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本相
翻牆而入的那人,只覺自己落在了某處臺子上。
耳畔是潺潺流水聲,不遠處似乎有小瀑布嘩嘩作響。身側是高大的竹子。竹子茂密深厚,宛若身處竹林之中。臺邊還種滿了紅色的石蒜,螢火在期間緩緩起舞,帶出些幽靜的不詳。
他慌張回頭,卻見貓咖的外牆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他身處一個廣袤的空間中,隔着綽綽樹影,在月光冰冷的照耀下,甚至能望見遠處的群山。
……這是什麽地方?!
“孫正浩,洪武三十年生人,任錦衣衛北鎮撫司總旗一職。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貴幹?”
那輕功最好的錦衣衛總旗猛一擡頭,就撞進一雙湛藍的眼睛裏。
貓咖那位白七爺坐在假山之上,湛藍雙眼內蘊金色,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闖入者。在他身後,一只白毛大虎正卧趴着,給他當靠墊。他白色馬尾随風揚起,夜風之中衣袂獵獵,是說不出的肆意張揚。
這便是那老虎精的本相麽?!
孫總旗警惕地握緊了繡春刀。正要說話,卻見那白七爺食指豎起,放在唇邊,低聲細語道:“你小聲回答,別吵醒了長安。”
顧長安的名字一出口,孫總旗眼前的景色就褪去了那濃重的不詳之色。
他清晰地看到白七爺座下的假山包圍中,有袅袅熱氣上湧,那竟是一汪藏起來的溫泉。貓咖金色的貓咪正四腳朝天的在溫泉旁邊睡覺。
而另一邊,隔着一座小小的石橋,貓咖那三層小樓便坐落在花樹包圍之中。屋內還亮着燈,昏黃溫暖的光芒從透明琉璃窗透了出來,照亮了黑夜的花園。
孫總旗奇異地不那麽害怕了。
他收起架勢,認真作了個揖:“吵到白七爺了,冒夜前來,是想探一探有間貓咖真正的模樣。”
白七爺在假山之上屈膝撐臉,漫不經心地說:“你是如此,那你的同伴又是為何?”
孫總旗一回頭,就見其他小旗站在臺子之外,正有些警惕地看着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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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白七爺問話,張總旗就一步躍上臺面,笑容可掬地拱手道:“白七爺莫惱,我等就是快要回京,卻一次都未見過貓咖真正的模樣,有些心癢難耐的。”
“錦衣衛……都是你們這樣滿嘴謊言的家夥嗎?”白七爺冷淡地問,“你們若誠實,我倒也可放你等歸去,可既不肯誠信相交……”
“白七爺!”孫總旗連忙道,“我等領命下江南探查‘杭州府貓妖’一事,多次往來貓咖,都未曾見到有用之物。此番即将歸京,不得不前來夜探。”
“即将歸京……”白七爺垂眸睨了一眼那溫泉邊的金色貓咪,問道,“北京城有人很在乎這個?”
“陛下與貓,曾有一段很深的緣分。”孫總旗低頭答道,“陛下身體日漸衰弱,或是想要找尋曾經的故人。”
“哦?”白七爺來了興趣,“他身體不好?”
孫總旗與張總旗對視一眼,不知該不該答這話。
“噗通。”一顆石子墜入水中,濺起一陣漣漪。
那金色貓咪不知什麽時候爬上了假山,背對着他們蹲坐在了白七爺跟前。
白七爺看着貓,嗤笑一聲:“你還說別人?”
那金色貓咪不知做了什麽,兩人只見到一束碧綠青草從貓咖裏飛了出來。白七爺當空一招,那青草就被裝進了一個簡單的木盒裏。
“拿回去讓你們的陛下泡水喝。”白七爺道,“至于別的,你們大可白日裏來找長安,用銀子買。”
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大白虎就在他身後伸了個懶腰,威風凜凜地跟着站了起來。
“長安白日裏分享的那個方子,你們也記得分享給北京城的大夫們。”
他說完一揮手,錦衣衛們只覺眼前景象團做了一團,暈乎乎中,他們就回到了貓咖牆外。
夜色深深,蟲鳴翛翛,衆人再擡頭,哪裏有綠樹紅花出牆而來?
唯有天邊月色明亮,将青石板路鋪上一層冷霜。
孫總旗颠了颠手中木盒,苦笑道:“都走罷,明日裏再來與顧小郎君道別。”
錦衣衛們有些暈乎乎的離開了貓咖。
而貓咖裏面,大白虎正迅速變作小白虎,金色貓咪蹲在白七爺身邊,喵喵冷哼:“沒出息,都不敢給長安看你的洞府喵~”
白七爺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袖,說:“偷拿長安的草,誰更沒出息啊?”
