯,在這不到半年的學習後,何煥漸漸認同,眼前這個人是有資格評判有關“美”和“美”相關的一切。
“雖然沒有直接對抗,可我一直覺得,花樣滑冰本身比身體對抗的項目更殘酷激烈。”何煥試圖為自己的好強辯解,在開始參加世界比賽後,他漸漸發覺自己個性裏從前隐藏的好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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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這麽認為?”謝英蓉難得顯現出好奇的意味。
“因為花樣滑冰的對抗是更虛幻更主觀的,它是‘美’的對抗。”
謝英蓉微怔不語,何煥繼續說道:“花樣滑冰的技術性很強,但技術的對抗卻是以‘美’的方式呈現,如果只是比技術,完全可以像體操的跳馬一樣單獨設項只比較難度和完成度,但花滑沒有,花滑只有兩個節目,一切的技術都蘊含在節目中,我覺得,就好像音樂,任何有完整性的東西,都是有美的邏輯性的,花樣滑冰不管其中包含多少技術體力的要素,最終展現的完整的節目才是打分的依據,也就是說,‘美’才是這兩者最後評價的對象。”
何煥很少将自己思索後的結果表達出來,謝英蓉有短暫的一瞬間覺得他一點都不像快過十九歲生日的男孩,但稍加思考便明白他詢問這個問題的原因後,她還是笑了:“所以你是覺得我給你選的短節目選曲不‘美’嗎?或者用你們運動員的話說,是不如別人的選曲‘美’?”
“《波培亞的加冕》是威爾第的歌劇名作,不是不好,可有點太表象了。是因為我學了相對芭蕾來說更表象化的舞蹈國标舞,老師才這樣為我選的嗎?”何煥盯着謝英蓉的眼睛,迫切想知道答案。
“首先我想說……你不但認真學了,還有認真思考,這讓我恨驚喜,但你思考之後的結果是錯的,也很讓我失望。你的教練讓你來跟我學的不是怎樣滑得更美更優雅,而是更有個性。”
何煥愣了愣,迫不及待追問:“個性?”
“你這個孩子人是很有個性,但表現出來的個性少之又少,強烈的個性才會形成個人的風格,第一年成人組你要展現的不單單是實力,還有你自己。《波培亞的加冕》是歌劇,有人物有劇情有已定的基調,當然不如古典樂更有發揮诠釋的空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個歌劇本身就不是傳統的人們認知的‘美’。聽說你對音樂還有點研究,不如你告訴我,這個歌劇講得是什麽?”
謝英蓉說完靠把杆站好,何煥的回答比她想象得要快。
“講古羅馬暴君尼祿和他第二個妻子波培亞的愛情。他殺了第一任妻子,割下她的頭當做求婚禮物送給波培亞。我短節目選得是歌劇最後送完頭,兩個人定情的詠嘆調‘我也望着你’。”
“這個故事本身你有什麽感覺嗎?”
何煥想都沒想說道:“我不會喜歡要我送前任腦袋當禮物的女生。”
謝英蓉笑出了聲:“誰問你這個?”
何煥略顯尴尬,說道:“是個不那麽美好的故事。”
“這世界上的美好屈指可數,美也從來不是最讓人容易記住和輕易感知的情緒,《波佩亞的加冕》裏有血腥暴力有背叛癫狂,全部都是強烈的情緒,但最後一幕,尼祿和波培亞兩個人熾熱又纏綿的傾訴愛意,腳邊就放着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威爾第最厲害的就是把這段詠嘆調以最柔情的低音寫得極盡浪漫,這種詭異就是更深層次的強烈感了。”
聽完這似答非答的講解,何煥忽然意識到什麽,眼睛都更圓了:“國标舞也是感官強烈的舞蹈,更有氛圍感,所以我新學的技巧用在合适的曲目上,更容易表達這種‘強烈’,升組第一年,我創造的新的‘自我’也就越強烈和強大。”
謝英蓉笑着點頭:“你終于明白了。”
得到答案的何煥終于有那麽一點點像十八歲的男孩子,雖然掩飾不住的喜悅和驕傲仍然以過分自矜的方式流露,但笑容是不會說謊的,他向謝英蓉道謝,人仿佛擺脫訓練的疲累,輕快許多。
“真是什麽人教出什麽樣的學生……和你教練一個德性……”謝英蓉像抱怨也像嘆氣,似乎想起什麽來,又叫住他笑着問,“不過我倒是好奇,像你這種一點都不坦率不可愛但還挺真誠的人,心裏有沒有不能纾解的負面情緒?”
