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貴人
那尖酸刻薄的聲音都不需見人,陳錄一聽就知道是隔壁的阿嬸。
那嬸子一家也是當年一同逃難來的,但她家裏人口多,運氣也好。一路奔逃都沒失去家人。拿到清波門外荒地後,她家是最早紮根的一家人。是以總是格外驕傲一些。
前幾年陳錄父親陳秀才被三更書院聘為夫子後,那家阿嬸就逐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來。
陳娘子不欲惹事,抓着陳錄的手搖搖頭,輕聲說:“天冷,勿要把這樣好的肉湯放涼了。我們回屋吃。”
隔壁嬸子沒得到回應,又大聲道:“妖怪邊上的又回來了。呸,晦氣!”
陳錄面色一冷。
“大郎!”陳娘子把他抓進屋,猛地關上門,“她就是嫉怨,你與她争什麽長短呢?”
陳錄咬着牙看她,好一會兒才松開牙關,低聲說:“娘親,妹妹,來吃肉。”
屋內飯碗早已擺好,保溫飯盒裏的羊肉湯還滾燙着,切得薄薄的肉片浸在如霧一般的肉湯裏,散發出格外鮮美的味道。
陳錄沉默地倒出兩碗,又去撈家裏特意給他留着的馄饨。
他們家是會稽來的,冬至的時候習慣吃馄饨。
那馄饨每個也就拇指大,擠擠攘攘地飄在清淡的野菜湯裏。餡兒也是野菜做的,連鹹味都淡。可下到滾燙的羊肉湯裏一裹,鹹鮮的肉湯混了野菜的清香,就激出了另一番鮮美滋味。
陳錄将剩下的馄饨一分為二,輕聲道:“您嘗嘗看。”
外面的嬸子豎着耳朵聽半天,也沒聽到什麽動靜。只聞到滿鼻子肉香,又恨恨地啐了一聲。
憑什麽這陳家小兒就能有這樣的大運,能得到那城裏貓老爺的關照?而她想給家裏讨一口流民吃的飯食都讨不到?!
前些日子那些流民鬧出來的動靜,清波門這人來人往的地界裏早就傳了個人盡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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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是流民出來的,誰會不知道流浪生活的苦?
現下批流民裏,多得是躲在山裏生病流膿的痨鬼,一個個染着重疾,好些個都半死不活的躺屍了,結果喝了幾口官府的施粥,卻逐漸有了力氣。再等大夫們施以湯藥,各個都好了起來。
都說那粥裏有府內那個貓老爺特意送來治病救人的好東西。沒看施個粥,卻連錦衣衛都出動了嗎?
那嬸子便想着,前些年他們一家子也是流民,那些粥,合該有他們一份。可那些錦衣衛憑什麽連一碗粥都克扣!
都是流民,憑什麽別人有,他們家卻沒有?
她本就氣不順,這檔口陳錄又拎着羊肉湯回來。那香味飄到院子裏,勾得她心裏抓心撓肺地起火氣。
憑什麽啊!
那陳錄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兒,一個沒了親爹被打上門都不敢哼一聲的軟弱蛋子!憑什麽就被那貓老爺相中了?就憑他會認得幾個字嗎!
“什麽人才要那樣裝神弄鬼的收買人心呢!”嬸子一腳踹上陳錄家大門,咬牙切齒地大聲道,“我看就是那山裏的精怪!等你們信了他,他就一個個的把你們扒皮抽筋的吃咯!”
“砰——”
大門一腳被踹開,那嬸子只覺得眼前一花,整個世界都倒了過來!
嬸子仰倒在地,疼痛遲鈍地傳來,陳錄紅着一雙眼趴在她身上,一雙手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
嬸子驚恐地睜大眼:“陳大郎你要做什麽!”
“殺了你。”陳錄雙手逐漸收緊。
“來人啊——來人——陳大郎他瘋……嗚……”
“嬸子,你繼續喊啊。”陳錄咬着牙,手裏越來越緊,“就是我家一直容忍你,才讓你欺人太甚。”
陳娘子急急跑出來:“大郎!大郎你別這樣!”她匆忙去拉兒子的手:“大郎快放手!”
陳錄咬緊了牙。
嬸子用力掰着陳錄的手,一張臉因為缺氧被憋得通紅。
陳娘子看得心中恐慌,急道:“大郎你若是殺了她,貓老爺還肯留你嗎!”
陳錄渾身一震,手中不覺一松。那嬸子立刻抓緊機會将人掀翻:“陳大郎你好大的膽子!”
“我什麽都沒有,就剩點膽子了。”陳錄瞪着眼看她,“你再污蔑貓老爺,我會殺了你。拼着什麽都不要,我也一定要殺了你。”
他面色激動,說出來的話卻莫名的冷靜。
那股子恨意猶如地裏陰暗的蛇,看得嬸子心裏發寒。
“你等着——”嬸子一邊退一邊道,“你真的是膽子大了!分不清好歹了!”