“嗚喵!”尺玉跳起來,“貓貓的都是長安的,長安的也都是貓貓的,不算偷拿!”
白七爺半空攔住它,将它抱進懷裏:“走了走了,該睡覺了。”
尺玉氣呼呼地用軟墊拍他的肩膀。白七爺伸手将小貓咪毛絨絨的爪子一抓,問它:“你一個老前輩,怎麽如此小心眼。”
到了二樓,尺玉一躍而下疾步跑進顧長安的卧室後,轉頭沖白七喵喵嚷嚷:“你今天不許偷偷溜進長安房間了。我會告狀的,我一定會告狀的!”
它喵完一腳踹上大門,喜滋滋地躍上顧長安的床尾。
剛一上去,就見卧趴在貓窩裏的小白虎突然睜開了眼。
它看了尺玉一眼,跳上床熟門熟路地走過去,叼着貓咪後頸将貓扔下床,而後再将胖胖的自己安放進顧長安的懷裏。
果然還是長安的懷抱最舒服了,什麽客房,虎虎不認識。
尺玉在床下看着它,只覺得這個有兩個分丨身的老虎好生不要臉!奈何貓貓只有一團大,反抗不能,只能團成團委委屈屈地睡了。
顧長安在睡夢中,不知道他的兩個心肝寶貝都背着他做了些什麽,他無意識收緊了手臂,将小老虎摟得緊緊地,陷入更深的夢境之中。
……
第二日,錦衣衛們果真結伴前來告別。
恰逢顧長安這些時日一直在研究小餅幹,錦衣衛們便人人都買了些餅幹,準備在路上吃。
卻沒想到剛吃一塊,孫總旗就苦笑道:“這東西估計得呈給陛下。”
從杭州府走水路上京,莫約半個月的功夫。錦衣衛們一歸京,便風塵仆仆地把東西呈給了朱瞻基。
恰逢節氣變化,令朱瞻基有些咳嗽,他已經清淡飲食多日。貓爪一樣有着粉色肉墊的小餅幹一入口,就喚醒了他的味覺。
貓爪餅幹又甜又脆,帶着些牛乳香味。咀嚼之間,還似有一股熱氣蔓延開來。那股熱氣首先安撫了他疼痛的大腦,又緩緩下沉溫暖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朱瞻基閉着眼慢慢品嘗着,秉筆太監王大伴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臉色。見他神色舒爽,便笑着道:“陛下,可要喝口茶?”
“這小家夥,花樣倒是多。”朱瞻基擺擺手睜開眼,問,“這貓爪餅幹,是人給的,還是貓給的?”
“是那顧小郎君手制的。”孫總旗低頭答道,“那株仙草……則是他身邊的貓給您的。”
那草摘下來多日,就擺放在那麽個簡陋的木盒裏。此時看着,卻毫無枯萎之相,反而水光盈盈,襯得那盒子都珍貴了起來。
朱瞻基撫摸着盒身,不輕不重地冷哼了一聲。
這草他也是知道的,盧玉潤還鄉那日,特地去那顧小郎君的鋪子裏告別,就得贈了一株這樣的草。
那草當時只有巴掌大點。可就巴掌大點的草,就讓盧玉潤那老家夥渾身毛病好了個七七八八。
莫說告老,便是回來再幹個幾十年,恐怕也無甚問題。
都給了盧玉潤,才想起來還有他。
哼,小沒良心。
也就是盒子裏這株草比盧玉潤那株大上許多,才沒讓朱瞻基怄出個好歹來。
他将盒子一關,點了點身側的餅幹盒:“給各宮都分一點,再給三位閣老備上一份。”
“喏。”秉筆太監低聲應了,又問,“陛下,這草可要現在就給您泡上?”
朱瞻基将盒子遞給他:“泡上吧,給我小心保管。”
他發了話,秉筆太監就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殿內唯留下兩位總旗。
“陛下。另有一物,是那顧小郎君在杭州府開班授學,給醫館大夫們公布的。”張總旗呈上一張帛布,“那貓特意叮囑我等,要将此方在北京城公布。”
朱瞻基細看着帛布上的藥方,他也算久病成醫,看得出這方子能解表化濕,理氣和中。倒也合他現下之症。
他腦中思慮紛紛,氣性倒是淡了:“馬儀怎麽說?”