何煥愣了一下,幾乎不用遲疑就找到了心中的答案:“有的。”
“哦?”謝英蓉來了興趣,“是什麽?”
“希望背後說我壞話的人輸給我……好多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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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啾!”
加拿大蒙特利爾,雷普頓冰上訓練中心,埃文斯剛開始早晨的訓練,踏上冰還沒三秒就打了個噴嚏,負責他健康和體能的教練聽到後緊張得從防護海綿牆後探出半個身子,急切說道:“感覺不舒服?你千萬不能在這個時間感冒,分站賽行程和成績要是受到影響,你的教練一定會炒了我。”
“我挺好的,沒有感冒。”埃文斯笑着安慰因為雷普頓教練過于嚴厲而總是神經兮兮的助理教練,卻又奇怪得以近乎自言自語的聲音小聲嘀咕,“剛才打噴嚏的時候渾身抖一下,也不是冷,就是很奇怪的感覺。”
他還想仔細分辨,雷普頓卻走過來,他剛開完會,似乎得到計劃滿意的進展,步幅闊邁走近埃文斯:“你的比賽服裝已經送來了,我檢查過,很符合我們訂制時的要求,下午合樂訓練時你穿上試一下。”
“好的,教練。”
“大獎賽分站賽只剩一個月就開始了,你的加拿大站還是第一站,今年大獎賽總決賽的競争會更激烈,你這兩天體重有些下滑,身體指标都有些波動,我和團隊商量好在比賽前給你調整到最佳狀态,不要松懈,年輕人都盯着你的桂冠,千萬不能讓他們得逞。”
“我明白了。”
雷普頓總是很忙,來去如風,他點頭轉身已經邁出離開的第一步,卻被埃文斯再次叫住。
“教練。”
“還有事?”
“是……我想今年表演滑自己選曲。”說出來後埃文斯感覺如釋重負,雷普頓不喜歡別人提意見,事實證明他也總是正确,但埃文斯猶豫許久,還是決定嘗試。
雷普頓沉默看他幾秒,笑了:“你把音樂發給我,我考慮一下再給你答複。”
連一旁的助理教練都愣住,直到雷普頓離開才不可思議地開口:“我以為你死定了,看來他今天心情很好。”
埃文斯也充滿意外的驚喜,這種讓步仍然是有所保留的,但教練從不許他對選曲哪怕是表演滑曲目過多發表自己的意見。“表演滑難道不是節目嗎?”他還記得教練在他幾年前第一次提出同樣建議時嚴肅斥責過他,“一個賽季三套節目,表演滑不需要分數仍然是要展示給所有人看到的完整作品,它是你作品的一部分,是你能力的一個證明,我不允許你輕視它就任意妄為,選擇不恰當的曲目。”
自那之後,埃文斯再沒敢提類似要求,幾年過去,如果說今天說起的勇氣來自哪裏,他想,一定是因為前段時間休息室內無意聽到同一個俱樂部的青年組學員閑談。
……
“原來那個《巴黎聖母院》是致敬他的教練。”
“沒錯,我就是這樣聽說的,中國那個叫何煥的小子根本沒準備表演滑曲目,自己拿主意選了這個,我當時也在現場看,說真的,他滑得和冰舞選手一樣好。”
“我只看了直播,确實很棒,情緒飽滿,比很多人精心準備的節目還有勁兒。”
“那小子今年升組了,和他那個韓國的師兄一樣,都是狠角色,再加上俄羅斯那個,今年的成年組可太厲害了。”
……
埃文斯在回憶結束後開始冰上訓練,一邊熱身一邊想,能自由選擇想滑得音樂究竟是一種什麽感覺?
也不知道何煥今年是什麽選曲,法國站是大獎賽最後一站,要那個時候才解開謎底,這期間的等待未免太過漫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