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江湖術士
杜子規能成為杜永昌最寵愛的兒子,并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杜永昌的幺兒。
還因為他和杜永昌一樣,是個不信鬼神的人。
杜永昌少時流離失所,從軍後一路咬着牙拼殺,踩着累累屍骨才有了今日之地位。
他既不信鬼神,也不信報應。
金窩窩裏出生的杜子規與他如出一轍。
杜子規就像一個更小的他,受得起更好的教育,也擁有更高的起點。那是杜永昌奢望的人生,是杜永康期待的愛子。
可現在這個兒子,卻儀态盡失地喊着“有鬼”沖了過來。
杜永昌看得眉頭直皺:“攔下小郎君!”
長随們一擁而上,把杜子規扶到一旁的坐塌上坐下。杜子規剛一落座,就一個哆嗦:“她在,她還在——!”
“小郎君被魇着了。”杜永昌道,“去請大夫來。”
杜子規猛地抓住杜永昌的衣袖,咬牙道:“都下去!”
他發了話,衆人猶猶豫豫看向杜永昌。杜永昌揮揮手,衆人齊齊退出。
屋內只餘下了父子兩,杜子規才驚惶地說:“爹爹,不是夢。她一直都在,她現在都在。”
“子規,你在講什麽胡話!”杜永昌道。
杜子規指了指耳朵:“我能聽見她說話,爹爹聽不見嗎?”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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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杜永昌的耳朵突然感到了一陣微風,“這位大人不喜奴家,奴家好傷心啊。”
杜永昌猛一轉身,書房內空空蕩蕩,再無他人。
“嘻嘻。”另一個耳朵又被吹了口氣,“大人是在找奴家嗎?”
一陣陣雞皮疙瘩自尾椎骨爬滿全身。
杜永昌汗毛直立看向杜子規:“你今日都做了些什麽,與我細說。”
“我只是見爹爹一直想要那貓咖,就點了一隊人馬随我同去。此世間哪有精怪,無非是江湖浪人弄虛作假的手段。”杜子規說,“然後……我被迷暈了。”
那霧氣裏有一股怪味,杜子規醒來便想,那應當是某種迷藥。江湖騙子們善用稀奇古怪的手段以掩蓋自己的真實目的。
可沒等他想出個頭緒,耳朵便被吹了口氣。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對他說:“大人都不看奴家一眼嗎?”
這是個除了他誰都聽不見的聲音。
那聲音或遠或近,對着他的屋子,他的功課一通點評,他快被吵瘋了,可除了他誰都聽不見!
可若說下午只是吵,到了晚間,事情就變得可怕了起來。
那聲音試圖顯形。
白色的、缥缈的影子在他的院子裏亂走。被燭火燈光一照,甚至試圖上別人的身。
杜子規一開始還沉得住氣,畢竟那影子只能在院裏顯形。
直到他熄燈想要入睡,被窩中的小腿卻感到了一陣風,似乎是有什麽東西,順着他的腿,緩緩往上爬。
他一睜眼,那白色的影子就趴在自己身上!
過長的頭發随意披散下來,一張臉沒有五官,卻能聽見它在笑。
“大人,你要抓奴家?”
杜子規驚慌失措地翻身下床,往屋外跑去。可那人影卻先一步到了門口。
它變得那麽高大,整個身軀堵住了門,一個腦袋彎彎曲曲地頂在門框上,腦袋倒轉地看着杜子規:“大人,你要去哪裏?”
杜子規終于承受不住,尖叫着沖了出去。
杜永昌聽罷,雙眼怒火熊熊,對門外長随吩咐道:“将小郎君院裏的人都拘來!”
随後便是一整夜的雞飛狗跳。
顧長安随手拉掉這一段的進度條,心滿意足地在空中抓了一把。
一個小小的黑點便出現在了他的掌心。
萬界互聯附贈的納米直播鏡頭着實好用。與其說這是個鏡頭,不如說這是個納米級的無人機。
可錄、可播、可全息投影,多好用啊。
“你這是在做什麽喵?”尺玉看着顧長安,有些不解。
“既然都在喊我妖怪,那我不如把這個稱呼給坐實了。”顧長安垂眸摸了摸膝頭上端坐的小警長。
“可是……”尺玉想了想,“你不是不喜歡嗎?”