“馬知府延請了杭州府多位名醫,都說這方子不錯。”張總旗說,“這是尚未在病人身上用過,還不知其療效到底如何。”
“馬儀這人做事,我是放心的。”朱瞻基淡淡地說,“我記得,你們還有一隊留在杭州府。”
兩位總旗齊聲道:“是。”
“告訴他們,好生護着。出了事我拿你們是問。”
……
錦衣衛撤走,馬儀的工作就正式上了正軌。
盂蘭盆節将至,整個河坊街除了有間貓咖,都挂上了火紅的燈籠。馬儀帶着人檢查防火,路過貓咖時,就見那小郎君捧着本書坐在琉璃窗前,他膝頭小貓睡成了一個貓條。
人與貓萬分安然,毫無準備過節的模樣。
他猶豫一瞬,踏進了貓咖:“顧郎君。”
“馬知府。”顧長安放下書,望着他笑道,“你今日不忙麽?”
“今日得檢查河坊街的儲水防火。”馬儀笑道,“近日香市那般熱鬧,顧郎君不想去瞧瞧麽?”
顧長安好奇道:“香市?”
“盂蘭盆節快到了,現在的香市便是祭奠親人之用。”馬儀短短時日,已然像個杭州府本地人了,說起這些事格外的清楚,“原在花朝至端午,也有一個香市。開在西湖邊上。來年你可去瞧瞧。現下麽,香市獨在昭慶寺處,加之秋闱将至,這些時日香市裏很是熱鬧。”
“多謝馬知府。若我得空,定然去瞧瞧。”顧長安笑道,“你既來了,喝杯茶再走,免得累出病來。”
他把睡懵了的小布偶放在沙發上,起身給馬儀倒了杯店裏的蜂蜜檸檬水,馬儀道了謝,并沒有推辭。而是拿着杯子步出店外,找附近酒肆借了水碗,一杯茶水給一起工作的府衙衙役們分了。
要知道這盂蘭盆節,家家戶戶徹夜燃燈點香,他們最怕的就是走水。可大夏天的要頂着日頭跑上跑下叮囑防火,卻也太過疲憊。
更莫說以往衙役們無需做這些事情,現下新知府一來,便方方面面的民生都要照顧着。衙役們心中不是沒有氣的。
可現在跟着知府跑前跑後,還能得到這般了不得的賞。衙役們火氣頓消,工作得更起勁了。
馬儀将杯子還給顧長安後,就步履匆匆地走了。
顧長安隔着窗,看他挨家挨戶叮囑檢查,心下有些感慨。
白七走到他身邊,将小布偶抱起,問他:“盂蘭盆節是什麽?”
白發的少年面容冷峻,懷中的小布偶卻可愛得像個玩偶。這一冷一甜對撞,顯得格外的萌。
顧長安忍不住看了好幾眼,才道:“是人類祭奠親人的日子。有傳說逝去的親人,也會在這一天回家看看。你說……那些親人真的會回來看我們嗎?”
白七手中一緊,抓得小布偶茫然地看向了他,又猶猶豫豫地湊上去給了這個大貓一個親親。
“長安想家了嗎?”白七無意識地揉着貓咪,輕聲問道。
“你見過人間的節日沒有?”顧長安反問道,“等到了日子,不如我們一起去看看。”
昭慶寺在杭州城外、西湖邊上、寶石山下。是一座歷經三朝的古寺。
香市便随甬道而設,一路往上,直到山門處才将歇。
随山而走,山腳有賣河蝦蟹餅的,也有賣桂子荷花的。行至山中,就變作了香囊剪刀等物。快要靠近山門,那些攤子的物件就又變了,變作了香火經典。
游人往來鬧鬧哄哄的,也沒誰說擾了佛門的清淨。
白七沒見過這等陣仗,一路走來簡直目不暇接。顧長安便跟在他身側,看上什麽就付銀子買什麽。
貓老爺在杭州府聲名鵲起,那些攤販一見是他,便紛紛承諾能幫他送貨上門。身價兩個錢罐銀瓜子的貓老爺就買得更起勁了。
步入寺中,卻陡然安靜了下來。廟裏黃鐘聲調悠遠,僧人們在香火缭繞之中閉目背經,好似那寺外的紛紛擾擾都與他們不相幹。
顧長安買了根高大的香火,點燃後插入了天王殿外最大的香爐中。
他凝視着袅袅上升的青煙,沒有許願。
“長安。”白七喊他,“是長安的話,什麽心願都會實現的。”
“真的嗎?”顧長安笑得眉眼彎彎,“那我要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長風将樹葉搖得簌簌,日光就從那枝葉縫隙中傾瀉而來,罩在顧長安身上,照亮了他蘊着水光的眼睛。
“一定會的。”白七說。
作者有話說:
假期餘額已清零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