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0

在何煥的認知中, 這樣的話是教練無論如何都不能對學生講出口的。

但雷普頓不但說了,而且說得滿含怒意,透過牆壁何煥都能感覺到那種毫不掩飾的直白口吻中真正的憤怒。

“教練, 我很對不起……”埃文斯在道歉, 聲音越來越低, 和雷普頓對比強烈。

“我不會因為你拿到不盡如人意的成績而感到生氣,我曾經也是選手, 我知道被挑戰者緊追不舍的滋味,明白你眼前的處境也很艱難,他的金牌當之無愧,你的銀牌也是盡力所得, 難道我會為了這個發火嗎?不是!你根本不明白, 讓我真正憤怒的是你的态度!”

“我不該那樣說, 但那是我真實的想法,我一直……”

“夠了!”雷普頓粗暴打斷埃文斯虛弱的陳情,靠在牆上的何煥也跟這一聲爆喝震了一下。

壓抑的沉默幾乎溢出窗來,許久, 語氣透着疲憊和蒼老的一句話傳來,“我不想再聽下去了,這是我做你教練以來最失望的一天, 埃文, 我從沒想過有天我會對你說這樣的話, 但如你所說, 這就是我此時真實的想法。我先回加拿大了, 你需要時間想清楚的事太多了。”

最後何煥聽到的是極為短促的關門聲音。

這是個U型走廊,窗和門不在一側,雷普頓也沒見到何煥, 站了半天,何煥也沒聽到埃文斯關門或者走動的聲響,他不知道此時出現是否合适,然而想到那頓美味至今印在記憶裏的鮟鱇魚,他還是繞到正門,敲門後走進去。

埃文斯背對門口,低頭聽到聲音轉過身,何煥的出現沒讓他過于意外,但繞着他眼睛明顯的淡紅一圈和眼角光照下過于明顯的水漬讓何煥心中很不平靜。

“你聽到了?”埃文斯問。

何煥誠實點頭,“如果不方便,我可以離開。”

埃文斯雙手并着三角形捂住鼻子往下,又很快分開,笑得複雜悲傷,“只要我們說到你,你好像都能聽見。沒有關系,我不太想一個人待着。”

“你的教練不該這樣說你。”何煥得到允許才繼續走進,半靠半坐在埃文斯對面的桌子上。

這是一間給媒體準備的休息室,很小但設施齊全,自動販賣機裏大半貨物購買按鈕都閃爍着售罄指示燈,足見昨夜熱鬧,然而此時空無一人,桌椅散亂,桌上組委會準備的賽事時間安排打印表格大多散落在青灰色瓷磚地面,中央空調出風口嗚咽出陣陣暖風。

“宋教練看上去也不是好脾氣,沒有挨過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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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文斯聲音聽上去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精神,然而昨天,他接受銀牌時顯得很快樂輕松,還在祝賀何煥時與他開着熟讷的玩笑。

一夕之間怎麽會變成這樣?

“她脾氣确實很差,一天不罵我和師兄師妹都不痛快,當然我們也不是很省心。但她不會剛才那樣說。”何煥說道。

“不怪教練,是我的問題。”

“你做了什麽惹他生氣?”

埃文斯天空一樣顏色的瞳仁近距離看藍得簡直不可思議,但其中郁結的幾乎都是悲傷,他再一次轉頭再一次回身,幾乎要在何煥說出不想說就聊點別的同時緩緩說道:“我和他說,雖然沒有拿到金牌但是突破個人最好記錄,銀牌我也很滿足。”

何煥立刻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生氣你的地方是,你不該因為只戰勝自己就滿足,作為冠軍,應該渴望戰勝別人。銀牌不銀牌的其實并不重要,是麽?”

埃文斯低頭一笑,“有時我甚至覺得,你挺适合跟着我的教練,你們兩個人在某些方面應該合得來。”

何煥想說其實自己是有點小心眼的,說過他壞話的人不會随意說服自己原諒,還是在對方沒有道歉的前提下,尤其是質疑他在花滑方面的天賦。但他還是沒吐露心中所想,只淡淡道:“可能吧,但他最得意的弟子是你。”

“你也覺得我這麽想是錯的?”埃文斯望向他。

“你這麽想沒錯,錯得是說出來,還是對你的教練,你明明知道他不喜歡。”

埃文斯始終沉重的目光裏終于出現些別的內容,他略顯疑惑地說:“這話真不像你會說的,新聞發布會你比誰都直接幹脆毫不遮掩心中的想法。”

何煥抱臂靠桌,只是很淡地笑笑,“因為那些記者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我根本不在乎他們的想法和對我的觀點。”

“這麽說你隐瞞過自己真實的想法?”

“是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情況,不是麽?”

“可以和我說說嗎?”

何煥直視埃文斯露出坦率真摯目光的雙眼,半晌才開口,“可以。”

能轉移一下埃文斯的注意力也算好的,他拿定主意,也算勇敢突破一次心理的防線。

“奧運賽季初的時候,教練希望我自由滑用《梁祝小提琴協奏曲》伴奏。”

“我知道這首小提琴曲,很好聽,也很适合你,為什麽拒絕?”埃文斯忍不住往前湊湊。

“一方面是我更喜歡大提琴,這個是完全發自內心的實話,一方面是我小時候學過小提琴,考級失敗後放棄了,當時考級的曲目就是《梁祝》,所以我不想滑。”

“所以你是對它有陰影?”

