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5
安德裏安出場時其他選手正在退場, 終于,何煥在他臉上也看到類似緊張的緊繃感,原來人人在冬奧會面前都是平等的。
場館頂燈淋下的光在乳白色冰面上折射出熠熠明光, 冰上轉眼就只剩安德裏安一個人, 他低着頭滑轉兩圈, 來到吉烏斯教練面前。
“姐姐,我們現在在奧運會的場館, 在這裏,我可不可以期望一句真實的話。”
他沒有笑,吉烏斯教練點點頭,“問你想問的話。”
“你真的覺得, 我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男單花滑選手嗎?”
吉烏斯教練低頭笑了, “你果然還是很在意這件事, 我那天不該叫你看那場四大洲賽的。”
安德裏安的眼中沒有笑意,“那場比賽,何煥出場時你看他的眼神……你的這種目光我只在小時候看過一次,是你在看蓋佐合樂的時候, 那時候我只以為,他是你第一個學生,你當然要更在意他, 但直到三年前我才明白這個眼神的意義, 你從沒有這樣看過我, 因為在你心中, 我并不是同時代最優秀的選手, 你的這種矚目和無聲的贊賞,只會給予最強者。”
“那就做到最強。”他的話沒有讓吉烏斯教練有任何波動,她一如既往的平靜和溫柔, 然而語調卻悄然揚高,“你要知道最重要的一點,我比你都希望自己會用你說的這種目光去注視你。”
安德裏安愣住了,他看着教練許久,看到肩膀都有些輕輕戰栗。
最後,他還是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歪了歪頭,沒抹發膠的頭發自然而然垂順過耳畔,乖巧得難以置信,“這就是我願意跟在姐姐身邊的原因,我希望活成姐姐這樣的人,變成姐姐期待的冠軍。”
吉烏斯希望安德裏安滑走前沒看見自己眼角的閃光,畢竟他們都不希望讓彼此失望。
倒計時即将結束前,音樂開始,背對裁判席正方向站好的安德裏安轉過身,輕輕合着音樂頓挫的銅管器樂和聲打了個響指。
按照以往的節目,安德裏安從來都衣妝楚楚,而他不那麽打扮精致的時候,的确像個真正的流浪藝術家,落拓的英姿看上去十分潇灑,也沒有庸俗的頹廢。
就像他自由滑所選的普契尼的《波西米亞人》有個流傳更廣的別名:《藝術家的生涯》。
波西米亞人是一個文化符號,形容崇尚自由和藝術,反抗主流社會價值觀的藝術家們。總是身無分文的安德裏安可能真的很适合這個主題。他也确實像個冰上的反叛者、挑戰者,橫空出世後挑戰所有已成功選手的權威,用自己的方式诠釋花樣滑冰,盡管他滑得是最傳統的曲目,但在他之前,選擇芭蕾舞劇配樂的選手大多重新編排将芭蕾動作化用在冰上。安德裏安正相反,他将冰上的技術動作融入芭蕾舞,開流派之先河。
這是他的自由滑第一次放棄芭蕾舞劇選擇歌劇,踏入新的領域,從歐錦賽成績看,安德裏安的冒險和突破已經贏得裁判群體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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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最難的飛利浦四周跳躍,不管是壓步還是步法的準備都要稍長,節選的部分揚長避短以平滑起始,昂揚展開,再在安德裏安完成跳躍的短暫節拍當中收束成涓涓的旋律。