“相比之下,我更讨厭有人打上門來欺負我。”顧長安笑了笑,“我可沒受過這種委屈啊。”
“先前是我想差了。既然得不到尊重,那不如得到恐懼。與其等人隔三差五的打上門,不如先給他們看看得罪我的下場。”顧長安悠閑自在地給小貓咪解惑,“怕了,自然也就敬了。”
他的劉海垂了下來,遮住了一點眉眼。看不清他的表情,冷意卻從渾身散發了出來。
尺玉一直以為,他是個好脾氣的溫吞人。生着病,也就習慣了對萬事萬物保持平常心。可現在看來,也并非如此。
跟着杜家父子倆的納米鏡頭,顧長安一直沒收回來。
他下指令随心得很,偶爾幾天沒有一個指令,讓人覺得“鬼”已經消停了,偶爾整夜整夜在杜府亂飛。
杜指揮府鬧鬼的傳聞漸漸壓不住了。
有說是杜指揮使得罪了貓妖,被妖怪手下的貓們鬧上門的。也有說杜指揮使殺孽太重,刀下怨魂向閻羅伸冤,得以還陽索命的。
當然也有說,是杜指揮使一家子占地害死的人家來讨命了。沒見鬧的都是女鬼麽?
杜家的長随請遍了城中的大夫,又遣人往蘇州府去延請那邊的名醫。求醫問藥還不夠,還日夜上靈隐寺,想請寺中清修的住持下山降妖。
可那住持卻只留下了一句“解鈴還須系鈴人”,連面都未露一面。
氣得杜永昌在家砸了屋子:“怕是那禿驢自己沒本事才不敢來!”
他這段時日哪兒哪兒都不順心,睡不敢睡,吃不敢吃,整個人被折騰瘦了一大圈。眼底烏青的眼袋恨不得掉到嘴巴邊,一眼看去,竟是蒼老了十歲不止。
“爹爹。”杜永昌的大兒子在一旁勸到,“我這些日子細細想來,此禍皆是起自弟弟擾了那有間貓咖的清淨。不若……便讓弟弟帶禮,去請那貓咖掌櫃來瞧一瞧。”
“那是你嫡親的弟弟!”杜永昌怒喝,“你別想以此作踐他!滾出去!”
瓷碗擦着大兒子的肩膀落地,發出一陣脆響。
杜永昌聽着都頭疼。
大兒子不成器,成器的小兒子又快瘋了。
杜永昌甚至恨不得這真是鬧鬼,要索命盡管來!
他一個活人還怕這些死人不成?能殺他們一次,就能殺他們第二次!
搞這種鈍刀子割肉的法子,只能說明那幕後之人沒有要他命的本事。等他查出來……
杜永昌越想越氣,氣得腦袋都有些昏沉沉。
這段時日下來,他也摸索到一些規律。那鬼怕陽光,白日裏通常不敢出來。現在日光正隆,恰合睡覺。
他點燃安魂香,拿着薄被,要去院中睡上一覺。
陽光籠罩着他,幾乎是一閉眼,杜永昌就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發現自己跪在公堂之上。
主位上的人朱冠垂旒,看不清面目。見他醒來,威嚴地聲音便從四面八方傳來——
“杜永昌,洪武七年生人。洪武二十一年改軍籍。”
“洪武三十年,娶蜀地陳氏女娟為妻。”
“……永樂十三年,得子杜子規。”
杜永昌冷汗頓時下來了,那主位上的人,竟在細數他的生平。
“永樂二年,為求升遷,賂銀萬兩;十三年,為賀得子,受髒八十萬。”
“恣肆貪淫、強占民財、納賄受賂、縱兇殺人。”
“依天地律令,當下第四層孽鏡地獄、第六層銅柱地獄、第九層油鍋地獄……”
杜永昌仰頭再看,那旒冠之上的牌匾,竟上書“明鏡高懸”四字。
這是什麽人!竟敢審判他!
“……刑合計億三千七百又六十三年!”
旒冠之下的人擡起臉,露出一雙湛藍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