她說完撒腿就跑,陳娘子緊緊抓住陳錄的手,口中不住道:“大郎,大郎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勿要與她計較。”
陳錄轉頭看着她,嘴唇嚅動,好一會兒才嘆口氣說:“回吧,菜都涼了。”
說破天去又有什麽用呢?陳錄有些麻木的想。娘親就是怕啊,就是不敢惹隔壁嬸子那家人啊。自家只剩下自己與娘親妹妹兩個人,可隔壁家成丁的漢子都有好幾個。
罵也罵不過,打也打不贏,又能怎麽辦呢?
忍忍吧,忍忍。陳錄不停對自己說,待到明年,靠着貓老爺給的月錢,就能在府內買一座小院了,就可以逃開這裏了。
陳錄一整晚轉輾反側。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了床。
冬至過後,家裏的田要施肥,還要防凍。這些東西,不管是陳錄自己還是陳娘子,都是不懂得的。
陳家秀才還活着的時候,都是将家中田地租給了裏長,一年每畝只要一石米。裏長得了大好處,自然也就幫他們将地搭理得妥妥帖帖。
加之陳秀才還替人寫信看信,又有字畫的潤筆費,去了三更書院後,書院銀錢也給得頗為大方,所以雖然田地出息少,但陳錄确實沒餓過肚子。
現在陳秀才沒了,田裏的事情還是得麻煩裏長。雖然這點糧根本不夠一家人吃,但總比荒廢着好。
陳錄細細算着,再加上貓老爺給的月錢,他也能養活一家人,再給自己買點紙筆了。
從裏長家裏出來,天色已經大亮了。
陳錄路過隔壁嬸子家,就見那嬸子的大兒子一直死盯着自己。陳錄面無表情地看了回去,最終還是隔壁家的先移開了視線。
昨天的事情陳錄已經告訴了裏長,裏長拿了好處,也答應了幫忙看顧家裏。他自覺都處理妥當了,才回家與母親妹妹告別。
陳娘子給陳錄準備了一件新棉衣,那是她替人洗衣攢下的錢。
她一邊替陳錄理衣服,一邊說:“聽那些柴擔兒說,今日杭州府裏去了大人物。那些大人物來了杭州,必定要去拜訪貓老爺的。你警醒着些,別得罪了貴人。”
“知道了。”陳錄悶聲道,“我今日一整日在書院,見不着貴人。”
陳娘子明顯松了口氣:“大郎你好好念書,旁的都不要想。等你得中秀才,家裏就好了。”
陳錄低着頭,悶悶地應了一聲。
清波門貫來多是外地行商入城,除了挑着柴火進城販賣的柴擔兒,已有各路船商與馬商在此進城。
陳錄慢吞吞地排着隊,等到進城時,日頭已然大亮。
他急匆匆往貓咖趕,剛到河坊街,就被攔了:“幹什麽去?”
陳錄茫然道:“我去上工……”
“哪家的?”
“有間貓咖。”陳錄說。
那兵吏神色一肅,連忙跑去一旁,請了位身穿黑色曳撒的錦衣衛過來。
那錦衣衛腰佩繡春刀,一見陳錄就露了笑:“陳郎君昨兒是回家了?”
陳錄謹慎地點點頭:“我昨夜歸家去了。”
“先前顧老爺還在念你,快去吧。”錦衣衛道,“別讓顧老爺久等。”
陳錄小心翼翼地越過他:“那我便去了?”
那錦衣衛态度好得不得了:“去吧,別耽誤了。”
誰見過這樣和藹可親的錦衣衛呢?陳錄被震驚得麻木,只能本能地往貓咖趕去。
這一路上貫來熱鬧的河坊街都透着些謹慎,小二們擦門的姿勢都透着些拘謹。
陳錄想到陳娘子叮囑他的話,想不明白這得是多貴的貴人,才能這般大的陣仗?今日連早市都挪到了別處去。
他暈乎乎地走到了貓咖門口,就見往常貫來冷清的貓咖外站滿了人。他站在人群之外,只覺手足無措,不知該不該進了。
“喵嗷。”
身邊突然想起小貓的聲音。
貓咖內那只金色小貓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身邊,正睜大眼看着它。
“尺玉?”陳錄蹲下身與尺玉打招呼,“我能進去嗎?”
“喵嗚!”尺玉拍拍爪,示意陳錄跟上。
小貓帶頭,人群自覺分開,給陳錄讓出一條道來。人群一讓,陳錄才發現不僅是門口,連貓咖內部都坐滿了人。
他剛走到門口,一個內侍打扮的人就與他撞了個對臉。那內侍沖他點點頭,又對外揮揮手。
外面那烏泱泱的人頓時作鳥獸散,眨眼間就融入了河坊街中看不出形來。
陳錄心跳不已。太監!難道是……
“回來了?”顧長安的聲音打斷了陳錄的猜測。貓老爺坐在沙發上,神色很是悠閑地沖他招手:“去準備準備,你該上學去了。”
“嗯。”陳錄點點頭,飛快地穿過坐滿了人的正廳。
餘光掃去,只覺滿眼都是內侍與錦衣衛。
這貴人,到底是什麽人?