人的感官從來不是單一的,視覺和聽覺的結合會給予大腦更真切的刺激,大腦也會反饋更舒适的享受,安德裏安剛剛完成的跳躍無論從質量還是觀感上都首屈一指,觀衆吃完美味的“開胃菜”尤未滿足,掌聲除了本身的激動,似乎也更像鼓勵的暗示。
《波西米亞人》作為歌劇,曲調十分多樣,短短一個自由滑也能編排出跌宕的劇情,最前面歡快的部分安德裏安神氣活現,他很有那種清高藝術家的不羁快活,又不油膩,清爽的少年感揉化銳意張揚,再加上那張好看得過分的臉蛋和标準芭蕾舞演員的肢體線條,無論是踏着弦樂歡騰的彈音,還是演繹纏綿凄楚的愛戀,都輕易說服觀看者去沉浸劇情當中。
這是滑帶劇情配樂的至高境界,只靠想象是無法打動任何人的,融入才是觸動的開始。
前三個跳躍結束,安德裏安已滑過大半節目,他把三連跳放至節目後半部博取加分,又在中間穿□□想象中更豐富的步伐來緩沖難度的遞增。
這讓偷偷在休息區看比賽的宋心愉很是若有所思。她還記得何煥曾經提過,吉烏斯教練的編排是他覺得很棒的,這讓宋心愉很是嫉妒,雖然何煥并沒拿她的節目編排與吉烏斯教練做比較,可在這方面,教練之間争個高下的勝負心是不輸選手的。
成明赫和何煥都在用拉伸保持肌肉的狀态,宋心愉不讓他們在這樣比賽前看對手的發揮,以免影響出賽心情,她自己卻忍不住偷看。
自己的兩個選手其實都喜歡跳躍更密集的編排,這也是他們從小跟自己訓練養成的不是壞毛病的壞毛病,因為冰舞一向注重滑行,将滑行視為單獨且重要的技術組成,所以兩個孩子都喜歡定級步法占據節目更重要的部分。
這個賽季因為蓋佐的加入,組內三個學生都在漸漸調整技術特點,宋心愉看着安德裏安的節目心想這樣看來,何煥的跳躍與滑行結合的新節目風格,的确是有一點類似安德裏安節目編排中的精妙之處。
這種精妙是潛潤的裁量拿捏,不把音樂本身的高潮當成噱頭,即使《波西米亞人》音樂進入到最後哀痛有力的死亡序曲,安德裏安仍然保持他自己的節奏,沒有大段大段使用滑行和表演結合的方式表達劇情,而是跳躍之後穿插着聯合旋轉,當旋轉由慢進快再最後由快變慢,一點點歸于靜止時,死亡的流逝感便通過這樣清新新穎的表達呈現。
安德裏安是演繹者也是陶醉者,他半跪在冰上,輕輕并攏擡起雙臂至胸前,空無一物的抱住不存在的幻影。而仿佛像是被死亡悲恸所深深刺痛。
如果是其他選手,大概率将這樣的深情安排至節目末尾,接上一個煽情的結束動作。但在安德裏安獨樹一幟的節目編排中,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跳躍沒有完成。
是他的三連跳。
男子單人滑的自由滑根據規則,當中必須編排一個由三個跳躍組成的連跳,這個跳躍分值之高,許多選手都會願意在體力充足時完成,以達到更好的效果。但安德裏安放在最後,盡管看得出,當鏡頭推進,他臉側的汗水正成束滑落,幹淨的襯衫微微透出濕潤的光亮,這是疲憊的征兆,可他還是壓步進入跳躍,以一個力道十足的後外點冰四周跳作為開始,緊接着又是後外點冰三周跳,最後輕盈矯健地點在冰上,又蹦出後外點冰兩周跳,徹底完成節目的全部跳躍動作。
在跳躍之前,最後的聯合旋轉早就完成,于是他就接着跳躍帶來掌聲的餘熱,再用結尾定格動作緊壓音樂尾聲的完美舒适終結掀起更火熱的歡呼。
這種注重節目組成部分所象征意向的設計感,太有俄羅斯文學符號感儀式感的味道,以至于最終所有人意猶未盡當中給出的掌聲和尖叫甚至像是呼喊返場了。
宋心愉看着就捏了把汗,她自己悄悄心算得分,擔心裁判手高手低裏攥着的分數會比自己想象中多很多。
“他滑了多少分?”