何煥很認真搖頭,“我是對那個時候的自己很不滿意。”

愣住須臾,埃文斯忽然笑出聲,他顯得很無奈,仿佛在斟酌怎樣說,花了好久才開口說道:“我知道你是個滑冰的天才,但人不可能在樣樣事情上都有上帝賜予的天賦,你不可能樣樣占盡的啊……”

“道理我知道,可是失敗的感覺不好受,我不喜歡,也不想把承認自己失敗的記憶帶到渴望勝利的冰場。”何煥語氣很堅決,和他的眼神還有整個人一樣,“我知道自己在其他方面和普通人沒有區別,我也不在意,但我不喜歡輸,不喜歡輸的自己。曾經我也以為我選擇花滑是因為我喜歡,但後來,我開始比賽我才明白,喜歡固然是喜歡,但對勝利的渴望也很重要,這兩者在我心中從不矛盾,甚至平等。”

埃文斯心思細膩,早就看出何煥自尊心極強,頗為驕傲自矜,因此好勝心也在一衆選手裏數一數二,不服輸也不肯認輸,只是表面看起來好相處,內心壁壘卻高高坐落,但仍然沒想到何煥居然自我認知如此清晰,清晰到連回避不愉快的記憶都不欺瞞內心,這樣的內心如此強大,他可能是教練最希望自己扮演出來的那個角色。

“你真的很像一個競技體育的選手,比我适合。”埃文斯似乎被說服了,看上去比之前松弛許多,“其實這個理由在我看來,沒什麽不能說的,”

“因為人和人是不會互相理解的,我和教練親如家人,但很多時候,我仍然不理解她,她也不理解我,這并不妨礙我們亦師亦友相處下去,人和人之間在我看來有時只能這樣,所以有些念頭只能自己和自己分享。”

“這樣聽起來好孤獨啊……”

“你在我看來也很孤獨。”

何煥的話讓埃文斯愣住,他在那一瞬間腦海是空白的,下意識追問:“為什麽?”

“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活着,那真正心中的自己難道不會孤獨嗎?”

埃文斯說想一個人靜靜并且謝謝自己的時候,何煥以為自己說錯話了,但轉念一想,或許正是因為說對了,埃文斯才會這個反應。

只是他如何想如何處理與教練的關系,就不是自己這麽個外人可以置喙的了。

回到冰上遲得不是一點半點,尹棠罵了何煥半場彩排,說他剛當奧運冠軍就開始耍大牌,這也就只是拿了個世界冠軍和奧運冠軍,要是将來拿到全滿貫,還不得尾巴翹到天上去。

尹棠嘴巴毒,但其實是半開玩笑的語氣調侃,結果何煥聽完在冰上站了半天呆呆不動。搞得尹棠後來有點心虛,繞着何煥滑一圈小聲說:“生氣了?你拿冠軍前脾氣也沒這麽大……”

“謝謝你。”

何煥突然的笑容吓得滑了十幾年冰的尹棠差點老馬失蹄在冰上摔倒,“你幹嘛笑得這麽吓人!”

“如果不是你說,我一時想不到拿了奧運冠軍還有什麽目标,但你這樣說,我忽然想到,我還可以拿所有能拿的冠軍,像你說得,拿個大滿貫。”找到新目标的何煥從未有過的快樂溢于言表,滑過尹棠的時候甚至還拍了拍他胳膊。

尹棠傻在原地站着,半天才朝何煥幹勁十足的背影喊了句:“盒飯你有病吧!”

排練的其他選手都看過來,聽不懂中文的以為兩個人起了沖突,聽得懂的更這麽以為,第二天流言就傳得滿天飛,什麽新晉奧運冠軍與同國選手鬧不和,場面一度失控幾乎大打出手之類的形容在社交網絡哪裏都能見到。

幾經輾轉有記者找到成明赫詢問真實情況,成明赫個性好又招人喜歡,一些熟識的記者也都同他算是半個圈內好友,于是想私下問問他到底發生什麽,那天在場邊成明赫是後來聽何煥說了原因後笑到岔氣的,旁人提及他又要笑,一邊笑一邊解釋清楚,于是記者朋友也都笑得不行,誰知道兩個國家一二號男單結果一個是沒頭腦一個是不高興,簡直可愛極了。

記者們都有私下的社交網絡賬號,頗多冰迷關注,事情他們當玩笑說開,原本滿天飛的謠言立刻變成玩笑新梗,流傳在各個社交平臺,剛好何煥奪冠是極大的熱門,人人談論,幾乎引爆國內外所有媒體和自媒體,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連帶這件逸聞也火了一把。

何煥當然不能理解大家為什麽這樣笑,他當時猶如醍醐灌頂,謝謝尹棠是真心的。尹棠氣得不行,回去明明坐同一個航班,硬是換到離何煥最遠的包機角落,全程悶氣一句話也不說。

誰也沒有想到激動人心的奧運之旅居然是在這樣可愛的小插曲中結束的。

回國後,找到新目标的何煥的确如他自己所言,非常有動力繼續滑冰,他沒休息幾天就回俱樂部準備上冰,正是一個大早,這時候一般冰場還沒人來,他剛好打算自己練練,但這一天冰場是有人的。

何煥還沒進到場地,就聽見冰刀滑過冰面那種極為特殊又爽利的快速切割聲,俱樂部裏除了自己和師兄還有這樣的高手?但師兄明明已經回韓國放假,不應該的。

他推開門,流星般的跳躍飛過越睜越大的眼,他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路普跳,而且還是四周。

他确定自己沒有數錯圈數。

更讓他震驚的是,跳出這個跳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教練,梅薩羅什·蓋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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