宋心愉被吓了一跳,擡頭看見何煥神不知鬼不覺站在自己面前,趕緊捂住手機屏幕,“熱你的身去!”她板起臉拿出教練的威嚴。
“熱完了。”
“再來一組!”
然而何煥沒有動,他看起來像是想說什麽,但卻只默默盯着宋心愉和她的手機。
直到宋心愉拿起手邊備用的刀套,他才又默默轉身回到成明赫附近的空地,重複剛才的熱身動作。
宋心愉很滿意自己的氣勢壓住不聽話的小孩,可等她再低頭看手機時,已經打出的分數赫然在屏幕下方。
295.26分!
她震驚得手機沒有拿穩差點掉在地上,還好四下看了看,學生們都在認真熱身,其他人也各忙各的。
但這個分數……實在也太高了吧?
又或者說,這只是個開始?
宋心愉隐約覺得這個夜晚可能将會變得瘋狂,但這瘋狂的終結……她看向帶着耳機專心壓腿的何煥,一時心中也分不清是擔憂還是期待。
奧運場館的等候區很大,拐過兩個彎的地方,雷普頓教練給埃文斯看了眼安德裏安剛剛的分數。
“這個分數,你明白其中的含義麽?”他的笑容意味深長。
埃文斯也笑了,“我明白,裁判想看血腥的厮殺,所以開了個頭。”
“那就如他們的願好了,他們心中想得是這次奧運會收視會突破歷史,你要在這份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我會的,教練。”
兩個人離入場通道很近,目不斜視走過他們的尹棠和胡一鵬完全沒有注意附近低聲交談的英文。
觀衆的歡呼聲極為持久,尹棠進場脫掉刀套上冰後還有幾聲叫着安德裏安名字的零星呼喚。
胡一鵬招呼尹棠回來,等他站好才說話,“別受影響啊!”
“教練在你眼裏我就那麽弱嗎?”尹棠頗為不滿教練的不信任。
“看到其他人的優秀發揮感覺到危機感,這怎麽是弱?這是出色選手的表現才對!”胡一鵬糾正愛徒的說法,“你比誰都更像合格的選手,我就是覺得你争強好勝挺好的!”
他這是跟宋心愉現學現賣的教育方法,在關鍵時刻使用令胡教練對自己随機應變的能力頗為自得。
尹棠卻怔了怔,差點繃不住笑出聲,“這話一定不是你說的,你當我教練都十幾年了,這時候你要跟我說‘你小子給我穩住!’這才對。”
被學生看穿,胡教練不大好意思,最後也只能嘆息着笑了笑,“這不是擔心你心态問題嘛……”
忽然感到肩上一熱,胡一鵬再擡頭,尹棠臉上難得一見的笑意已被堅冷的神氣取代,他的手也已經搭在自己肩上。
“教練你要放寬心,所謂心态都是胡說,我想贏想證明自己這不是錯誤。這樣的心态到奧運會不是正好?”
“确實有點道理……”胡一鵬品着話中的意味,連連點頭。
“所以你擔心我幹嘛?我很好,要是能拿冠軍,我會更好。走了走了。”
胡一鵬繼續點頭,他感覺肩上一輕,一瞬間好像整個人都不那麽緊繃,觀衆的歡呼聲出現,他猛地晃過神擡頭,這時尹棠已經早在場中央擺好開場動作了。
想安慰學生,卻被學生反向安慰,還附帶嫌棄地說教一通,胡一鵬覺得自己太丢人了!
但去看冰上,尹棠猶如雕塑,身着純白,再回想剛才的話,胡教練忽然意識到這樣的機會就好像在折翼之後的翺翔,大概尹棠已經等待好久好久了吧……
賽場重回安靜。
德彪西的《牧神午後前奏曲》響起,從人間喜悲嘗遍的流浪藝術家到高高在上至純化身的神邸,冰上的氛圍被徹底改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7-20 22:30:28~2020-07-22 17:19: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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